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德勝樓
到了下班時間, 長安照例打發袁冬松果兒等人先回宮去。
一位名叫何成羽年輕人過來向長安報到時, 長安正在屏風后換衣裳。
「不必著急, 讓弟兄們都先回去換上便裝吃個晚飯, 然後派兩個會吹口哨的去城西歸燕巷珍饈館等我,其他人分批埋伏到榮安街德勝樓附近, 以口哨聲為信號, 聽到口哨再來德勝樓與我匯合便成。」長安一邊系著腰帶一邊隔著屏風對何成羽道。
何成羽領命而去。
長安整理好衣襟和袖口便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拿起桌上那枚銀白色翻蓋式荷包, 這便是紀晴桐送她的荷包。不過巴掌大的東西, 竟根據樣式在銀白色的錦緞上綉出了修竹茂林花牆綠蘿, 間有飛鳥蝴蝶活靈活現,細看, 竟連竹林中的春筍都清晰可辨,端的是春色滿園。更難得的是,方寸之地綉了這許多景緻, 非但不讓人覺得繁雜擁擠, 反因點滴留白而盡顯天地之寬,可見紀晴桐不僅精於刺繡,作畫上的造詣必也十分高深。
想起這般才貌雙全的女子命途坎坷流離失所,最終竟是落在她的手裡, 再思及自己帶她回來的初衷, 長安心中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看著手中這枚精緻萬分、顯見是花了許多心思和精力的荷包, 長安思緒一轉, 暗道:罷了, 便白做一回好人又何妨?只消她願意,給她找戶正經人家嫁了,保她弟弟入仕做官,她下半輩子也就有倚仗了。
長安思罷,將荷包系在腰帶上。荷包有些鼓,裡面裝著她下午著人給她換來的一點碎銀子並幾張小額銀票,大額的銀票她都揣懷裡了,既然是去賭坊,不輸個千兒八百的銀子,又怎麼好意思砸人場子呢?
收拾妥當后,她又臭屁地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裝逼利器——摺扇,就這麼弔兒郎當地出了司隸部的大門。誰知還沒走兩步,身後傳來一聲喚:「長安。」
聽出這是鍾羨的聲音,長安不由汗毛一豎,暗忖:有這麼巧?這哥們兒該不是每到下班時間就偷偷關注她這邊的動靜吧?
她停步轉身,揚起笑靨道:「阿羨,你也回去啦?」
鍾羨頷首,行至她面前,問:「今夜還不回宮么?」
「今夜我有公務待辦,回不回的,端看過程順利與否吧。」長安道。
鍾羨也不說話,目光一路滑過她的衣裳、摺扇與荷包。
長安:「……」
「咳!這個……你也知道,我這個公務吧,和你們的公務不太一樣,偶爾喬裝改扮,那也是為了便宜行事。」長安故作正經地解釋道。
鍾羨毫無異議地點頭,風度宛然道:「走吧。」
長安:「……去哪兒?」
鍾羨道:「你不是要去執行公務?」
長安訕笑道:「今夜就不勞你鍾大公子相陪了,我讓謝大人調了人手給我,安全絕對無虞,你放心吧。」
鍾羨聽她這話顯然是不想讓他跟著的意思,他自然也不便勉強,只得道:「好,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因著長安身體尚未完全恢復,又時常要外出,所以雇了一個月的轎子。送走鍾羨后,她便獨自上了在院外候著的轎子,吩咐轎夫去歸燕巷。
小半個時辰后,珍饈館二樓,林藹剛送走來客,便見黃簑從樓下上來。
「六爺,那太監又來了。」黃簑道。
林藹:「哪個太監?」
「就是上回和尹衡鍾羨一起來的長安。」
林藹眉頭微皺,道:「來便來了,你們關照好就成,特特上來跟我說做甚?」
黃簑道:「六爺,不是屬下特意要來叨擾您,是這太監,他要見您。」
林藹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問:「他要見我做什麼?」
黃簑有些為難道:「今天他是獨自一人來的,說一個人吃飯不香,所以想請您下去……」話說一半,他抬眸覷了下林藹的臉色,終究沒再說下去。
林藹氣得笑了:「所以,他想叫我下去相陪?區區一名太監,呵……」他轉過身,冷聲道「去告訴他,爺我沒空。」
黃簑是覺著林藹還是下去為好,哪怕只是敷衍一下,畢竟盛京不比榕城,而他們此行身負重任,能不得罪人還是盡量不要得罪人的好。但他心中清楚,林藹是無論如何不會去的,畢竟林氏是福州的五大姓氏之一,作為林氏當代家主長房嫡孫的林藹在福州那是不折不扣的貴公子,向來只有旁人遷就他的份兒,何曾需要他去遷就旁人?此番若不是為了幫助他的表哥——福王府十七王子陳若雱爭奪王儲之位,他也不會為了尋找助力而紆尊降貴地來盛京經營這麼一家小小的飯莊。
從樓上下來,他來到院中被數株高大的茶花樹與甬道隔開的空地上,發現坐在桌旁的長安正側著身子斜倚在椅背上,漫不經心地看著身旁那深濃綠葉中嬌嫩紅艷的茶花,側顏清雋儀態優雅。
黃簑並不是沒見過太監,逢年過節,皇帝都會循例派太監去各州王府進行恩賞,福王府自然也不例外。但眼前此人,若不是一早知道他是太監,黃簑是很難將他與太監這一身份聯繫起來,因為他身上既沒低等太監惶惑不可終日的奴顏婢膝,也沒有高等太監長期壓抑一朝得勢後幾近扭曲的盛氣凌人。
他給人的感覺很奇特,他身上有種清冽而從容的氣質,特別是當他不說話不與你對視的時候。但當他看著你並開始說話時,你又會為他無形中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而不自覺地心生戒備,而他明明看起來比不說話時更溫和從容了,就如現在。
「看來是雜家不自量力了。」長安回過頭來看了眼黃簑空空如也的身後,微笑道。
黃簑覺得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太監,一個與眾不同、傳聞中又深得當今陛下寵信的太監,在他心裡就等同於四個字——不可得罪。
林藹年輕氣盛,偶爾難免會意氣用事,但他絕對不會。
「安大人切莫誤會,六爺因水土不服,來盛京之後一直覺著各種不適,前一陣找大夫瞧了之後,大夫給他開了葯浴的方子……」
不等黃簑說完,長安便擺擺手制止了他,笑著道:「黃掌柜不必解釋了,雜家不想見什麼人的時候,也喜歡推說自己身子不適。」
黃簑被他不留情面地當面戳穿,忍不住老臉一紅。
「看來林公子對雜家戒備得很吶,上次不過問了問他為何來盛京,他便那麼巧地被叫走了,今日更是見都不願來見雜家。殊不知,若雜家對他有惡念,只消他人還在盛京,再躲,又能躲到哪兒去?」長安說到此處,見黃簑又欲開口為林藹辯解,忙道「黃掌柜不必緊張,你家公子這館子就開在皇城邊上天子腳下,沒人敢明目張胆地來此尋釁滋事仗勢欺人的,雜家也一樣。」
她說這話的語氣甚是誠懇,可黃簑不知為何聽得汗都快下來了。恰此時長安點的菜上來了,黃簑便趁機退下。
長安覷著他消失在茶花樹后的背影,心道小小一家飯館的主人竟敢拒絕見她,看來來頭不小啊!不過她現在面前擺著正餐,這珍饈館頂多算個甜點,待她吃完正餐再來拾掇他也不遲。
這個時代的人上班掐著點,下班卻沒有個統一的時間,什麼時候下班,官位高的人看心情,官位低的人看天色。長安自覺自己這官位不高不低,所以她隨大流。當她優哉游哉地用完晚飯,天才剛剛黑下來。
不得不說,這珍饈館的飯菜還真是挺好吃的,近來她體虛,腸胃自然也弱,原本一直沒什麼胃口,可來這裡兩次,兩次都能把自己喂得很飽。
長安決定了,不管以後這珍饈館還有那姓林的會怎樣,這裡的廚子必須得給她留著。
長樂宮,慕容泓用完晚膳之後照例要去後花園散步片刻。他今天心緒有些煩躁,在後花園逗留的時間難免就長了一些,一方面,他覺著趙合給出的建議十分不靠譜,另一方面,他又實在想不出更靠譜的方法來,而長安就這麼晾著他,讓他實在是惱火又失望。在惱火和失望之外,更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感,因為他心中其實認同趙合的某個推斷,長安這樣子,根本不是恃寵而驕,而是心中沒他。她勸他去後宮,卻又說,一個人如果這般大度,不是假裝,就是不愛,那麼她到底是假裝還是不愛呢?
這麼幾年下來,說她心裡一點都沒有他,他是絕不相信的。他不確定的不過是,他在她心裡,到底是什麼身份?和鍾羨相比,孰重孰輕?
心中浮現出「孰重孰輕」這四個字時,慕容泓忽然驚覺自己何時變成了這般可悲又可笑的人?他從不是願意與人爭高下的人,離他遠的,他漠視,湊到他眼前的,除了至親之外,他一般都是俯視之,而今,居然會為了一個對他若即若離的女人患得患失地與人比起了輕重,簡直是匪夷所思。
羞惱加重了他心中的憤懣,他迴轉身想回甘露殿去繼續批閱奏摺,現如今,處理這枯燥繁瑣永無止境的政務已然成為了他暫時逃避長安帶給他的種種煩惱的手段之一。
然而一轉身,卻看到道旁一架子薔薇在月光下開得如同一副線條色彩都恰到好處的名畫一般。他的腳步便頓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長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唇齒纏綿,只怪自己見識淺薄,見她不抗拒便以為她是願意的,後來見識了她的主動,才知道當時她其實是抗拒的。
他討厭周信芳,她身上的熏香其實只是很小的一個誘因,真正的原因在於,她讓他知道了一個女人若是打心裡喜歡你,根本無需你費神去猜她是不是真的喜歡,她的一言一行,與你相處時的每個細節都會彰顯出這一點。
周信芳讓他明白了長安其實真的沒有他想象的那般喜歡他,每一次他見到周信芳,都會條件反射般地想起這個事實。好不容易將這個讓他見一次就不痛快一次的人打發出去,如今卻又為著長安將她接了回來,而那個沒良心的居然還晾著他,這就讓他更不痛快了。
「陛下,夜風涼,您風寒未愈,不宜在院子里久呆。」見慕容泓一陣陣的咳嗽,張讓大著膽子上前勸道。
「嗯。」慕容泓應了聲,抬步就往甘露殿走。
倒不是他有多緊張自己的病,反正每次感染風寒到最後都要咳上半個月才能好,他都習慣了。他之所以這般乾脆,是因為他已打定主意,既然她讓他不痛快,那麼他也不能讓她痛快了。
「長福,去東寓所叫長安過來替朕磨墨。」到了甘露殿,慕容泓在御案后坐下,氣定神閑地吩咐長福道。
長福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陛下,安公公還未回宮。」對於長安的來去,他向來關注。
慕容泓拿摺子的手一頓,眉眼不抬:「去叫褚翔過來。」
須臾,褚翔便到了他面前。
他依然眉眼不抬,淡淡吩咐:「去,把長安給朕帶回來。」
當然,這語氣旁人聽起來是夠淡的了,可褚翔跟了慕容泓十多年了,他什麼性子旁人不知褚翔還能不知?
是以當他踏出甘露殿內殿的一剎便開始幸災樂禍了,心中暗道:長安吶長安,給你兩根雞毛你便當翅膀給插上飛了,這下別摔得太慘才好。
慕容泓和褚翔都以為長安在外頭拈花惹草逍遙自在著呢,長安此刻坐在常勝樓三樓最大的一個包間內的賭桌旁,身側一邊一個美女,左擁右抱地看著荷官在那兒搖骰子,表面看起來是挺逍遙,可實際上卻並不那麼自在。
她發現自己的身子貌似在隱隱發熱,而心裡卻躁躁的,一種空虛到難熬的感覺。她這輩子雖還是個雛兒,可上輩子卻是如假包換的老司機一個,這種感覺代表著什麼,她心裡能不清楚?心中不由暗嘆自己到底還是疏於防備。
在珍饈館用過晚飯之後,她便帶著在珍饈館門外等她的那兩名會吹口哨的徒兵來到了榮安街德勝樓,發現此處並非她所想象的單純賭坊,而是吃喝嫖賭一條龍的大型娛樂場所后,她自然得入鄉隨俗。卻不料,她提防著茶里有沒有毒-葯,卻忽略了下作青樓最慣用的伎倆。
好在對方一時之間沒能摸清他的身份,故而藥量沒敢下太多,大約只想促成一樁皮肉交易,坑她幾個錢而已。而她在樓下用完茶點選好姑娘后,沒急著進房辦事卻來了三樓賭錢,想必已然引起了樓中某些知情人的注意,比如她右邊這位名叫鹿韭的姑娘在奉承她之餘,眼角餘光頻頻瞄向她的襠部,幾次之後,這姑娘的假笑中便滲入了一絲不解。
這也難怪,雖然長安在三樓輸了很多,可在這樓里,嫖賭是分家的,賭場這邊掙再多也不會分錢給她。她看了看長安俊俏的側臉,他的臉早已泛了紅,可見確實是中了樓里的媚葯,可怎麼就沒有要與女人共赴巫山的念頭呢?莫非是因為年輕不懂?抑或初次來這種地方,所以不好意思?
念至此,她便借著挨在長安身邊的便利,有意無意地用自己飽滿的胸部去蹭她的胳膊。
察覺她的動作,長安不由覺著有些慶幸,好在扮的是太監,若是扮男人,這種情況下沒玩意兒支起來,還不分分鐘露餡?
當然,雖不是真男人,但樣子好歹還是要裝一下的,於是她展臂摟住鹿韭的肩膀,側過臉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調笑道:「乖,等小爺我翻了本,再陪你玩兒。」她對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向來沒什麼偏見,相反的,她很鄙視那些一邊嫖一邊以詆毀小姐的形式來給自己立貞潔牌坊的男人們,如果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就是賤人,那麼花錢去跟賤人睡覺的男人又算什麼?
鹿韭方才拿胸部去蹭長安的胳膊,其實是冒了很大的風險的,她在這樓里呆了快十年了,早就過了在床上床下都能讓客人寵著的豆蔻年華,所以,在客人輸錢的情況下去挑逗客人,被客人當做發泄怒氣的對象而遭到打罵驅逐的可能性很大。
她對這一點很清楚,之所以還是這麼做了,不過是因為長安不僅年輕俊秀,出手還十分大方。她和一旁的白棠從樓下就開始伺候他,來了三樓之後,荷官按著一般慣例在剛開始時讓他贏了幾把,他每贏一次就打賞她和綠棠每人十兩銀子,然而對兩人卻從沒什麼下流之舉,這般大方規矩的客人,實是她平生僅見。
她今年已經二十有二了,年紀越來越大,也就意味著能接到好客人的機會越來越少,可是她至今才剛剛存夠為自己贖身的銀子而已。她需要攢更多的銀兩,如若不然,即便她為自己贖了身,出去之後又能靠什麼活呢?她沒有家人,也沒有相好,縱有相好,也不值得託付己身。前年樓里的紅牌天香姑娘遇見了一位從南方來的公子,那公子對天香姑娘一見鍾情,為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兩。天香姑娘美若天仙,肯為她一擲千金的客人不計其數,是以她早早便為自己攢夠了贖身的銀子,等的,不過就是一個能讓她心甘情願跟他走的有情郎而已。
她為自己贖了身,跟著那位公子走了,當時樓中不知多少姑娘艷羨她的好運,她與公子的這番相遇也讓樓中所有的姑娘心中都揣了一個夢,那就是,儘管她們是這般不堪的身份,但世上終究還是會有那樣一個男人,會真心地去愛她們。
然而,就在前不久,這個夢,碎了。
老鴇兒派人去南方搜羅可以納進樓中的姑娘,前往的人帶回一個消息,天香姑娘去年春上就已經死了,投湖自盡的。
帶天香走的那公子家裡是經商的,後來不知遇到了什麼難關,為了保住自家利益,公子讓當時已是他妾侍的天香姑娘去陪一個官睡覺。天香姑娘不從,公子就對她用了葯,後來公子一家安然度過難關,天香姑娘卻投湖自盡了。
老鴇兒趁機教育她們,一日做妓,在男人眼中,她們就一輩子都是妓,從不從良都一樣。比起男人,銀子才是她們後半輩子最堅實的依靠。
所以她想掙銀子,她蹭長安,不過是看他輸得太多,想讓他留些銀子用在她身上罷了。可是長安這般好脾氣的模樣,卻又讓她自覺不堪起來。
她心思齷齪,不配他這般輕聲細語溫柔哄慰的。
不堪之餘,她心中又冒出一絲不忍,長安說要翻本,在賭場里,哪有翻得了本的人?輸得傾家蕩產的倒是比比皆是,瞧他這模樣就是頭一次來。
她不忍,卻又不敢吱聲提醒,只因這德勝樓下面兩層雖供客人吃喝嫖,但最終目的是把客人引到這三樓來賭。就這公子方才輸掉的銀子,都能把德勝樓最紅的姑娘包上一年了,所以賭,才是德勝樓最重要的營生。她若敢在此時提醒公子斷了樓里的財路,豈非自討苦吃?
於是她捏著帕子看著荷官手裡的盅子,只盼這公子自己輸得肉疼了能早早歇了,別輸得分文皆無才好。
這樓里為免客人看著白花花的銀子輸出去心疼,採取的居然是頗現代的籌碼賭法,到最後才算賬。籌碼(這裡給取了個吉利的名字叫做彩頭)按著代表銀兩數目的不同又分各種顏色。
長安又輸了三百兩銀子后,手邊的籌碼就沒了。
「人呢?還不給小爺我拿彩頭來。」她道。
在包間里伺候的侍者和一名後來的中年男子交換一下眼色,湊過來恭敬道:「對不住賈公子,因著今夜這樓里的客人較多,這紅綠黃白的彩頭已經沒了。」
「什麼?爺正在興頭上呢,你告訴我彩頭沒了?」長安拔高聲調,一副不高興的模樣。
侍者忙賠笑道:「賈公子切莫息怒,這紅綠黃白的彩頭雖沒了,可還有金銀的彩頭呢。」
「那你啰唣半天作甚,還不趕緊拿上來。」長安不悅道。
侍者忙答應著去了。
鹿韭見長安一副樂呵呵不知愁為何物的模樣,忍了又忍,忍到那侍者將兩盒子金銀彩頭端上來時,她終究忍不住出聲提醒道:「賈公子,這銀彩頭一顆一千兩銀子,金彩頭一顆五千兩銀子。」前頭的紅彩頭一顆一兩,綠彩頭一顆十兩,黃彩頭一顆五十兩,白彩頭一顆一百兩,而這銀彩頭比白彩頭翻了十倍,很多賭紅了眼的人往往就因為忘了問這金銀彩頭代表的銀兩數而欠下樓中巨額賭債,最後不得不典賣宅院妻兒來還債。
長安另一邊的粉頭白棠見鹿韭居然提醒長安,驚愕之餘忙嬌笑道:「賈公子家財巨萬,豈會在意這小小的彩頭,鹿姐姐你多慮啦。」意在提醒鹿韭不要多話,這包間里的打手已經因為她那句話開始對她虎視眈眈了。
鹿韭怯懦地垂下小臉不再多言,這時長安忽然側過臉問她:「你踢我做什麼?」
鹿韭愕然抬頭,看著長安的臉愣了一會兒,剛欲辯解:「我沒……」
中年男子朝一旁的打手遞個眼色,那打手便過來一邊伸手扯鹿韭的胳膊一邊對長安道:「這位公子,鹿韭姑娘怕是不勝酒力有些醉了,小的先帶她下去,再換個好的來給您。」
鹿韭聞言驚慌失措,卻又咬著下唇連求饒都不敢,眼看著被那打手扯離了凳子,忽覺自己的另一手也被人扯住。
她回頭一看,是長安扯著她的手腕。
長安抬起頭來,看著那打手似笑非笑:「放開她。」
「賈公子,鹿韭姑娘醉了……」
「放你娘的屁,當小爺我眼瞎不成?她到底是醉了還是壞了你們樓里的規矩,說清楚。」長安斂起笑意。
打手看了眼中年男子,這才對長安道:「她確實壞了樓里的規矩,請公子高抬貴手,我們樓里的事情,就讓我們自己解決吧。」
「好啊。」長安甚好說話地鬆開了鹿韭的手,並把那隻手高高抬了起來,但隨後她人也站了起來,高高抬起的那隻手順勢摟住鹿韭的肩,她曼聲道:「既然鹿韭姑娘讓小爺我上來賭是壞了規矩,那小爺我不賭總行了吧。」說著摟著鹿韭就要往門外走。
「賈公子,不賭可以,先把先前的賭賬結了再說。」中年男子開口道。
長安頭也不回地哼笑道:「爺高興的時候才願意花錢,你們弄這一出把爺給整不高興了,不伺候!」說著繼續摟著鹿韭往門外走。
包間里的四名打手同時圍了過來,攔住長安。
中年男子陰惻惻道:「想賴賬?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切!嚇唬誰啊?想動手?小爺我也不是單個來的。」言訖她一聲呼喝,將外頭那兩名徒兵叫了進來。
中年男子冷笑,漫不經心地一揮手道:「教訓他們。」
來之前長安叮囑過兩名徒兵不要動真格的,故而兩人三兩下就被樓里打手給打趴下了,長安本人也被一名打手將手反扭在背後面朝下摁在了賭桌上。
「哎哎哎,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不就是幾兩銀子嘛,我給就是了。」長安一副打不過立馬認慫的模樣。
那名打手在扭長安胳膊時摸到她綁在小臂上的小刀,遂擼起她的袖子將那把烏沉沉的小刀解了下來,拋給那中年男子道:「段爺,這有個東西。」
姓段的接住那把刀,瞥了長安一眼,道:「敬酒不吃吃罰酒,給他算賬。」
長安坐在賭桌前,眼角餘光瞥見姓段的目露精光地在那兒把玩那把小刀,心中冷笑。
這慕容泓的貼身之物,識得的人本來就不多,如他這般的人自然就更不可能看出來了,就算他看到了鯉口處的那個「泓」字,也決計聯想不到當今陛下慕容泓身上去。他只是見這把小刀材質特殊鋒利無匹,覺著是個新奇的好物件而已。
片刻之後,長安的賬算好了,總共輸了一千八百四十三兩銀子,比長安自己記的足足多了七百多兩銀子。長安當即確定這德勝樓確實就是個仗著靠山硬專門坑人的黑賭坊。
長安十分配合地將自己身上所有的銀票都摸了出來,一共一千零八十兩銀子。
「不夠清賬,你看你是寫條子呢,還是著人現在就回去拿呢?」姓段的好整以暇地問長安。
長安問:「欠著要算利息么?」
「看著也不像個笨人,何必多此一問?」姓段的又是冷笑道。
長安垂頭喪氣,道:「那我還是現在就派人回去拿給你吧。」說著遂吩咐地上一名徒兵回去拿錢。姓段的叫兩名打手跟著他回去。
三人出去不久,長安耳邊隱隱傳來一道嘹亮的口哨聲。她活動一下被扭疼了的胳膊,看著姓段的微微笑了起來。
姓段的見她笑得奇怪,正欲相問,樓下忽傳來一陣驚叫和桌椅翻到之聲。
這德勝樓和玉梨館結構很是相似,都是環形建築,只不過地方比玉梨館大得多,裝飾也豪華得多,有鋪著毯子的樓梯從三樓一直延伸到一樓大廳。是故姓段的來到包間外走廊上往下頭一看,便見大幫人從門外涌了進來,而原本負責看門的幾名打手早已不見蹤影。
這幫人都是青壯年男子,大廳里厚重的實木圓桌一隻手輕輕鬆鬆就給掀翻了,全然不顧酒水菜湯濺了客人滿頭滿臉,若遇著呼喝咒罵的上去就是拳腳相加,一看就是來找茬的。
自德勝樓開業至今還從未遇到過這般情況,姓段的懵了一會兒后,忽然回身看向包間里的長安。
長安整了整衣襟,唰的一聲展開摺扇,一邊在燥熱的臉頰邊上扇著風一邊看著他笑眯眯道:「段……爺,在場子里混了這麼久還是只有這點眼力,你是怎麼好意思稱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