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情話
夜, 廷尉府大牢。
趙樞鎖著腳鐐枯坐在牢房一角,布滿血絲的眼睛空視著前方的虛無,神情麻木。
牢房內很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某一刻, 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忽然響起, 打破了這片寂靜。
趙樞原本沒加註意,直到這腳步聲停在了他的牢房外。
一支火把插在了牢柱上專門留出的孔洞中,照亮了牢柱內外那一小方天地。
趙樞有些機械地扭過頭,看著立在那一團火光下的黑斗篷。
黑斗篷迎著他的目光, 抬起一隻指骨如竹膚質如玉的手。
趙樞甚至都不需要等到他掀開風帽露出真容,光看這隻手就知道來者是誰——慕容泓。
而事實證明,他也沒料錯。
慕容泓看著牢里身穿囚服蓬頭垢面的趙樞, 身子微微前傾, 一隻手搭上牢柱,似欲將他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手剛碰到那粗糙的牢柱, 又忽然縮了回來, 嫌臟般捻了捻手指。
趙樞一聲冷笑, 道:「想不到時至今日我趙樞竟還有此薄面, 能讓陛下為了一睹我的醜態, 紆尊降貴親至死牢。」
「你畢竟是先帝親封的顧命大臣, 有從龍之功的三公之一, 於情於理, 朕, 也該來送你最後一程。」
躍動的火光照著慕容泓秀致的眉眼高挺的鼻樑,十九歲的少年看上去依然身材單薄貌若春葩,彷彿人畜無害。然而當初這般看他的人,卻已成了牢柱那頭即將被凌遲處死的謀逆之人。
「呵,那不知陛下準備如何送趙某這最後一程?」趙樞一副死生都無所謂的模樣。
慕容泓側過頭看了看隱在過道里的人,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被褚翔押了過來。
趙樞乍一看到出現在慕容泓身邊的少年時,還以為是他的孫子棟兒,可仔細一看,那少年顴骨上有顆痦子,咧開的嘴裡豁了一顆牙,咬著自己的一根手指神情痴傻,膚色比棟兒略深,個子也比棟兒略高,眉眼髮際上也有不同,但即便如此,也足可亂真了。
見趙樞盯著那少年目不轉睛,慕容泓一揮手,讓褚翔把人帶走,看著趙樞道:「你汲汲營營了一輩子,一朝行差踏錯萬劫不復,自己死便死了,難道連一條根都不想留下?」
趙樞愣了一會兒,驀然大笑起來,嘆道:「後生可畏,慕容泓,你還真是個人物。你想以這少年代替我孫兒去死做條件來跟我交換什麼?你這般子子為棋步步為營,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么?」
「為什麼不相信?你們先做了初一,朕才做的十五,朔望之別而已,這樣就視朕為洪水猛獸,豈不可笑?」慕容泓溫淡道。
趙樞回過臉去,不語。
「朕知道神羽營其實早已不在你的掌控之中,如若不然,你也不會這樣輕易落敗。你的盟友背叛了你,供出這樣一個人,換自己孫兒一條生路,這筆交易,不值?」
「方才你說『你們先做初一』,敢問一句,這個『你們』是指我和哪些人?」趙樞忽問了這麼一句。
「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一定要問出來?」慕容泓道。
「我所料沒錯,你果然已經知道了。你扳倒我,卻留著她,是為了順著她這根藤摸剩下的瓜吧?可見你即便一時不殺,也絕沒安什麼好心,既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慕容泓微微冷笑,道:「連最後一掙的勇氣都沒有,朕還真是高看你了。」
他戴上風帽轉身走了。
來到死牢外頭,褚翔還在看身邊那傻小子,越看越驚奇,問慕容泓:「陛下,您什麼時候從哪兒找來了這麼一個人啊?跟趙樞那孫子簡直一模一樣。」
慕容泓面若冷玉,吩咐隨行的牢頭:「把人關進去。」
牢頭忙派人將那傻小子押走了。
褚翔:「……」怎麼回事?
慕容泓盯了他一眼,轉身往外走。
哪找來跟趙樞孫子如此相像的一個人?把他孫子眉毛修短,髮際線剃高,皮膚用顏料染黑,顴骨上點上痦子,穿上底有兩寸高的鞋,再拔掉一顆門牙灌下讓人神志不清的葯湯,他自然也就成了與自己相像的另一個人。可惜趙樞那廝對他忌憚太深,終究還是未上他的套。
活該全家死絕。
次日一早,長安照例去內衛司點了卯,然後和謝雍一道出去抄家。
早上起床時天就陰陰的像是要下雨,一行剛出了司隸部,天果然就下起雨來。
長安反正是坐馬車的無所謂,就外面騎馬步行的徒兵們辛苦些。
今天第一個抄的是丞相長史祁世昌的妻族,先抄了填房的,再抄已故元配的。
祁世昌已故元配的父親是國子監博士周蔡,官兵闖入宅中時,還聽得廂房裡傳來陣陣孩童清朗稚嫩的讀書聲,有男有女。
周蔡年老,早已不在國子監教書了,就在自己家裡教教孫兒孫女,看到官兵闖進來,也沒有過多的驚慌之色,只是放下手中的書冊,憐愛不舍地看了眼一旁還不知發生何事滿臉懵懂的兒孫們。
他的夫人兒子兒媳也都被押到了院中,有人哭泣著抱住自己的孩子,挽住自己的夫婿,卻沒人大聲呼號鳴冤。只周蔡那剛從求是學院被押回來的幺子,渾身濕透,魚一般在徒兵手中掙扎,口中大喊著:「我不服,我不服!祁世昌那個狗官,若不是當年我爹將他從街上撿回來,他早就餓死凍死了。是我爹供他讀書,讓他有機會求取功名,還把我長姐嫁給他,說是對他恩重如山也不為過。可這個狗官為了攀附權貴,害元配娶惡婦,苛待我長姐的一雙子女。我這般刻苦讀書,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做比他更大的官,為我長姐,為我周家討回公道!如今他自作自受滿門抄斬,卻要我周家為他陪葬,這是什麼道理?我不服,我不服,我要面君,我要告御狀……」
「住口!養虎遺患,那也是錯!」周蔡在雨中吼自己的幺子。
「就算是錯,這樣的罪過,真的大到不滅全族不足以彌補嗎?」周家幺子泣聲道。
周蔡看了眼院中被雨水澆得狼狽萬端的兒孫,溝壑縱橫的臉上也不知是雨還是淚,最終不過低低說了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長安站在廊下看著周家老小被押走,不多時,周宅里的財物也都搜刮到一處了,謝雍叫長安去看。
不過一些銀子幾件擺設,字畫書籍倒是挺多的,長安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比起前頭抄的那幾家,這家分外寒酸。
「嘖,這抄家也沒什麼意思,今天還下雨,剛下車時不慎踩了水坑,鞋子都濕了。謝大人,要不接下來那幾家您多受累,我回去換個鞋?」長安翹著一隻濕了的鞋對謝雍道。
謝雍只當這家搜出的財物少,掃了她的興而已,也就隨她去了。
長安坐馬車回到自己府里,本想回房裡換鞋的,走到正房廊下卻聽到隔壁隱約有談笑聲。
昨晚她剛跟紀晴桐談過心,照她當時的反應來看,今天斷不會有心情和丫鬟說笑,那是怎麼回事?
長安一時好奇,湊到紀晴桐窗邊往裡面一看,原來是薛紅葯來了。
薛紅葯本就是估摸著長安去內衛司當值的時間過來的,此時乍然見到她,不知怎的,一張臉居然漲得通紅。
「安哥哥,你如何又回來了?可是有事?」紀晴桐心中有傷,面上絲毫不顯。
「沒什麼事,就是剛才出去不慎踩濕了鞋,回來換雙鞋而已。」長安注目於薛紅葯因遍布紅暈而比往常平添了幾分嬌艷的臉蛋,心中暗道紅葯紅葯,這名字還真沒亂取,她這模樣,可不就是一朵紅透的芍藥?
薛紅葯聽聞長安是回來換鞋,當即面上就是一急,剛欲伸手去拉紀晴桐,卻已是來不及。
「那可巧了,薛妹妹剛送來一雙新鞋,是做給你的,安哥哥你可要進來試試?」紀晴桐從一旁的凳子上拿過一雙黑色的緞面尖頭靴來。
薛紅葯不擅刺繡,故而鞋面上沒什麼花紋,但鞋底很厚,看起來做工十分紮實。
聽說薛紅葯做了雙鞋給她,這感覺就跟聽說慕容泓大熱天沒洗澡就睡覺一樣不可思議,長安驚訝地看了眼一旁的薛紅葯。
接觸到她的目光,薛紅葯那表情更是羞慚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一般。
長安馬上收斂表情,道:「這鞋鞋底這麼厚,雨天穿正合適,我來試試。」
她進了房,紀晴桐要伺候她換鞋,長安道:「不用,我自己來。」
她自己換上新鞋,站起走了幾步,嘖嘖稱讚:「合腳,舒服。我就說嘛,我長安怎麼可能救到白眼兒狼呢?」
她把薛紅葯送鞋之舉往報恩上頭靠,實際上就是給薛紅葯台階下了,畢竟兩人之前關係那麼差。
薛紅葯聞言,果然暗暗鬆了口氣。
長安換好了鞋,也沒打算多呆,這就準備回內衛司去了。
「安哥哥,薛妹妹還送了石榴來,正當季的,你帶兩個去吃吧。」紀晴桐喚住她。
長安瞄一眼桌上筐子里個大又紅艷的石榴,問薛紅葯:「這大雨天的你上哪兒買的?」
薛紅葯道:「不是買的,院子里長的。」
「好吃嗎?」
薛紅葯:「……甜的。」
聽得如斯回答,長安拿了一個走了。
因著去抄家,司隸部西半邊空蕩蕩的,顯得有些冷清。
長安回到自己辦公室,獨自一人在房裡徘徊了片刻,又在坐在書桌後頭捻了好一會兒佛珠,終究還是喚了吉祥來磨墨,提筆寫了一封奏摺。
到了傍晚,長安懷裡揣著一封奏摺,手裡拿個石榴回了宮。走到甘露殿一問才知慕容泓還在天祿閣與臣下議事,她回了東寓所,吃了晚飯洗漱過後,瞧著天都黑了,再打著傘跑到甘露殿一看,張讓褚翔都在,說慕容泓正在裡頭沐浴。
過了小半個時辰,內殿的門才打開了,伺候沐浴的宮人端著托盤魚貫出來。
長安溜進內殿,見慕容泓一身素白坐在書桌後頭,長福站在他後頭用棉帕子給他揶頭髮。
「我來吧,你下去用飯。」長安向慕容泓行了禮,腳步輕快地走過去,將手裡捧著的石榴往慕容泓書桌上一放,上去接了長福的差事。
慕容泓瞥了那石榴一眼,沒吱聲。
長福出去后,他才涼涼道:「今日捨得回來了?」
「這不是想你了嘛。」長安手中忙活著,自然而然道。
在慕容泓印象中,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說這樣情意綿綿的話,心中因她昨夜未歸而生的怨氣瞬間消散殆盡,他手伸到後頭抓住她的手將她拽得趴在他肩上,側過臉問:「抄家好玩嗎?」
「一般般吧,鬼哭狼嚎的,也就抄出的家產還能讓人心情好些,此番國庫可是得多一大筆進賬了,高興吧?」長安笑眯了眼,彷彿要多一大筆進賬的不是國庫而是她。
「你若親朕一下,朕更高興。」慕容泓看她那財迷樣兒,又好氣又好笑道。
「那陛下高興了,奴才有賞嗎?」
「你想要什麼賞?」
「就賞奴才今晚不生氣可好?」
慕容泓眉梢微微一挑,道:「看來今晚你準備做些會讓朕生氣的事情。」
「那陛下以為奴才會做些什麼樣的事情來讓你生氣呢?是這樣?」她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還是這樣?」她唇瓣摩擦著他的眉心與鼻樑往下移,用門牙輕嚙下他的鼻尖。
慕容泓被她勾得不行,伸手勾住她的脖頸仰起臉就親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