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晚安
馮士齊被那幫人手忙腳亂地抬出去后, 獄卒取來新的鎖鏈將牢房門鎖好。
長安走到牢房一角,扶著牢柱忍了半晌, 終是忍不住,一低頭將剛吃下去的饅頭都吐了出來。
耿全跟過去問:「你怎麼了?」
長安擦一把額上的冷汗,喘息略顯粗重, 道:「我沒事, 看到馮士齊那張臉犯噁心而已。有水嗎?」
一名侍衛端了碗水過來, 長安漱了口,回到鍾羨身邊坐下。
「你受了傷, 你的面色騙不了人,到底怎麼回事?」此時此刻,鍾羨也顧不得向她求證些什麼,只關切地問道。
「沒事, 被贏燁踹了一腳而已。」長安見遮掩不過, 便笑了笑道。
鍾羨:「……」被贏燁踹了一腳而已?贏燁的力量連他都抵受不住,更何況是她這樣一個弱女子?可是, 她顯然並不想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下午那大夫來給他治傷時她也沒吭聲,寧可默默忍著。
一想到她落得如此境地都是因為他, 他便又是後悔又是羞慚,低聲問道:「踹了哪裡?」
長安眼睛一斜, 道:「怎麼?你還想給我揉揉啊?」
鍾羨失血過多, 想臉紅都臉紅不起來了, 只有些無奈道:「都這時候了, 你就不能正經些?」
長安笑了起來,道:「好了,不開玩笑了。我馬上要去見贏燁,雖然不見得會有人來提問你們,但關於我與馮士齊的會面過程以及他的毒發之事,咱們還是統一一個說法比較好,就說……」長安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交代他一番。
鍾羨猶不能放心,道:「你何必這樣以身犯險?本來你可以裝作不知的。如此一來,馮得龍為了救馮氏兄弟,必定與你死磕,而贏燁又是那般脾氣,你若不救馮氏兄弟,性命難保,你若救了馮氏兄弟,他們也定然會記你下毒之仇。」
長安冷笑,用只有鍾羨能聽到的聲音道:「除非馮得龍殺了贏燁,否則,馮氏兄弟死定了。待會兒你和耿全他們交代好我跟你說的話,以防萬一。」說著,她掙扎著欲起身。
鍾羨用左手拉住她道:「你還去見贏燁,你這狀況,可禁不得他再施重手了。」
長安道:「放心吧,今日雖然吃了點虧,但也叫我知道了贏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會再觸怒他讓他對我動手。」
「但是……」鍾羨看一眼右邊,低聲道:「關押趙王家眷的牢房與我們相隔不過數間,我們既然能聽到她們那邊孩子的哭聲,他們必然也能聽到你與馮士齊的談話聲。若到時候贏燁提審她們,你豈不是很容易露餡?」
長安默了一瞬,道:「她們很快就會死了。」
鍾羨:「……」
長安不去看他的目光,也沒再多言,過去叫獄卒上去通稟說她求見贏燁。
有了馮士齊的例子在前,這回那獄卒學乖了,一聲不吭立馬去替長安傳話。不多時,便有兩名士兵下來帶了長安出去。
旌德殿里杯盤狼藉,顯然剛舉辦過一場晚宴,如今宴席已散,只贏燁獨自一人坐在主座上喝酒。
長安一進殿發現殿中酒氣瀰漫,心中不由咯噔一聲,暗道不妙,萬一贏燁這廝喝醉了可就慘了,神志不清暴力加倍,自己這條小命恐怕真保不住了。
念至此,她偷偷覷一眼上面的贏燁,發現這個自稱「朕」的男人喝酒居然是用碗的,案几旁的地上放著兩隻酒罈,一立一倒,估計都空了,桌上還有一隻。
這男人脾氣不好,一點就爆,是故她也沒敢細看,一眼掃過發現他坐得還算四平八穩,也不知道到底醉沒醉。
來到主座之下,長安下跪行禮,故意做出護疼痛楚之色。
贏燁仰頭灌下一碗酒,放下碗動作豪放地拭一下嘴角,問:「你有何事?」
聽聲音倒還不像已醉的模樣。
長安跪伏在地,聲音虛弱卻字字清晰道:「陛下,皇後娘娘說,您高興時喝酒,不高興時也會喝酒,有時候喝醉了還會唱歌。自別後,您定然是不開心的時候多,她時常擔心您會借酒消愁,醉飲傷身。」
贏燁本來已經遞到嘴邊的酒碗頓了頓,終究還是擱回了桌上,面色不善地看著長安問:「你為何要來與朕說這些?」
長安道:「陛下今日這一腳要了奴才半條命,往後若是再來一下,奴才怕是就死了。奴才在宮裡時就為您與皇後娘娘之間天下無雙的忠誠與深情所感動,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了您的面,必須在自己死之前將皇後娘娘想對您說的話統統告訴您,如此,才對得起皇後娘娘一番相護之恩。」
與這贏燁的初次見面雖是糟糕透頂,但所謂吃一塹長一智,長安在被又掐又摔又踢之後,多少也對贏燁此人有了個更深刻也更真實的認識。他這個人自負武力高強,為人剛愎自用說一不二,在旁人面前擁有絕對的權威且容不得一絲挑釁,性格急躁做事不計後果,含沙射影抑或類似激將的說話技巧在他面前完全不管用,必須將他想聽的直接說出來,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但一旦涉及陶夭,他又會顯得異常敏感並過度解讀。
在這樣的人面前,長安只找到了一種保命之法,那就是示弱,並說他想聽的,聽得懂的,又不會被過度解讀的話。
他看到陶夭的那枚香囊后踹了她一腳並差點殺了她,可這一點正好證明他對陶夭用情極深,所以當他看到那個香囊后第一反應不是這個香囊本身意味著什麼,而是陶夭在做這個東西的過程中又受了哪些罪?只有心裡對對方的處境極度擔憂,才會敏感若此。
他這種性格的男人,對自尊和驕傲的需求都會明顯高於一般男人,而心愛的妻子落在敵人手中三年他都沒能將她救出來,這對他這樣的男人而言絕對是個毀滅性的打擊。所以長安揣測他目前這種極度的暴力與專橫,可能是用來掩飾他內心深處極度的不安和挫敗的一種表象而已。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她這個知道陶夭具體情況的人出現之後,他卻並沒有向她打聽陶夭的生活現狀。這其實跟近鄉情怯是一個道理,他害怕從她口中聽到他不想聽的,這會加重他心中的那種挫敗與不安感,直到用暴力與專橫也掩飾不了時,迎接他的必然是全面崩潰。
所以她必須爭分奪秒地來解決這個問題,只有她能趕在馮得龍趕來發難之前安撫住贏燁的情緒,今夜這一仗,她才有贏面。
見贏燁不說話,長安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般的語氣道:「若是陛下不想聽,奴才這就退下。」
「說下去。」贏燁伸手到懷裡把陶夭做的那枚香囊摸出來握在手中。
長安抿了抿有些乾燥的唇,道:「皇後娘娘在那邊生活上過得還好,就是想您。奴才也不是刻意接近皇後娘娘,而是因為一開始皇後娘娘總是哭,慕容泓擔心她尋短見,遂派了幾個宮女看住她,而奴才就是負責那幾個宮女的。奴才知道這人一旦心情鬱結,容易致病,所以有機會就搜羅些好看的笑話本子去給皇後娘娘解悶兒,如此過了好幾個月,皇後娘娘才漸漸開朗起來。」
說到此處,長安佯裝咳嗽停了一下,順便悄悄抬頭偷看上面一眼。
贏燁正垂著雙眸摩挲著手中那枚香囊,並沒有看她。
長安暗道:麻蛋,看他這神遊天外的模樣,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啊,要不刺激他一下看看他有沒有在聽?
她斟酌一下字句,繼續道:「皇後娘娘第一次跟奴才說話,是她在宮中過生辰的時候。奴才一大早去給她送壽麵,結果她吃了兩口就哭了起來,說以往每年她生辰,給她端壽麵的人都是您,她想您了。她說她想見您,卻又擔心您會因她而以身犯險。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死了乾淨,這樣您便也解脫了……」
長安話音未落,贏燁猛然從座位上站起,幾步跨到階下故技重施,一把揪住長安的衣襟將她提了起來,一副急怒攻心的模樣喝問道:「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慕容泓虐待她?」
長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做出一副被衣襟勒得喘不過氣,馬上就要厥過去的虛弱模樣。
贏燁想起她方才說過再碰就要死了的話,生生按住性子鬆了手。
長安趕緊等不及一般的大口喘氣,一邊喘一邊道:「慕容泓自顧不暇,哪有精力去虐待皇後娘娘?可能是娘娘想到陛下,又想見您,又知道您若要救她,必定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一時左右為難,故生輕生之意。不過奴才就說了一句『皇後娘娘您若真這般去了,卻叫陛下怎麼獨活?』她便再不提此事了。」
贏燁雙肩微微垂了下來,背過身去,默了片刻,聲音發沉,問:「她真的不恨朕,不怨朕?」
「陛下何出此言?皇後娘娘是那種會因為自己身處逆境而怨恨別人的人么?她非但不怨您,而且還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是必須要對另一個人好的,所以她分外感念您的好,也就格外的思念您了。」
贏燁轉身就在階上坐了下來。
據長安目測,這贏燁身高至少一米九,難得的是雖然看著結實,卻不是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體型,那身材也是極勁長的。這般曲腿坐在階上,一肘撐在曲起的那條腿上,閉眼細聞香囊的模樣,便透著幾分英武幾分落寞,兩鬢斑白的髮絲映襯著尚年輕的一張臉,更是顯出些許華髮早生的可憐來。
「她可曾跟你說過,為何此物能做保你性命的信物?」贏燁閉著眼問。
長安低聲道:「皇後娘娘說了,這個贏字是您一筆一劃教她寫的,以夭字替換貝字,寓意她是您今生唯一的寶貝。只要您見了這個字,便知此物是出自她手,自會看在她的面子上饒奴才一命。」
贏燁睜開眼盯住長安那張俊俏清秀的臉,目光不善,道:「她與你還真是無話不說。」
長安忙道:「陛下切莫誤會,皇後娘娘之所以願意搭理奴才幾句,那是因為奴才男生女相,她根本就沒把奴才當男子看待。再說奴才也確實不算男人了,她連劉光初那般俊俏的公子都看不上,又豈會看上奴才這不男不女的……」說至此處,長安猛然察覺自己說漏了嘴一般,停下來一臉緊張惶恐地看著贏燁。
「什麼劉光初?把話說完整了!」贏燁眸底的火焰一觸即燃,熊熊火光似能焚天滅地。
長安似被嚇到,挪動膝蓋後退兩步,有些結巴道:「劉光初是、是趙王的嫡三子,被慕容泓招去盛京當質子的。他在宮中偶然遇見皇後娘娘,一見傾心,便時常去路上堵她,死皮賴臉地要送皇後娘娘禮物。皇後娘娘被他騷擾不過,找奴才替她想辦法擺脫此人,奴才便設計讓他酒後亂性睡了宮中的一名宮女,攥了個國喪期姦汙宮女的把柄在手裡,他才算消停了。奴才人微言輕,只能用這般齷齪手段解皇後娘娘於困境之中,還請陛下恕罪。」長安說完,趕緊誠惶誠恐地以額頭觸地,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
耳邊一片靜默,唯有贏燁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急促。
「啊——!」
長安不敢抬頭,是故只覺有人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風,接著便是男人憤怒的嘶吼聲以及一陣桌椅橫飛碗碟四濺的乒乓之聲。
「來人!」贏燁拆完家,大喝道。
殿外有將領進來,下跪拱手:「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劉璋的家眷統統砍掉,一個不留!」贏燁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余怒未消。
將領領命而去,走了沒多久,忽又有人進來報道:「陛下,馮得龍求見。」
長安眼皮微微一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