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瑛壽辰前夕, 各宮各院都送了壽禮來。她在宮中混了大半輩子,做過貴妃, 如今更是貴為太后,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所以一般的也就看看禮單而已, 唯有她感興趣的才叫人拿了實物來看。
第一個看的自然是趙合送來的白玉觀音。
「這觀音, 看著倒似天清寺出來的東西。」慕容瑛道。
「太后聖明, 這尊觀音,就是趙三公子去天清寺求來祝您百事順心萬事如意的。聽聞趙三公子從山腳下便開始三步一叩首, 誠心得很呢。」寇蓉在一旁替趙合念好話。
慕容瑛笑了笑,道:「他突然對哀家這般上心,只怕是醉溫之意不在酒。」
寇蓉道:「瞧太后您說的,您平常對他那般關照, 他孝敬您不是應該的么。」
慕容瑛沒再多說, 看了幾份壽禮之後,忽指著一套錦帳問:「這是誰送的?」
「是住在瓊雪樓的選侍尹蕙。」寇蓉答道。
慕容瑛撫著上面栩栩如生的花鳥, 道:「太倉令的女兒能有這綉工,可見是個靜得下心耐得住性子的。」
寇蓉也看著那錦帳道:「可不是么,聽說幾個月前就在為太后您綉這副帳子了。」
「是個懂事的, 娘家雖然沒什麼實力,但便於拿捏, 往後可以關照一下。」慕容瑛道。
寇蓉頷首應了。
慕容瑛壽宴之日, 中午慕容泓在豐泰殿宴請群臣, 慕容瑛則在後宮襄儀館宴請眾命婦。到了晚間, 就在太后的長信宮擺了一場家宴,與宴者就慕容瑛慕容泓端王及後宮眾嬪妃。
眾嬪妃都按著宮中慣例親自做了萬壽餅給慕容瑛祝壽,慕容瑛最後只嘗了趙宣宜和周信芳做的。
宴后眾人各自回宮。
一個時辰后,慕容泓正在甘露殿看摺子,張讓忽進來道:「陛下,長信宮傳來消息,說太后出事了。」
「太后出什麼事了?」慕容泓放下摺子。
張讓道:「聽說太后突然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長信宮那邊已經去請太醫了。」
慕容泓聞言,起身就往外走。
御醫診斷出來慕容瑛突然嘔吐昏迷是因為中了毒,但因為毒物攝入量不多,所以並不致命。
半個多時辰后,長信宮萬壽殿,太醫院院正杜夢山來到慕容泓面前跪下道:「陛下,毒源已經找到了,就在皇後娘娘所做的萬壽餅中。」
「去將皇后帶過來。」慕容泓坐在萬壽殿外殿的桌旁,平靜得近乎冷酷。
不多時,趙宣宜被帶到了萬壽殿,她顯然已被告知因何半夜將她喚來此處,進殿就跪到慕容泓跟前道:「陛下,妾冤枉。」
慕容泓示意長福將那碟子尚未處理掉的萬壽餅端至她面前,面無表情:「既冤枉,那你解釋吧。」
「陛下,妾沒有毒害太后的理由啊。再者說,即便妾心存不軌,將毒下在自己做的餅中,這種行為豈非太過愚蠢?」趙宣宜辯解道。
「皇、皇後娘娘,這好像不是您做的餅……」趙宣宜話音方落,跪在她身後不遠處的秀樾便磕磕巴巴道。
趙宣宜經她提醒,定睛一瞧,當即道:「陛下,這不是妾做的餅,妾做的萬壽餅上印的是蓮花紋,而這餅上印的卻是海棠紋,請陛下明鑒。」
慕容泓仔細一看,見餅上果然是海棠紋,遂問:「那你可知後宮中誰做的萬壽餅上印的是海棠紋?」
趙宣宜道:「若妾未記錯,應是雅風齋的陳才人。」
慕容泓側過頭看向杜夢山,杜夢山忙跪下道:「陛下,非是微臣胡亂攀誣,這碟子萬壽餅,確實是從掛著長秋宮牌子的食盒中取出來的。」
慕容泓揉額角,疲憊又厭煩的模樣,問:「以太后如今的情況,要多久才得痊癒?」
見慕容泓沒有怪罪,杜夢山鬆了口氣,道:「回陛下,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少說也得好生將養兩三個月,方能無礙。」
慕容泓聞言,對皇后道:「既然這餅不是你做的,此事又出在後宮,便交由你去調查處理吧。有結果了再來告訴朕即可。」
趙宣宜俯首稱是。
「還有,既然太后病著無法看顧端王,你且把端王接到你宮中去照管著,這是你身為皇后應當做的。」慕容泓道。
殿中寇蓉與福安澤聞言不禁面面相覷,明知此事太后定然會反對,但如今太后昏著,他們身為奴才又怎敢吱聲?
「是,妾遵命。」自從領教了慕容泓的厲害,趙宣宜對他可謂是言聽計從。
慕容泓交代完趙宣宜,又吩咐杜夢山等人好生照顧慕容瑛,然後便回甘露殿繼續看摺子去了。
益州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不過才十月上旬,劍川的上空便已經寒風呼號細雪飄揚。
贏燁近來心情不佳,鍾羨與長安的境遇便不太好。以往不過拘著鍾羨不讓出門,如今連長安都被禁足了。可一夜之間天氣驟冷,這破舊小樓中既無地暖,闊大的窗縫還呼呼地往裡灌風,鍾羨與長安蓋的還是秋天的薄被,日子怎生得過?
好在長安生就一張巧嘴,又習慣未雨綢繆,早就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與樓下看守他們的侍衛弄熟了關係,死皮賴臉地央著他們去回了贏燁,說是因天冷鍾羨的病又有反覆的跡象,這才給弄來了一個炭盆跟一條厚被子。
長安縮在炭盆前,看著鍾羨將書一頁頁撕下來,用漿糊左一層右一層地將窗縫一點點糊起來,再想想當初在湖邊亭中用帕子將濕書一頁頁掖乾的少年,知道他正在艱難地做著改變。
這是好事,在無力改變環境的時候,人本來就應該盡最大可能地去適應環境。
少時,鍾羨糊完了窗戶回到炭盆邊上,長安調侃道:「雖然你也算是讀書人,但直到此時,才真正切身地體會到寒窗苦讀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吧?」
鍾羨稍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並不否認自己一向的養尊處優,只道:「寒門學子確實不易。」說罷不知想起什麼,神色微微怔忪。
「你在想狄淳?」長安忽道。
鍾羨驚詫,問:「你怎麼知道?」
「說到寒門學子,你又是這副遺憾的模樣,除了想到他,還能因為什麼。」長安起身去床上抱了一條被子蒙頭蓋臉地披在他身上。
鍾羨:「……」
「別逞強了,嘴唇都凍白了。」長安道。
鍾羨遂真的不逞強,用被子裹住身子道:「也不知怎麼回事,往年冬天並不會這樣怕冷的。」
長安用火鉗子往炭盆中又添了幾塊炭,道:「這也就是你身體底子好,如若不然,這又是傷又是病又是毒的連番折騰,一般人怕是連床都下不了了,體虛畏寒就更不用說了。如今我們身為階下之囚,也沒這條件給你進補調養,等回了盛京,再讓鍾夫人給你好好補補吧。」
鍾羨默了片刻,道:「事到如今,你還是堅信我們能再回盛京么?」
「當然。」長安毫不猶豫道。
「是什麼讓你有這樣的信心?」
「我自己。」長安放下火鉗子,雙手放在膝上看著鍾羨神采奕奕道「你信不信我能讓你全須全尾地回去?只要陛下那邊配合得當。」
「配合?我們甚至都不能和使者說話,陛下最多知道我們在此的狀況,卻不知我們心裡想些什麼,如何配合?」鍾羨不解。
「陛下不需要知道我們在想些什麼,他只需要知道贏燁在想些什麼就夠了。而我,同樣也知道贏燁在想些什麼。」長安看著盆中漸漸開始旺起來的炭火,眸中一片志在必得的堅定。
天黑之後,樓中愈發冷了起來。長安雖未曾生什麼大病,但幾個月的軟禁生涯,吃無好吃睡無好睡的,到底是讓她體質也虛了下來,這天一冷,她便發現自己手足冰涼,晚上鑽在被子里怎麼焐都暖和不起來,於是又下樓去纏著守衛給她弄個湯婆子過來。
這湯婆子可不似炭盆一般是必須之物,而能算作關切之物了,守衛自是不敢冒這個險去替她弄。
長安討要無果,只能上樓往被中一鑽,看著仍在炭盆邊上看書的鐘羨道:「你也早些睡吧,樓里跟冰窖似的,這小小一隻炭盆根本不頂用。」
鍾羨道:「嗯,你先睡,我再看一會兒。」
長安見他不聽勸,便也不再管他,蜷成蝦米狀焐了好一會兒,被中終於有了些熱氣,困意也泛了上來,她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一旁鍾羨見她方才還在動,這會兒卻連呼吸都幾不可聞,只當她是睡著了,於是便脫下外衣上了床。
如今他和長安在床上的配置和地盤是這樣劃分的,他蓋新送來的那條厚被子,睡在外側,頭朝東。長安將兩條薄被疊起來蓋,睡在里側,頭朝西。
鍾羨一安靜下來,耳邊除了窗外的風聲與雪珠子撲在窗上檐上的簌簌聲之外,便再無其他聲響。寒冷無孔不入地浸潤了這座小樓的每一個角落。
鍾羨睜著眼躺了半晌,也掙扎了半晌,終於還是轉過身朝著長安那邊,低低喚了聲「長安」。
與他同在一榻之上的那個人並沒有迴音。
鍾羨維持著側卧的姿勢半晌,終是強行壓抑著心中的羞愧與罪惡感,緩緩伸出一隻手探入長安被中,摸到了她的腳。那腳握在手中小小的軟軟的,又涼又滑。鍾羨雖知自己本意並非是想非禮她,但他的教養卻還是讓他暗室欺心般漲紅了臉。
他強忍著這種讓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緊張與萬一被她發現后可能要面對的尷尬感覺,輕輕地將她的雙足拖入自己被中,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給她暖腳。
他聽見她在樓下向守衛討要湯婆子被拒,他無能為力,只能用這種方式略盡綿力。
如果被她發現,且她覺得他冒犯了她,他願意承擔後果。只要她提,只要他能做到,無論是什麼條件,他都會答應。
在他抱著她的腳再次安靜下來后,另一頭長安靜靜地睜開了雙眼。
他剛才喊她她其實有聽到,只不過當時正困,所以就沒搭理他,萬沒想到,他接下來居然會做出這樣一番舉動。
她曾對慕容泓做過同樣的事,不同只在於,鍾羨是自願的,而她,卻是被要求的。
腳一點一滴地暖起來,整個人都暖暖地舒坦了起來。原本因為寒冷而緊繃的肌肉和神經都放鬆了下來,渾身泛起一種酸酸的鬆快感。
原來被人暖腳,是這種感覺。
她相信,這樣的事,慕容泓永遠也不可能會為她做,不管他嘴上說有多喜歡她。
可是鍾羨卻做了。
就算鍾羨知道了她是個女人,與他相比,她也只不過是個地位低下的女人罷了。按照他從小所受的教育與他的人生觀價值觀,她又有哪點值得他為她如此紆尊降貴了?
她一直以為在這個封建社會裡,人的等級觀念那是根深蒂固不可逾越的。卻原來,這人與人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麼可不可以,只有願不願意。
贏燁願意為了天真單純的陶夭情根深種矢志不渝。
許晉願意為了神志不清的靜蓮刀頭舔血以身犯險。
鍾羨願意為了她能暖和一點而放下他的驕傲與堅持。
至於那些不可以不願意,追根究底,無非是覺著不值得,不配罷了。
如果說那些不可以不願意就是不愛,那麼這樣的願意,是愛嗎?
長安設身處地,自己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自願地去為另外一個人暖腳?
她將自己上輩子的男朋友一個個拎出來比較,結果是,她不願為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暖腳。
那麼,這種感情至少應該凌駕於肉體關係之上,比喜歡更深一層才行。
那就只有……愛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