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準備二
是夜, 一壺春茶樓。
三樓未點燈的雅間內,長安站在窗側, 透過那打開了一條縫的窗戶看著樓下大街。
不多時,周管事的身影遙遙地出現在長街那頭。長安眯起眼仔細觀察他的周圍,確定他是孤身前來的之後, 才點亮房中燈盞, 估摸著時間走到三樓通往二樓的樓梯拐角處。
周管事既然身為趙王府管事, 在建寧自有威勢,是故很容易便擺脫了樓中夥計的跟隨招待, 也知長安約他見面絕不會在人多眼雜的一樓大堂,所以進門后便直奔二樓,到了二樓,一抬眸便看見了站在樓梯拐彎處的長安。
長安沖他點了點頭, 一言不發回身往三樓走。
周管事謹慎地看了看四周, 見無人注意,這才跟著上去了。
「我就知道, 能做到趙王府後院管事的人,定是個聰明的,知道有些麻煩不是靠綁架抑或滅口便能擺平。只不過我實在好奇, 如周管事這樣的聰明人,當初怎麼就會色令智昏, 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雅間內, 長安親自給周管事斟了杯茶, 在他對面落座, 笑盈盈地問。
周管事面色不善,更無心與她討論此等話題,開口便道:「你有何事,直說吧。」
長安雙眉一軒,目色明亮,道:「不意周管事這般爽快,既如此,我也就不繞圈子了。」她從懷中拿出一隻不大不小的瓷瓶,放到桌上道:「勞煩周管事將此物放入趙王壽宴那天席上招待賓客的佳釀之中。」
周管事悚然一驚,直覺地抗拒:「王府中分工明確,壽宴那天的酒食並非由我負責。」
長安笑得狐狸也似,道:「那正好啊,即便酒食出了什麼岔子,也怪不到你頭上。」
「我若這樣做了,豈還有活命之理?你未免也欺人太甚。」周管事微怒道。
長安搖搖手指,示意周管事稍安勿躁,然後她自己打開瓷瓶的蓋子,用桌上的筷子伸到瓶子里沾了些許液體,再放入自己面前的茶杯中攪了攪,然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周管事蹙眉看著她。
長安將瓷瓶的蓋子蓋上,道:「你放心,這不是□□。這麼一小瓶東西倒入一壇酒中,每個人喝到的還沒有我剛才的分量多呢,絕不會有事。」
「那此為何物?」周管事懷疑地看著她,若不會有事,那在酒中投放此物的意義何在?他知道,即便是□□,也有那隔一段時間才發作的。
長安道:「通過上回之事,想必周管事已然知道我是鍾知州那邊的人了吧。貴府世子上回在我家大人手裡吃了點虧,我呢擔心他在趙王壽宴上向我家大人發難,到時候我家大人應或不應,都不太好。這個東西,就是會讓人如喝多了一般頭暈無力,如此,幾杯酒下去,貴府世子大約就不會有體力向我家大人發難了。」
「就這樣?」周管事疑慮未消。
長安一臉認真道:「沒錯,就這樣啊。」頓了頓,她又補充道「當然了,如果周管事覺得能單獨給貴府世子下藥,也可以不用放在酒罈里的。」
周管事一噎,單獨給世子下藥?怎麼可能?
如果真的如長安所言只是這種功效的葯,投一下倒也無妨。只是,他能信她么?
長安見他神色猶豫,便道:「我不知周管事有何可猶豫的?你別忘了,我家大人也是去王府赴宴之人,若是□□,豈不是連他也要中招?」
「據我所知,有些□□,吃了之後並不會立即發作,你有的是時間給鍾知州解藥。」周管事道。
「不輕信沒錯,但是,」長安眼睫一抬,眸中方才那種靈動的光彩瞬間凝聚成一道擱上頸項的劍光,她盯著周管事道「你別忘了,我可不是在與你商量。」
周管事沉著臉,擱在腿上的拳頭漸漸握緊。
「你這位置,手下若沒有幾個耳目靈敏之人,怕是坐不穩的吧。那你必然知道,壽宴過後,鍾知州要去兗西推行軍田制之事。我是必然要與他同行的。所以,若你答應,此番會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從此陽關大道各走一邊。若你不答應,此番也會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回去好生安排自己的後事吧。」
「你如何保證,若是我替你辦了此事,以後你不會再以相同的借口來要挾我?」周管事不肯輕易屈服。
長安曲起一指敲著桌沿睇著他道:「你就不好奇,我一個外來之人,是如何知道你的隱私之事的?」
周管事唇線綳得平平的,不語。
「那是因為,此事,是他告訴我的。」長安壓低聲音說出了劉光初的名字。
周管事神色大變。
長安接著道:「你說,此事他是如何知道的?他一個藩王之子,總不會時時刻刻盯著後院這點雞毛蒜皮之事吧?想必他對你印象不錯,也知此事但凡有丁點風聲傳到他大哥耳中,你便是一個死,所以,他替你將此事按下了。但是如今他去了盛京做質子,原先聽他吩咐的那些人一旦知道他可能永遠回不來,你猜他們會不會投靠新主人?若是投靠新主人,又拿什麼去邀寵呢?」
長安每說一句,周管事的面色便難看一分,直到後來,簡直是汗流浹背。
「所以,周管事,你別怨我用此事脅迫你幫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忙,我這也是在提醒你,真正要命的,不在我這兒。並且,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一個保命的方法,你想不想聽?」長安閑閑道。
周管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鄭重其事地向長安拱手道:「還請閣下不吝賜教。」
長安卻慧黠一笑,道:「趙王壽宴后,還在此地,還是此時,我告訴你。」
片刻之後,長安吹滅雅間的燈燭,站在窗口看著樓下周管事匆匆離去的身影,又仰頭看了看夜空中那輪新月,暗暗捏了捏拳頭。
她知道自己此舉膽大至極,但機會稍縱即逝,待鍾羨真的去了兗西,誰知又會發生什麼?最關鍵的是,這個熱血二逼有著一腔大無畏的犧牲精神。考慮到他太尉獨子的身份,她決不能將太尉與慕容泓的關係好惡寄托在他的一封遺書上。
他必須活著回去。
至於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一看運氣,二看人品,三看能力。
想到此處,長安猛然發現,自己似乎也沒比鍾羨那個熱血二逼高明多少啊,胸膛中滿溢的不也是一腔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么?
她仰頭看著那輪並不明亮的新月,想著月光下某處亮著燈的窗牖,心中忽而有些澀澀的。
不想去深思這澀澀的感覺從何而來,她低頭回身,出門下樓。
第二日黃昏,城北一條字畫街街尾,一家店鋪門前,一位老者正在豎門板準備打烊了。眼看還有最後兩塊門板,一名少年忽然伸手卡在那缺口之間。
那老者抬眸看了看眉清目秀的少年,客氣道:「這位公子,敝店打烊了。」
長安瞥一眼屋中正在玩耍的三歲孩童,笑得溫和可親,道:「我要刻一枚印章,有急用,煩請老先生通融則個。」她卡住門板缺口的手一翻,掌心赫然握著一錠白銀。
老者一看是個出手闊綽的,便讓她進了門。長安回身道:「老先生盡可將門關上,否則待會兒若有人跟著進來打擾了老先生休息,倒是我的罪過。」
那老者見長安身材單薄面容秀美,不像是那強橫之人,且自己家人就在後院,一呼便來,無甚可懼,遂將門關上,問長安道:「不知公子想刻什麼印章?」
長安隨便報了個字型大小,挑好了篆體之後便讓老者去設計印稿,自己來到那正在玩刻印石的男童身邊,問那老者道:「老先生,這娃兒好生可愛,多大了?是您的孫子么?」
老者聽問,滿臉慈愛地看了那男童一眼,道:「這是我曾孫,再過數月才滿三歲,皮著呢。」
長安笑道:「老先生四世同堂,真是好福氣。來,小娃兒,哥哥給你糖吃。」
老者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長安伸臂將男童抱起,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放男童坐在她腿上,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倒出一粒白色的丸子就要往男童口中塞。
老者見她行為詭異,站起身便欲阻止。
「老先生,別亂動,小心傷了您的寶貝曾孫。」長安攬著孩童後背的手微微一抬,袖中隱隱露出一截雪亮的刀尖。
見老者驚住,她便將那丸子給孩童餵了下去。
「你、你到底是何人?想幹什麼?」老者不知她到底給他曾孫吃了什麼,見她匕首在手,又不敢擅動,一時又氣又急,手腳亂顫。
長安卻氣定神閑道:「方才那枚印章不著急,你可以慢慢刻,真正著急的是這枚印章,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老者目瞪口呆,縱他只是市井小民,但作為一個祖傳刻印章的,他又如何能不知這八個字乃是傳國玉璽上才能有的字。
慕容瑛為何能以姑母的身份被先帝尊為太后。就是因為當年她利用留在宮中的耳目助先帝得到了這枚被蕭太后藏起來的傳國玉璽,使其在聲勢上遠勝贏燁穩操勝券。
慕容泓親政之後,長安在他的御案上看到過這枚象徵著天命所歸的傳國玉璽,知道重要的聖旨上都要加蓋這枚玉璽印。
「方才我給你曾孫喂下了一枚毒-葯,從現在起往後約五個時辰便會發作,你若想保他之命,最好加快動作。」長安道。
這時店鋪通往後院的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未幾,一名看著約二十左右的年輕婦人開門進來,一見屋中居然還有個面生的年輕公子,一時有些驚訝,喏喏地對那老者道:「祖父,該吃晚飯了。」
老者看她一眼,又看了看被長安抱在懷裡的孩子,低聲道:「我尚有一枚印章要刻,你先把柱兒帶回後院去吧。」
長安聞言,忙放了懷中的孩子向婦人作揖道:「都是在下不好,耽擱老先生用飯了。我這枚印章恐需花費老先生不少工夫,還請大嫂將飯菜送到前頭來給老先生吧。」
老者沒吱聲,婦人便答應著領著孩子去了後院。
老者這才對長安道:「你到底是何來歷,為何要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長安道:「老先生,於此事上,您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您的門是關著的,今夜之事,只要您不說出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會有第三人知道。是悄摸的把這筆銀子給掙了,還是為了這麼件不見天日之事家破人亡,您自己選。」
「便我同意為你刻印此章,短短五個時辰也決計刻不好。」老者試圖打亂她的計劃。
「您曾孫的命不想要了嗎?便是為了您可愛的曾孫兒,您也必須得在五個時辰之內將這枚印章刻出來啊。」長安一副為他考慮的模樣。
老者看著長安,心中暗暗謀划若是自己將後院的兒孫叫來將此人制住並威脅她拿出解藥的可能性有多大?
長安何等人物,見老者看著她目光閃爍便知他心中籌謀,遂出言提醒道:「老先生,我勸你別打歪主意,你也知道我做的事一旦被發現便是死路一條。你若讓家人抓住我將我扭送報官,我必不會給你解藥,除非你讓家人對我動用私刑。但若是如此,即便救了你曾孫,你的兒孫卻又犯下了動用私刑之罪。我有的是銀子打點關係,必能叫官府重判之,你若願意如此,儘管喚你的家人過來捉我。又或者,你想讓你的家人殺了我,從此懷著被發現的恐懼膽戰心驚地過一輩子?」
老者知她說的是事實,綳著的一口氣漸漸泄了,道:「我並未誆你,要仿造此等國之重寶,五個時辰的時間絕不可能。」
長安道:「老先生怕是誤會了,我並非是要拿實物去誆人,我只需要用它蓋個章罷了。也就是說,你無需顧慮別的,只要將印面刻好便成。」
「只是此物我等草民從來也只是聽說而已,不曾見過實物,就連這八個字是何字體,如何排列的都不得而知,如何仿造?」老者提出難點。
「我見過實物,這些細節我都可以告訴你。」長安迎著老者驚詫的目光微微笑道。
這一夜過得分外漫長,老者心繫家人生死,自然是精神十足,長安在心底一遍遍推演著幾日後自己將要付諸行動的計劃,也無睡意。
長安是酉時到的這刻印鋪子,寅時過半,老者終於按著長安的吩咐刻完了那八個大字,拿來給長安過目。
長安拿它印了個章,仔細端詳,依稀是記憶中的模樣,想著到時候自己也不會讓那幫人有機會仔細過目,便讓老者找了塊布將印章包好塞入懷中,又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給老者,拱手賠罪道:「老先生,今夜之事,多有得罪了。我說話算話,今夜之事絕不外傳,你若著實害怕,將這店盤出去,再加上我給你的這筆銀子,足以讓你們一家去別處安身立命了。就此別過。」說著轉身便欲離開。
老者見她前後態度迥異,正發愣,發現她要拆門板出去,又猛然醒過神來,忙喚住她道:「我曾孫的毒……」
長安回身一笑,道:「老先生勿慮,那真的只是一枚牛乳糖而已。」
就在長安這般忙忙碌碌中,三日時光一晃而過,及至趙王壽宴前一天,長安覺著還有件事必須先安排好,遂去找了馮士齊。
當初她和馮士齊說好的,她選擇馮士齊一方結盟,馮士齊將紀晴桐送給她作為交換條件,此番,她便是找馮士齊踐行諾言去了。
長安說趙王壽宴這天她要將連紀家姐弟在內的三個人送出建寧城,問馮士齊可有關係讓他們能夠瞞過趙王府的耳目混出城去。
馮士齊言稱可以一試,兩人約好次日會合地點與出發時間,便各自回去安排。
次日上午,鍾羨已經去了趙王府拜壽,長安留在府衙等消息。辰時末,她派出去盯梢的侍衛回來告訴他,紀家姐弟與李展一行已經成功混出了南城門。
長安得了確信,便回到自己房中,關上門,在鏡前坐下,散開發髻開始梳妝打扮。
她原本便是玉面花顏,平日里一心女扮男裝,神態偏男性化臉部輪廓便也給人一種英秀之感。而今描長了眉毛勾勒了眼角,蘸了胭脂的尾指在唇瓣上輕輕抹過,白皙的膚色襯著那一彎烈焰紅唇靚麗得奪魂攝魄。
看著鏡中那張與平時判若兩人的面孔,長安放媚眼神勾起一側唇角微微一笑,只覺自己能憑這一笑殺人。冷殺,艷殺,冷艷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