次日一早, 長安在府里和紀晴桐一起用的早點, 見對面女孩眼圈發青,她問:「怎麼,昨夜沒睡好?」
紀晴桐知道遮掩不住, 道:「晚上翻身時碰到腳踝,醒了幾次。」
「待會兒叫許大夫再給看看,別落下什麼病根。」長安叮囑她。
紀晴桐點點頭, 長長的睫毛垂下, 遮住了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小會兒,她忽然抬起小臉問長安:「安哥哥,你是不是……想削藩啊?」
長安筷子一頓,看著她問:「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只是我想起你去兗州, 還有對張君柏父子的圖謀, 覺得像。」她低聲道。
「那你認為, 這藩應該削嗎?」長安問她。
她點點頭:「就算地方上那些為非作歹的惡人永遠都存在, 但都在朝廷的管治之下,別人要治他們的罪, 總不會太艱難。若當初的劉光裕不是藩王之子,就他對我家做的那些事,我想, 沒那麼容易被掩蓋下來。只是我不明白, 既然要削藩, 當初又為何要分封藩王呢?」
長安道:「因為就算是當今陛下,也會有不得已的時候。」想起當初慕容泓分封藩王的情景,長安心中忍不住唏噓,那時候他們之間還沒有男女之情,可是相處比現在融洽多了。
紀晴桐默不作聲,半晌,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對長安道:「安哥哥,昨天你跟我說聽完你說的話再做決定不遲,現在我告訴你我的決定,我……還是願去。」
長安剛喝的一口粥鼓在嘴裡。
紀晴桐見狀,居然對她笑了下,道:「我做這個決定,就讓安哥哥你這般驚訝嗎?」
「桐兒,我不希望你為了我勉強你自己,張君柏那邊的情況我都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了,就算你願去,你的性格,也不適合這項任務。」長安艱難地咽下那口粥,有些糾結道。
紀晴桐緩緩搖頭:「當一個人想要去做一件事時,沒有適不適合的問題,只有肯不肯用心努力的問題。也許在心計手段上我不是最好的人選,可是,我也有旁人所不具備的優勢。」她抿了抿唇,壓下心中不合時宜的羞赧繼續道「滕姑娘設計我,手段百出,也不過是為了撮合我和她表兄而已,這一點恰好證明了,或許,我真的是張君柏可能會喜歡的那類女子。而且就算最後我失敗了,也不過折進去一個我而已,而若是成功了,卻是造福一方百姓之事。」
她伸指觸了觸自己的臉頰,眼帶哀傷:「這張臉,除了給我帶來災難噩運之外,總得有些別的用處吧。」
長安沉默片刻,道:「你讓我再想想。」
用過早點她來到內衛司,圓圓顛兒顛兒地捧來一疊資料,道:「爺,這是您昨天要的。」
長安接過一看,點頭:「放這兒吧。」
耿全回來說襄州臨江郡受災嚴重,鍾羨帶著人趕赴災區抗洪救災,因官府撥下的錢糧不夠安置受災百姓,曾請求當地及周邊豪紳援手,誰知這些人不僅以各種借口百般推搪,還有藉機哄抬物價發缺德財的。最後鍾羨為了救下更多的百姓不得不以個人名義向這些人借錢借糧,並承諾事後至少多還總數的一半作為利息。
長安讓圓圓整理的,就是這些人的資料以及他們的家族姻親關係網。
既然做不到天下為公,那不如就統統充公吧。
長安將所有的資料細細翻過一遍,腦中已經選定了第一個下手的目標以及初步方案,她喚來吉祥磨墨,寫了個建議書,然後將內衛司今天的任務安排一下,就揣著那封建議書進了宮。
吵架歸吵架,正事還是要辦的。
長安頂著冷風來到甘露殿,鼻尖凍得通紅。
長福在外殿,一見長安進來就湊過來低聲道:「安哥,裡邊有個人正向陛下告你的狀。」
長安眉梢一挑,低聲問:「誰啊?」
「就是那個福州來的,福王的兒子。」
長安點點頭,走到內殿門口,聲音不高不低:「奴才長安求見陛下。」
殿內似乎安靜了一剎,然後才響起慕容泓的聲音:「進來。」
長安麻溜地進去,發現慕容泓面色蒼白地坐在書桌后,斜對角坐著陳若雩。
她上前先給慕容泓行了禮,隨即笑眯眯地向陳若雩道:「今兒天這麼冷,陳公子還不忘進宮來探陛下的病,果然是孝心可嘉,孝心可嘉呀!」
陳若雩面色一僵。
「你先別急著夸人,朕問你,你昨夜是否在德勝樓打人了?」慕容泓問長安。
長安裝著一愣的模樣,老實答道:「是啊。」不等慕容泓開口她又接著道「陛下,您也知道的,奴才長得瘦弱,手無縛雞之力,一般這種需要動手的事情是能不幹盡量不幹。可是昨天那小子實在是太欠抽了,奴才實在是看不過眼,這才不得不出手叫他閉嘴。
「陳公子,旁的不說,這事兒您可得好好感謝我。您知道嗎?昨天在德勝樓被我抽的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冒充您的小舅子,就為了省那一桌子酒菜錢,又是打罵陪酒姑娘又是尋釁滋事的,口中污言穢語雜家一個太監都不好意思學給您聽。
「您陳公子是什麼人啊,您的小舅子至於喝頓花酒還不捨得給銀子嗎?不給銀子是小事,只是您千里迢迢來到盛京是為陛下祝壽來的,又不是為丟臉來的,遠來是客,雜家作為陛下的奴才,怎麼的也得給您把臉兜住不是?所以,雜家上去啪啪賞了那小子兩巴掌,得,終於不敢胡言亂語了。
「雜家當時擔心那小子不知悔改,還特意叮囑那小子不許再犯,見他悔罪態度良好,也沒關他。只是……這事怎麼這麼快就傳到陛下這裡來了?那小子又出什麼幺蛾子了不成?」
陳若雩:「……」
明明是自己先來討公道的,怎麼倒被這太監先發制人了?
陳若雩心中那個恨啊,皇帝一定是故意的,上來問她是否在德勝樓打了人,卻不問是否在德勝樓打了他的小舅子,若直接問是否打了他的小舅子,這太監哪有賊喊捉賊反咬一口的機會?
「你休要胡言,你所打之人,正是陳公子的小舅子。」慕容泓將臉一板,道。
長安驚,下意識地否認:「這不可能,若真是陳公子的小舅子,又怎會說出『你們盛京的粉頭怎麼這麼丑,是不是好看的都送到宮裡去了?宮裡那個病秧子睡得過來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陳公子,那廝,真是你小舅子?」
慕容泓目光陰沉沉地看著陳若雩。
陳若雩一個頭兩個大,但被皇帝盯著,又不能不答,硬著頭皮道:「回陛下,他是微臣一名妾室的弟弟。不過這中間定然是有什麼誤會,他性格雖有些跳脫,卻絕不會不知輕重地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
「能有什麼誤會?雜家當時在場,親耳聽到的,陳公子若不行,去把您的小舅子帶來與雜家當面對質就是。」見陳若雩承認那人是他的小舅子,長安一副「羞辱陛下就是羞辱我」的忠義模樣,當下也把臉一沉。
慕容泓從旁施壓:「所以方才陳公子與朕說的小舅子,不是你正房的兄弟,而是妾的兄弟?」
陳若雩剛想解釋,長安卻似突然反應過來一般,瞪著陳若雩怒氣沖沖道:「原來陳公子這大冷天的進宮並不是為了探望陛下,而是為你那口出妄言不知所謂的妾弟來向陛下討公道的?一個妾弟受點教訓尚且值得陳公子如此大張旗鼓,若是妻弟被欺負了,豈不是要打進宮來?你們福王府的人果真是金尊玉貴,惹不起,惹不起啊!」
皇帝分明有心護這太監,這太監也機靈鬼一般配合得天衣無縫,陳若雩深知自己再留下來除了自取其辱外沒有任何意義,於是起身向皇帝告罪道:「是微臣莽撞,請陛下恕罪。微臣回去后必定問清真相,若真如安公公所言,微臣不敢徇私,自會送內弟去衙門領罪。」
慕容泓有些疲憊道:「不必了,若確有其事,你好生管教他便是,反正朕壽誕過後你們便會返回福州,無謂多生枝節。」
「謝陛下寬宥,微臣告退。」
得了慕容泓首肯,陳若雩退出了內殿。
他這一走,殿中只剩了慕容泓與長安兩人大眼瞪小眼的,一時氣氛倒有些尷尬。
少時慕容泓收回目光,一邊攤開奏摺一邊道:「你消息倒是靈通,他前腳剛到你後腳就跟著來了。」
長安嘆氣:「你明知我從未在你身邊安插眼線,又為何一定要這樣說?」
「因為除此之外朕實在想不出,你此時回來的理由。」
「我回來就想看看你好些了沒?這也不行?」
慕容泓伸手拿筆的動作微微一頓,復又繼續道:「好不好的又怎樣?反正就算不病死,也早晚被你氣死。」
長安聽他這話裡帶了點賭氣的味道,也是無奈,看他帶病工作又覺可憐,遂上前一邊替他磨著墨一邊道:「若真氣死了,那您必能成為《帝王本紀》中死法最令人難忘的一位——史上第一個被自己的太監活活氣死的皇帝。」
慕容泓筆一停,抬眸看著長安。
長安見他滿臉愕然,自己綳不住先笑了出來。
然後慕容泓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