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3.推心置腹
鬧成這樣, 除夕宴自然是辦不下去了。彭耀祖等人被抓下去后,宴席便草草散場, 劉光初焦頭爛額地回到前院書房, 拒絕所有人的求見, 獨自一人在書房內喝了幾杯茶之後, 一團漿糊的腦子終於漸漸清醒過來, 忽然想到接下來該怎麼辦的問題,於是忙又使人去叫長安過來。
長安哪裡需要他叫, 他的人還未出門,她已在書房門外求見。
「安公公,你我真是心裡有靈犀, 我正準備著人去叫你,你就過來了。」劉光初一邊讓著她坐下一邊道。
長安欠了欠身,坐下道:「王爺, 這不叫心有靈犀, 而是做事需得有始有終,萬不可半途而廢。我此刻前來,是為了提醒王爺,現在必須立刻派人去召四戍將軍手下的偏將進府。」
「召偏將進府,為何?」劉光初不解。
「王爺已經拿下了四戍將軍, 接下來準備怎麼辦?難不成就這麼關在牢中作罷?此番若不趁勢拿下建寧的戍衛兵權,你以後再想動手, 那可是難上加難。」長安道。
「拿下建寧的戍衛兵權, 該如何做?」劉光初問。
「召四位偏將進府, 告訴他們建寧陷落王爺一家被殺,乃四戍將軍在其職而不謀其政之故,此四人已是形同叛國罪不可赦,本來他們這些屬下也該與之同罪,但念及兗州在這場浩劫中諸將被殺人才凋敝,正值用人之際,所以你法外開恩,決定軍隊中除主將之外,其餘人等一概不予追究,讓四位偏將戴罪立功以明其志,帶人去四戍將軍府抄家。」
「抄家!」劉光初甫聽到這兩個字,驚了一跳,猶疑不定地看著長安道:「安公公,雖然在殿上我更相信你所言,但無憑無據就給四戍將軍定個叛國之罪抄家滅族,只怕會寒了兗州武將之心吧?」
長安目光幽深地看著他,緩緩道:「王爺怕寒了兗州舊部之心,難道為此就能不惜己命?你可知,我在殿上說看到彭耀祖夾道歡送贏燁,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之事。」
劉光初呆了,不敢置信地問長安:「既是子虛烏有,安公公為何藉此事挑起今夜這場爭端?」
「那是因為我與王爺交情匪淺,眼見返京之期日近,王爺刀懸於頸卻還渾渾噩噩,為全你我之間的交情,也為了陛下能不再為王爺之事而操心,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為王爺一試人心。
王爺,你別以為繼承了王位便天下太平了,你捫心自問,如今你除了空有個藩王的殼子之外,能切實抓在手中的有什麼?
權力?今日若非鍾羨有先見之明先發制人,你連抓個戍衛將軍都會遭遇武將的集體抗議,你手中有權力嗎?
人脈?在兗州聲名顯赫的文臣武將及世家子弟,有你可以推心置腹全然信任的嗎?
甚至連最最基本的財富,你現在都欠缺。王府多年積攢下來的奇珍異寶被贏燁洗劫一空,你再要積攢出足夠支撐你藩王之名的財富,需要多少年?而在此之前,你是想向朝廷伸手,還是向你的部下借貸?
無權無人無錢的你,拿什麼來服眾?
再者,彭耀祖等人在建寧有難之時為求自保而袖手旁觀,直接導致王爺一家被殺,身為臣下未能護主,非但毫無愧疚之意,方才在殿上黨同伐異欺辱幼主之心更是昭然若揭。此等情況之下,王爺您再不殺伐決斷以儆效尤,旁人怎麼看待兗州的主臣關係?鐵打的將軍流水的王爺么?」
長安一番話句句直戳劉光初的痛處,由不得他不信服,但他心中還是缺乏底氣,猶猶豫豫地問:「那四位偏將會聽我的嗎?會不會如彭耀祖他們一般聯合起來反抗我的命令?」
「所以我才讓你趁事態未擴大之前趕緊將他們召進府來,若是不肯來的或者來了之後對你的決定有不同意見的,與四戍將軍一併處置便是。不聽話的部下,有不如無。你不趁著陛下的手尚在兗州幫你死死按著這些舊部的機會趕緊任人唯親鞏固王權,難道還等我們都走了再動手?你若有這個決心和能力和平奪-權,也無不可。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在你登上王位之後,你身後便沒有退路了,旁人是不進則退,你是不進則死,就如當今陛下一樣。權力這把劍你若不能搶在別人之前握住它的劍柄用以自保,一旦劍柄落入了旁人之手,你便只有處於劍鋒之下引頸待戮的份了。」長安眼神有力地盯住劉光初,不給他以絲毫拖泥帶水的機會。
劉光初一想到長安和陶望潛等人終會離開兗州,獨留他一人在此面對這些紛繁複雜的人事物,心中不由一陣恐慌,忙喚人進來,令他們去傳四戍將軍下面的偏將過來見他。
「待抄了四戍將軍的家,這四戍將軍的位置由何人接任,王爺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長安問劉光初。
劉光初搖頭,反過來還問長安:「依安公公之見應該由何人接任?」
長安失笑,道:「王爺,這選拔將領是你的分內之事,雜家可不敢越俎代庖,更何況是四戍將軍這樣要緊的職位。只不過,雜家要提醒王爺的是,剛剛雜家要王爺任人唯親的這個親,是親信的親,可不是親戚的親。
也許有人認為親戚之間血脈相連,該是比外人更值得信任才是,但其實不然。一來,你若是提拔自家親戚,他會因為自己與你同出一脈而認為這是理所應當之事,而不會感激你的提拔之恩,就如你繼承趙王之位是因為你是趙王的骨血一樣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二來,部下與主人沾親帶故,你不好管理。一旦他們作惡犯法,你說你是管好還是不管好?你若顧及親戚情面不管,旁人會說你徇私枉法,你若不顧情面去管,旁人又會說你六親不認,左右都於你聲名不利,何苦為之?
而親信則不然,親信是什麼?當他危難之時你曾援手於他,當他困苦之時你曾知遇於他,當他潦倒之時你曾提拔於他,有這份恩情在,只要其人不是品性惡劣之人,足以讓他對你感恩戴德忠心不二一輩子。
若王爺身邊一時沒有這樣的人,也無妨,四戍將軍下台,這四位偏將繼任也算是順理成章,王爺且看他們接下來的表現再做決定也不遲。反正在確定益州那邊不會有異動之前,征西將軍一行暫時應該不會撤離兗州,王爺還有時間為自己打算。」
「安公公,你能否在建寧多留一段時日?哪怕就半年,不,就三個月也行。對外就說你傷勢未愈,在王府養傷如何?」劉光初忽然道。
「王爺是想讓我留下來給你出謀劃策?」長安問。
劉光初點頭,愁眉苦臉道:「你知道的,我從未想過家裡會出這樣的事,更未想過有一天這王位會落在我身上……我現在真的是兩眼一抹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萬事開頭難,王爺,你只要開好了這個頭,後頭就簡單了。我若留下來輔佐你,只怕會招致陛下的猜忌,好在雖然盛京與兗州相隔甚遠,卻也沒有遠到通信阻絕的地步,日後你若遇難事,寫信給我便是,只要我力所能及,絕不推諉。」長安道。
劉光初見她不肯留下,一時神情懨懨。
「眼下既然還有點時間,就留給我來替王爺解惑答疑吧。」長安站起身,在劉光初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行至他書桌旁,按動隱藏在桌腿上的機關,書桌后的屏風在機關的控制下向一旁移開,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地道來。
劉光初驚得站起身來,目瞪口呆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方才在殿上彭耀祖不是質疑過馮得龍深受你父親器重,為什麼要背叛你父親嗎?原因就在這裡。我之所以當時在殿上不說,不過是怕壞了先王聲譽罷了。王爺,你可要隨我下去看看,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慢慢說給你聽?」長安拿起燈盞道。
父親書房裡居然憑空出現個地道,劉光初自是要下去一看究竟的,於是長安一邊扶著他下到地下的密室中一邊將劉璋與馮得龍父子因為一個女人所產生的恩怨情仇真假摻半地講給他聽,順便把孟槐序也扯進來,將自己秘密來兗州的目的說成是為了調查孟槐序的真實身份。
看著眼前這座明顯有人居住過痕迹的密室,加上長安滴水不漏的說辭,哪由得劉光初不信?
從地下密室上來后,劉光初跌坐在書桌后的椅子上,久久難以回神。
「有道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遇到危險,就算沒人肯為你衝鋒陷陣奮勇殺敵,至少也要有人能夠忠心不二護你撤離,這也是我建議王爺先從身處要職的四戍將軍下手的原因,趙王府的慘案,決不能再發生第二次了。」長安站在他桌邊,語重心長地做總結陳詞。
劉光初愣了半晌,忽冒出一句:「那何松元怎麼辦?他是我外祖家派來的人,難道一併殺了?」
長安斟酌著道:「你外祖家這時候派他過來給王爺你來這麼一出,確實不太厚道,但是做人嘛,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只要放他回去,然後修書一封告訴你外祖你雖年少繼位,但下有臣子效忠,上有君主扶持,兗州的事不必他們操心,他們自然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劉光初黯然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長安做疲憊狀,道:「王爺,若無它事,我先回去休息了,到底是傷愈不久,走動幾步便覺疲乏得很……」
「安公公,你何不等我見完那幾位偏將再走?」劉光初急忙挽留道。
長安看著他鄭重道:「王爺,我說了,我不可能長留在你身邊提點你輔佐你,所以這一步,你終究是要自己邁出去的。你若不知道該怎麼做,便想想你父兄是怎麼做的,虎父無犬子,就算你暫時未能參透其精髓,依葫蘆畫瓢總會吧。別擔心,陛下當初繼承大統時,比你如今還要小上兩三歲,不是一樣熬過來了?你比之於他,又欠缺什麼呢?」
給劉光初打完雞血,長安裹著大氅迎著凜冽的寒風向後院走去,走到離月門不遠處,卻見道旁樹下有人提燈照雪。那人見了她便迎了過來。
「鍾羨?你怎麼會在這兒?」長安略有些驚詫。
「等你。」鍾羨言簡意賅。
「瘋了么?重傷初愈便在這雪地里久站。」長安生氣。
「沒站多久,走吧。」鍾羨將手裡的燈籠放低,替她照著路。
這十二月底的兗州,正是最冷的時候,長安臉被風吹得生疼,便不再多話,跟著他往後院走去。
兩人一路默默地並排行至長安房前,長安回身對鍾羨道:「你趕緊回去吧,讓下人燉點薑茶給你喝了再睡,天太冷了。」
「我有話要說。」鍾羨道。
這麼冷的夜,長安自然也不可能讓他有話站在門外說,便讓他進了房。
劉光初給他倆安排的都是上房,房裡有地暖,丫鬟上完茶便退下了。
長安坐在几案旁邊捧著茶杯焐了半天的手,才一副終於緩過來的模樣向對面的鐘羨道:「什麼話?說吧。」
「回盛京之後,你有何打算?」鍾羨也沒與她繞彎子,直接問道。
「還能有什麼打算,進宮繼續當我的太監唄。」長安不假思索。
鍾羨蹙眉,下意識道:「可是你……其實我很好奇,以你的身份,到底是如何進的宮,當的內侍?」
長安抬眸看他,燈光下一雙眼晶亮明澈,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鍾羨有些驚詫,問:「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那陛下他……知道你是女子么?」問出這句話時,鍾羨發現自己心中竟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卻又讓他有些揪心的莫名情緒來。
長安見他問得認真,眸中漾起些許戲謔的笑意,模稜兩可道:「你說呢?」
鍾羨:「……」
若非相處的時間長了,鍾羨對她的稟性已有所了解,她這副模樣八成會讓他誤以為她在調戲他。
他原本認為自己已經習慣了與她的這種相處方式,可此刻卻又發現,原來自己還不曾習慣。
長安見他面有赧色地垂下眸去看手中的茶杯,不說話,便道:「鍾羨,別為我擔心。」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你的身份一旦被發現,那便是欺君之罪,要殺頭的,而且沒人能夠救得了你。」鍾羨道。
「那你想如何呢?我們已到兗州的消息定然一早就傳到盛京了,你還想讓我在回去的路上死遁不成?」
「未嘗不可。」
「可是憑什麼呢?」長安問。
鍾羨頓住。
長安注視著他,緩緩道:「進宮做太監不是我自願的,有人,或者說是老天讓我做了,於是我便犯了要殺頭的欺君大罪。而今,為了逃避這個欺君之罪,我明明活著,卻必須『死』去,以另一種身份一輩子隱姓埋名苟且偷生,經年累月地生活在不知何時就會被人認出來的恐懼當中。為什麼?在這整件事中,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以致於非得要我來承受這一切後果?」
鍾羨不語。的確,若是連長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宮當的太監,那麼死遁就未必可行了。對方花了那麼大的心血將她一名女子弄進宮做了太監,還做到御前紅人的地步,若沒有達到他們的目的,又豈會輕易放過她?
「在益州,你曾說只要我願意走,你可以陪我去看山看海看草原。錦衣怒馬縱情山水的生活,誰人不羨?可你我心中都清楚,你所描述的這種生活,是不可能實現的,就算我願意,還需要你忤逆父母背棄君主,方能如願。為了我一個活命的機會,讓你徹底放棄自己的人生,值得嗎?不值得。就算你我位置互換,我也會給出這樣的答案,因為你我都不是感情至上的人。而超越感情的那一部分,於你而言,是責任,於我而言,是野心。你可以為了你的責任付出生命,我也可以為了我的野心不顧一切。所以,別再為我擔心,如今我所有的選擇,都是出自我的本心,是輸是贏,各安天命,與人無尤。」長安微微垂下眼睫,嗓音低沉語意堅決。
話音落下,房中一時陷入靜默之中。
「好啦,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等劉光初砍了彭耀祖他們的頭,我們就可以啟程返京了。到時候你留幾個人在趙王府中,我已和劉光初說好,待我們快到盛京時,讓他以丞相幕僚孟槐序是贏燁亞父之名參趙樞勾結逆首。到時候就由你的人直接將這封奏摺帶回盛京交給鐘太尉,再由鐘太尉上呈陛下,這樣才能保證途中不會旁生枝節,而你我的清白,可全著落在這封奏摺上呢。」長安很快打起精神,揚起笑靨對鍾羨道。
鍾羨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用意,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接下來無話可說,鍾羨起身告辭。
長安送他到門邊,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阿羨,今天的事,謝謝你了。若無你的幫忙,也許還要多費些周折。」
鍾羨看著她,低聲道:「你不必道謝,今日我所言所行,也皆是出自我的本心。」
長安:「……」
「你早些休息吧,前院那邊,我會派人盯著的。」鍾羨留下這一句,回身提著燈走了。
長安關上房門,轉過身靠在門上,聽著外頭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漸遠漸悄,無聲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對四位戍衛將軍抄家滅族一事進行得格外順利,連長安預想中的些微阻撓都沒出現。長安估計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這四戍將軍在建寧失守趙王一家被殺一事上責無旁貸辯無可辯,旁人即便想為他們求情,也找不到合適的立場和理由。其二,眼下兗州局勢瞬息萬變,正是風口浪尖,有實力有城府之人都在靜觀其變,一般人也就更不敢貿然出頭了。
不過這些長安都無所謂,只要劉光初砍下這第一刀,她分化劉光初與趙王舊部的目的就達到了,兗州的水也攪渾了,接下來就看慕容泓怎麼渾水摸魚了。
彭家人行刑這天,長安帶著紀家姐弟去觀刑。數月不見,長安發現紀晴桐的弟弟紀行龍性格沉鬱了不少,一點都沒有當初在拾花館那風風火火鋒芒畢露的樣子了,就連紀晴桐被砍頭的場景驚到,無意間將臉埋在了長安肩頭,他都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而已。
正月初十,兗州之事徹底告一段落,長安與鍾羨一行正式啟程,踏上了返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