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坦白
鍾羨聞言, 默了一瞬,抬頭看著長安歉然道:「有一事,我思前想後,還是覺著不該再瞞著你了。」
長安看著他清亮的眸中那抹顯而易見的歉意,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問:「何事?」
鍾羨瞧著左右無人, 這才低聲道:「你我從牢中出來的第二天,我入宮向陛下彙報兗州之行的情況時,曾以你對我有救命之恩為由,求他赦你出宮。」
長安:「……」
「陛下當時只說你救我不過是奉命行事,我求他赦你出宮,卻是本末倒置了。我知道我此事做的欠妥, 抱歉。」鍾羨也許會因為過於正直而顯得刻板, 可卻從不愚鈍。今日來時見了慕容泓賜予內衛司的手書牌匾已覺詫異,後去理政堂得知理政堂原本不是設在司隸部之側,而在光祿寺之側, 奉帝命搬遷至此時, 他心中更是生疑, 最後這賜膳之舉,慕容泓當日話底之意,而今已是表露無疑。
如此大費周章, 不過是想告訴他, 勿生親近長安之意。再聯繫起長安的女子身份, 鍾羨一時只覺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述。
長安此刻心中的感受也不比他好受多少。她自知趙王一事上自己過於膽大必遭慕容泓猜忌, 回來后初見面那番對話也證實了她的猜測,但他轉頭便給她設了內衛司並封了官職也讓她心中稍覺寬慰,認為他總算沒有因為這絲猜忌而全然無視她此行的功勛。
然而此刻聽了鍾羨的話,再看看這司隸部與理政堂的位置,牌匾,還有御膳,她卻又不確定他此舉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了?或者,嘉獎她的目的是有的,但同時,也不乏觀察她和鍾羨關係的目的,畢竟一石几鳥才符合他做事的常態。
待他觀察清楚之後,又會如何呢?
還能如何,自然是他想如何便如何。旁人她不清楚,但鍾羨,君臣之綱於他而言絕對大過天。一句話到底,不論她和鍾羨目前是何身份,他們共同的身份,都不過是他可以隨便拿捏的人罷了。鍾羨好拿捏,是因為他的操守,而她,則是因為身份。
長安深覺無力的同時,心中難免升起一股強烈的逆反之意,心道:我與鍾羨若能發生點什麼,還用等到現在嗎?他既如此小人之心,我又何妨遂了他的小人之心呢?兗州之行,九死一生都熬過來了,縱他對我翻臉無情,大不了也是一死,有何可懼?出了皇宮入了這政事院,離了那些時時能讓我下跪之人,原本就是想堂堂正正站著走下去的,他既然偏不讓我順心,我又何必小意奉承?長此以往,何時是頭?原本小心規避,不過是怕連累鍾羨,但他背後有鍾慕白,只要他肯借力,慕容泓又能耐他何?
如是想著,她便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進來一起吃吧,去了趟兗州,咱們也算是換命的兄弟了,理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御廚做菜都是順著陛下的口味,寡淡極了,你若不來與我一同受難,我是斷斷吃不下的。百姓尚未溫飽,我們也不該浪費糧食吧。」
鍾羨聽了她的話,略微一怔,道:「陛下賜給你的膳,與我半點干係也沒有,怎麼被你一說,倘或你吃不掉浪費了,倒全是我的過錯一般?」
「相交至今,你還不了解我么?若想全身而退,你便不該給我開口的機會。」長安笑得狡黠。
鍾羨無奈,只得進屋與她同用。
只有一雙筷子,長安便自書桌上取了兩支還未用過的毛筆,剪掉上面的掛繩,用茶水洗了下,權作筷子。又將那碗米飯撥了五分之一在湯盅的蓋子里,將剩餘的大半碗全給了鍾羨。
「你吃這麼一點,如何能飽?」鍾羨推拒。
「我下午要去一趟廷尉府,你還怕李大人那裡沒點心招待我么?」長安道。
事關她的差事,鍾羨也沒多問,但吃著慕容泓賞給她的飯菜,他到底有些食不下咽,以致於數度停下來看她。
長安眉眼不抬,道:「你有話不妨直說。」
「我有很多疑問,卻不知該如何啟齒。」鍾羨道。
長安搖了搖頭,苦笑道:「你還是不問的好,即便知道了,也無濟於事,反而徒增煩惱罷了。」
「那你以後有何打算?恕我直言,你如今這個位置,越坐下去只會越危險,旁人想制你,就會追根究底地調查你,你……如何經得起查?」鍾羨不無顧慮道。
長安抬眸看著他,道:「我知道我經不起查,但你看,我像是走得脫的模樣么?」
兩人是坐在窗下的几案兩側用飯的,長安一抬頭,那張瘦削的臉被窗外天光一照,白如玉石,卻又透著點琉璃易碎般的剔透之感,因著血氣不足,唇色粉中泛白,看著異常脆弱。
鍾羨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忽似下定了決心一般道:「若你真心想走,或許我可再去求他一求……」
長安不等他說完便再次搖頭,道:「你與他一同長大的,對他的脾性應當比外人更為了解。他能有多隱忍,便有多記恨。我早與你說過了,我去別處,也逃不過仰人鼻息為人踐踏的境遇,留在這裡相對而言還稍微好上一些。只是今日之事你也都看在眼裡了,我若此時與你撇清,反倒顯得心虛,然而不撇清,也未見得能證你我清白,這場連累,只怕你橫豎都要受著了。」
「我無事,我只是擔心因我的莽撞之舉他會遷怒於你。」
「是啊,早知道還不如坐實了他的猜測,也不枉白受一番猜忌。」長安用筆桿戳著盤子里的一隻魚眼忿忿道。
鍾羨微愣,反應過來后,頓時面紅過耳,悶聲不語。
長安卻又突然想起一事,問他:「阿羨,今年你便要行及冠禮了吧?」
鍾羨強自壓下赧然之情,點頭。
「那及冠禮后是不是就要議親了?」長安再問。
猝不及防被她問及議親之事,鍾羨不知為何心中突生一股郁堵之情,幾乎本能地否認道:「我暫時還無成家之意。」
「你縱無成家之意,只怕鐘太尉和鍾夫人也已等不得了。趁著自己還能做主,好生選個喜歡的女子吧,省得哪日他心血來潮,突然給你賜下一門婚事來,你便連挑選的餘地都沒了。」長安道。
鍾羨知道她說的是實情,他本想說「不必擔心,若非心儀之人,余者於我,皆無分別」,轉念一想,何必說這樣的話讓她不快呢?遂話鋒一轉,帶著點微微笑意道:「你是擔心要連著送兩份禮,荷包將空么?」
「我才不擔心,忘了以前在兗州我替你洗衣,說好洗一次一百兩的,你還欠著我好多銀子呢!」長安想到自己與鍾羨在贏燁手下掙扎求存的那段時光,心中忽又釋然了。
贏燁關她打她乃至要殺她,她會從感情上覺著不快么?不會。那是因為她擺正了自己和贏燁的位置。
如今慕容泓這連番舉動之所以能讓她不高興,說來說去,還是她潛意識裡已經讓兩人的關係脫離了君主與奴才的範圍吧。說好要堅守本心的,顯然是她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心中有了這個覺悟,她止住話頭,挑些無關緊要卻又能讓人心情愉悅的話題和鍾羨說著,慢慢用完了飯。
司隸部的人漸漸回來了,鍾羨不便多留,便回了理政堂。
長安正喝飯後茶時,葛月江回來了,說那位靳爺靳寶川已經捉拿歸案,連口供都拿到了。
「這麼快?」長安驚愕,從葛月江手中接過口供一看,這靳寶川言稱只是買兇去殺他生意上的對頭,根本不認識王咎。
「用刑了嗎?」長安問葛月江。
葛月江道:「沒有,這姓靳的慫得很,問什麼答什麼,且言之鑿鑿,屬下尋不著他話中紕漏,也不敢擅自用刑,所以先回來將此事告知您。」
長安略一思索,對葛月江道:「葛軍侯辛苦了一上午,且去用飯吧。派兩個手下將這靳寶川口中的生意對頭拿來,然後讓他和穆大當面對質。」
葛月江領命。
過了一會兒,袁冬松果兒他們也用完飯回來了,長安將李展單獨叫到自己房中。
「此處曾是你父親任職之地,如今你故地重遊,有何感想?」長安問他。
這段時間下來,也許是中間受的磋磨太多,李展不管言行還是氣質都似變了個人一般,若說以前是骨頭沒二兩重在空中飄著的,那麼此刻,他就是真正落在地上了。
聽得長安問,他環顧一下屋宇,道:「唯恨當初自己年輕不懂事,恣意妄為,連累了父親。」言訖又看著長安感激道「前半生唯一的幸運之事,大約就是認識了安公公你,讓我不致在覆巢之禍下一蹶不振。」
長安看著他熱切而真摯的目光,想起自己以前坑他的樁樁件件,微微一笑道:「過去的就別再提了,如今重要的是以後該怎麼辦?」她從懷中摸出一張紙,平鋪在案上,推到李展面前。
李展低眸一看,正是以前自己投靠她時所簽下的生死狀。
「安公公這是何意?」他不解地問。
「你如今無牽無掛孑然一身,給我做事,固然可以比旁人更豁的出去,但同時,因為沒有軟肋負累,你也比旁人更容易被人收買。所以,我如今在用你還是不用你這件事上,也是舉棋不定啊。」長安道。
李展急了起來,道:「安公公,我斷不會被旁人收買,就算不顧你對我的相救之恩,為了……」說到此處,他猛然一頓。
長安何其敏銳,立刻問道:「為了什麼?」
李展雙頰漲紅眼神躲閃。
長安略想了想,蹙眉道:「你該不會對那紀行龍生出什麼不該生的念頭了吧?」
李展見她仿似不高興的模樣,忙道:「你放心,我並沒有對他做什麼出格之舉,更沒有讓他知曉我的……齷齪心思,雖然我自己並不認為我對他的這份心是齷齪的,但在旁人看來,總還是這樣的吧。我什麼都不會做的,我只是想著,你雖對他們姐弟有庇護之心,但你常在宮中分-身乏術,難免有顧及不到的地方,若我能為你分擔一二,豈不是好?」
「看你的模樣,倒似動了真情一般。這個紀行龍與你以往遇見的那些小倌兒有何不同?」長安問。
提起紀行龍,李展眸中竟無意識地漾起些許溫柔甜蜜之意,看得長安汗毛直豎。
「他小小年紀家破人亡,遭遇與我何其相似?但他卻又不似我自怨自艾,反而十分的堅忍上進。他說他姐姐為他付出良多,唯一的希望便是他能活出紀家男兒的模樣,他不能叫她失望。他才學出眾,能讓鍾公子將他送入求是書院讀書,我覺著,他將來必成大器。」說到後來,他竟還露出幾分驕傲之意。
長安撫了撫胳膊,抖落一身雞皮疙瘩,道:「好,我清楚你的想法了。且去休息一會兒,待會兒隨我去一趟廷尉府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