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1.滕閱
來人被張君柏攔住, 很有幾分不悅,斜挑著眉梢問:「閣下這是何意?」
張君柏收了手,瞧了眼男子後頭巷中緩緩步出的五六人,道:「無他,只是在下與那位姑娘剛好相識, 見閣下大庭廣眾之下無故追攆,實在不能袖手旁觀, 是故想問閣下一句, 如此行狀,意欲何為?」
「誰無故追攆了?這不是她們丟了兩匹緞子,恰好我拾著了, 要給她們送去么。」那男子頗有些胡攪蠻纏的勁頭。
張君柏聞言, 負起雙手神情微冷, 道:「有勞閣下了, 青鋒。」
青鋒上前欲去那男子手裡接緞子。
男子面色不虞, 剛欲說話,後頭一名看上去三十過半的銀冠男子道:「安軒, 既然這位公子願意代勞,還不致謝?」
這名喚安軒的男子倒是聽他的話, 聞言將懷中兩匹緞子往青鋒手中一交, 轉身回到銀冠男子身邊。
張君柏沖那銀冠男子頷了頷首,也未多話, 帶著人徑自往半日齋去了。
待他們一行走遠了, 廖安軒才不忿道:「姐夫, 瞧他那道貌岸然的樣兒,何必讓他。」
陳若雩眯著眼看著張君柏漸行漸遠的背影,道:「沒看到他侍衛身上穿的衣裳?黑衣銀紋,繡的是鷹。如不出所料,是梁王府的人。」
「梁王?那夔州不是都發洪災了嗎?梁王府的人還有心思在這兒尋花問柳?」廖安軒瞪眼。
「賑災是朝廷的事,與梁王府有甚關係?別傻站著了,再去別處逛逛。」陳若雩不甚在意道。
張君柏來到半日齋,紀晴桐在二樓,樓中夥計要上去稟報,張君柏阻道:「我是來還畫的,你代為轉交即可,就不必請紀姑娘親自下來了。」
樓中夥計訥訥地從他隨行侍從手中接過畫卷和緞子,再恭敬地送他們出門。
不多時,畫卷和緞子都送到了樓上紀晴桐的面前。
採風拍打著緞子上沾染的灰塵,道:「小姐,我覺得這位張世子人還不錯呢。」
紀晴桐剛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她手中捧著一杯熱茶,看著桌上的畫卷。
她知道方才定是張君柏替她們攔住了後頭那幫人,否則,看當時那幫人的勢頭,斷沒有不追過來的道理。幫了忙卻不居功,甚至來了都不要求她下去見一面,算是不錯了吧。
只是,她吃夠了他們這種人高馬大威武健碩的世家子弟的苦,現如今就喜歡如長安那樣文弱秀雅的男子,小小的強勢,但從不會盛氣凌人,行止有度又絕不至於迂腐,偶爾不正經起來開幾句玩笑,也無傷大雅。
她放下茶杯展開畫卷,張君柏果然在畫的右上角題了字。
他的字寫得不錯,遠觀如山巒雄渾巍峨,近看筆畫之間卻又不失流水清風般的自然瀟洒之態,若真有字如其人一說,兩者兼具,算是極好的人了。
此念一起,紀晴桐想起長安那蟹爪般的字,又暗自搖了搖頭。
她略帶遺憾地看著這幅畫,這幅畫,她原本是畫來送給長安的,如今讓別的男人題了字在上面,卻叫她如何去送?賣也不好賣,唯有束之高閣了。
朝上眾臣在不知疲倦地就賑災和立后這兩個議題撕扯了大半個月後,忽有異軍突起。
光祿大夫高爍上奏,言稱此次洪災暴露了朝廷稅制存在重大問題,徵稅不利才致國庫空虛,國庫空虛才致左支右絀捉襟見肘。所以他提議不如趁此機會清丈土地改革稅制,統一賦役役歸於地計畝徵收,除了秋糧之外,一概折成現銀,官收官解。如此,或可一除弊端充盈國庫。
這道摺子一上,彷彿狂風過境,短暫的靜默過後,什麼蛇蟲鼠蟻都爬出來了,朝上朝下物議沸然。
這一稅改自然於朝廷有利,但它侵害了什麼人的利益?它侵害了土地所有者的利益,而當今這天下,什麼人擁有土地最多?地主,豪紳,勛貴世家。
高爍是個孤臣,長安不能確定這道摺子究竟是他自己想上的,還是受慕容泓指使上的。若是後者,那慕容泓此番動作可有些太大了,若無重臣擁護,只怕獨木難支。
長安擔心相關利益方會趁機聯合壯大,利用內衛司消息靈通的便利先發制人,若一個地方有兩方勢力可能聯合,她就捧一踩一,使雙方不能互相信任。若一個地方有幾方勢力可以聯合,她就捧幾個較弱的,踩最強的,人都是容易被眼前利益吸引的,一看就有機會取代當地最強的勢力,誰還顧得上什麼稅改不稅改,反正眼下獲得的利益已經遠遠超過稅改所帶來的損失了。
她已經竭力運作,但內衛司畢竟是個剛發展出來的機構,就算再加上孔組織,相較於整個大龑的所有地主士紳及相關勢力而言,還是杯水車薪難掌大局。
長安在心力交瘁的同時也不免疑惑,慕容泓此舉,勝算在哪兒?
往深了一想,倒給她想出一身冷汗來,因為她突然發現,這回稅改所針對的利益團體,與上回鍾羨寫信給她時所提及的,豈不是同一幫人?
若是鍾羨表態支持這一稅改政策,那鐘太尉就只能在他所代表的利益團體和自己兒子中間二選其一了。而對於鍾羨來說,不管是面對自己老爹的責難,還是自身所屬的利益團體的排斥,往後的日子,恐怕都不會太好過。更甚者,他眼下本就身處險地,若遇到一些極端分子將對這一稅改的不滿全都發泄到他身上去,又或者說,有人假冒這些極端分子將其置於死地,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她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若是對慕容泓忠誠,她就該假裝沒有察覺這一點,畢竟鍾羨是鍾慕白的獨子,鍾慕白站在他這邊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稅改政策若是得到鍾慕白的支持,就等於得到了軍隊的支持,能夠順利施行的希望大大增加。而若是為了朋友義氣,她就該寫信去提醒鍾羨,叫他不要妄自摻和朝中之事,在其位謀其政,眼下只管專心治水抗災就好。
她到底該如何抉擇?
因著最近事多,長安和慕容泓都忙,她已不是每天都回宮了,一忙起來錯過了宮門落鎖的時間,她就直接回自己的府邸休息。
這日時間倒是還早,只是她心中依然煎熬掙扎,便也沒有回宮。
將近十一月,天已經相當冷了,長安自去年吃了大虧之後,體質就開始變得畏寒,入冬后不僅穿得較往年多,還整天手爐不離身。
紀晴桐照例聽聞她回來就趕到垂花門去迎她。
長安一跨進後院就聞到一股子羊膻味兒,問:「今天又是吃羊肉?」
紀晴桐抿著嘴笑,道:「許大夫說了,羊肉有暖中補虛,開胃健力的功效,安哥哥你體虛畏寒,合該多吃些。」
前不久許晉請辭太醫院御醫一職,結果卻被慕容泓打發到安府來成了長安的府醫,長安命人將西廂房收拾出來給他們夫婦居住,倒的確方便了許晉給她調理身子。
兩人邊說邊走,還未到正房門前,袁冬從後頭追上來說張君柏求見。
長安停步,對紀晴桐道:「你先回房吧。」
紀晴桐應了,走到正房廊下,轉身看著長安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那頭。
最近他總是早出晚歸愁眉深鎖,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與張君柏有關嗎?
她託庇於人,卻什麼忙都幫不上,尤其是在對方明確表示希望她嫁人的情況之下,這種感覺,真的熬人。
她不是死皮賴臉恬不知恥的人,行龍還小,雖現在寄希望於科舉,卻也不能保證一舉中的。若等他能自立門戶,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她總不能就這樣一直賴在他身邊,雖然她知道,經過上次談話之後,就算自己不走,他也絕不會趕她走。
也不是不能出去賃個院子住,只是她這張臉,實在太容易為她招致禍端,欲待毀了,又恐傷了行龍的心。
也許,她終究需要找個有能力保護她的男人依附,這就是她紀晴桐此生既定的宿命。
長安在前廳見著了張君柏,他穿了一身暗紅色金紋為飾的廣袖長袍,華麗而不失莊重,襯得人益發顯得貴麗俊朗。
「月余不見,安公公清減不少,公務再忙,也要注意養生啊。」他笑著拱手道。
「世子說得是,正好今日廚下做了羊肉,世子若還未用飯,不若一起用些?」長安道。
張君柏遲疑了一下,道:「原本今日是想來邀安公公去豐樂樓好好敘一敘的,不過看安公公如此畏寒,還是改日白天再約吧,今日就厚顏叨擾了。」
長安擺手道:「瞧世子這話說得恁般見外,不過一頓飯罷了,叨什麼擾。」
「我隨行還帶了一位女眷,要煩請安公公安排一下。青鋒,去叫表姑娘進來見過安公公。」張君柏吩咐一旁的侍從。
青鋒奉命出去,不多時領進一位戴著面紗眼眸靈動的娉婷少女。
那少女裊娜地走到長安面前,自己解開面紗露出一張沉魚落雁的臉,向長安行禮,聲音清脆道:「見過安公公。」
長安目露驚艷之色,連連道:「免禮,快免禮。世子,這位是……」
「這位是我的表妹,閨名滕閱。」張君柏介紹道。
「哦,原來是滕姑娘。圓圓,帶這位滕姑娘去後院桐兒那裡。滕姑娘,桐兒姓紀,是雜家的義妹,與你年齡相仿,你們大約能有些共同話題可以聊。」長安和藹可親地對滕閱道。
滕閱嘴角一彎,大眼一斜看向自己的表兄。
張君柏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去吧,紀姑娘才情不俗,你少跟她聊詩書,以免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滕閱聞言,忍不住瞪了張君柏一眼,這才跟著圓圓出去了。
長安端起茶杯向張君柏笑道:「這位滕姑娘看起來性格很是活潑啊,是世子的嫡親表妹?」
張君柏道:「她是我二舅的嫡女,我的嫡親表妹。」
「那世子此番帶她前來,是想……」
張君柏笑了笑,看著長安道:「不瞞安公公,我這表妹原本是等著明年開春陛下再次選秀,想進宮的。誰知兩個月前陛下忽然以國庫空虛節約開支為由,廢除了三年一次的選秀制度。所以我這次帶她來盛京,實是想為她尋個進宮的門路,誰知打聽一圈下來,都讓我來找安公公你,我這不就來了么。」
長安:「……」好嘛,慕容泓是不選秀了,這個任務特么的落到她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