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鼻血
這日傍晚, 鍾羨到了驛站照例先沐浴,竹喧用木盆端了他換下來的衣服去驛站後院的水井旁洗。
想起那個牛皮糖一般賴在隊伍里不走的長安, 他一時有些神思不屬。走到井邊時冷不防一旁的大樹后突然伸出一隻腳來,他猝不及防,被絆得跌了出去, 正好趴在井上, 若非井上有井蓋, 這一下就直接掉井裡去了,手中的木盆和衣物也飛了出去。
站在樹后的長安看著竹喧像只大蛤-蟆似的趴在井上, 一時樂得哈哈大笑。
竹喧回頭一看,出離憤怒,爬起身大聲質問:「你做什麼?」
長安咬著手中的阿膠糕,閑閑道:「給我穿了這麼久的小鞋, 還不准我腳疼的時候伸展伸展啊。」
「你若稍微有點自知之明, 誰有這個閑心來針對你?」竹喧道。
「哦?我怎麼就沒有自知之明了?」長安問。
竹喧看一眼她手中的阿膠糕,雖然他對她吃少爺的東西十分不滿, 但那是少爺讓她吃的,他也無話可說。
踟躕半晌,他心一橫, 決定把話挑明了:「那次少爺中毒,在房裡和你……少爺當時神志不清, 過後也忘了, 但你應該沒忘吧?你若是真的如你口中所說的那樣把我家少爺當朋友, 怎麼還能這樣坦然地接近他黏著他?」
「為什麼因為他神志不清之下抱了我親了我我就不能接近他?這是我的錯?當日在我逃出來之後, 他爹娘還主動把我再送回房裡去給他輕薄呢,你對你家太尉和夫人又是什麼看法?就算柿子撿軟的捏,你也看準了哪個是軟柿子好嗎?我長安看著像軟柿子?還是你覺得你家少爺真的有斷袖之癖啊?」長安說到這裡,一指抵著下頜若有所思道「仔細想想,也難說哈。你看自從我來了,你家少爺整天盯著我,都不准我走出他的視線。原先我以為他是擔心我的安全,經你這一提醒,莫非……」
「你別胡言亂語自作多情!」竹喧忙氣惱地截斷她的話道。
長安笑得頗為得意,道:「這不是全賴你提醒么,不然我壓根沒想到這一點。待會兒等你家少爺沐浴完了,我去問問他,也好讓你安心。」
「你敢?」竹喧頓時慌了,他不怕少爺生氣罰他,可他怕讓少爺難堪。
「我有何不敢……」長安歡快地咬著手中的阿膠糕,結果得意不到兩秒,只覺鼻腔間一陣濕熱,似是有鼻涕流下來的感覺,可那流淌速度又比鼻涕快得多了。
她伸手一抹,指上一道血痕。
竹喧幸災樂禍:「活該!」
他剛想回身去撿木盆和衣裳,耳邊傳來一聲喚:「長安。」
竹喧汗毛一豎,轉身一看,是鍾羨從驛站樓中出來了。
長安迴轉身看著鍾羨。
鍾羨一見她掛著兩道鼻血,忙疾步過來掏出帕子捂住她的鼻子,關切之心溢於言表,問:「怎麼回事?」
「竹喧打了我一拳。」長安睜眼說瞎話。
鍾羨:「……」
竹喧忙道:「公子,您別聽他血口噴人,明明是他自己阿膠糕吃太多,上了火。」
長安嗡著鼻子問鍾羨:「你相信誰?」
鍾羨道:「於此事上,我相信竹喧。」
竹喧得意。
「走吧,去樓里歇著。」鍾羨帶著長安往樓中走,又對竹喧道「待會兒來跟我解釋一下,他為何要陷害你。」
竹喧的得意臉瞬間變成苦瓜臉。
長安從眼角瞟了他一眼,無聲地笑。
到了樓上長安的房間里,長安按著上輩子積累下來的經驗用冷水拍了額頭,洗了鼻子,不多時血便止住了。
「唉,果然是天生賤命啊,吃幾塊阿膠都要流一回鼻血。」長安感嘆著在桌旁坐了下來,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水。
鍾羨遞給她一杯糖水,道:「這與命有什麼關係?不過是有的人不扛補罷了。記得小時候,大約是還在換牙的年紀,我娘,還有夫人,就是君行的娘,都吩咐家裡人不許給我們糖吃。君行哪是個肯老實聽話的,三天兩頭從府里偷甜食出來,與我和陛下三人分著吃。有一次他偷拿了一盒子阿膠,那時候大家都小,哪知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只知道甜甜的,三個人便將滿滿一盒子阿膠分吃乾淨了。結果第二天早上起床時,陛下滿臉都是血,把夫人嚇得夠嗆。擦乾淨后見陛下臉上並無傷口,也無別處不適,夫人才稍稍放下心來,問陛下是怎麼回事。陛下講義氣,不肯將君行偷阿膠一事說出來,直到大夫來了給診了脈,這才漏了餡。夫人得知真相,氣得拿著棍子滿院子里攆君行……」
鍾羨說到後來,語氣雖還輕快,然眼中的悲傷卻快要藏不住了,遂收回目光垂下眸去。
長安看一眼他擱在桌沿上的拳頭,笑著打岔:「陛下早上起來肯定沒照鏡子吧,要不糊了一臉鼻血,還不得自己先暈了。」
鍾羨愣了愣,道:「其實陛下暈血的毛病,也不是與生俱來的。」
長安早就對慕容泓暈血的原因感到好奇了,只是他不肯說,如今聽鍾羨這弦外之音,似乎他也知道內情,於是忙問道:「你可知是怎麼回事?」
鍾羨皺著眉回憶道:「其實我知道的也並不是十分清楚,當時我們還小,先帝那場戰役打得特別艱難,好像是先帝副將韓友山在保護陛下時出了什麼事,陛下被救回來后大病一場,病癒后就見不得血了。」
「也吃不得葷腥了?」長安問。
鍾羨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是的。」
長安暗自琢磨:看來一切問題的癥結就出在這個韓友山身上了。此番若是有命回去,倒是可以花時間去調查調查此事。
兩日後,入夜,謝府後院,僕人提著燈籠將尹衡一路引到謝家的書房。
敲開了書房的門,尹衡進去向謝雍賠罪道:「小婿來晚了,讓岳父大人久候。」
「不礙事,坐吧。」謝雍讓小廝給尹衡上了茶,屏退下人,自己在尹衡對面坐下,道:「兗州山陽郡郡丞,我打聽過了。」
「是前司隸校尉李儂。」尹衡接話道。
謝雍有些詫異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尹衡含笑道:「事關岳父大人,小婿不敢不盡心。」
「你也去打聽了?」謝雍問。
「岳父大人請放心,小婿知道深淺,消息都是旁敲側擊打聽來的,斷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尹衡道。
謝雍鬆了口氣,這個尹衡確是個聽弦歌知雅意的。
「你都打聽到些什麼消息?」他問。
尹衡道:「從小婿當年的見聞,和這兩日打聽來的消息分析來看,當初李儂之所以被彈劾貶黜,全是丞相在背後一手策劃,而起因,就是京兆府尹蔡和蔡大人的侄兒在青樓被殺一案。」
「何以見得?」
「眾所周知,司隸校尉乃是陛下的耳目之臣,就算當時陛下還未親政,但誰又知道李儂沒有在暗中監視朝中眾臣,手中沒有眾人的把柄呢?若無丞相授意,誰敢貿貿然去彈劾他?且被彈劾之後,李儂竟然也沒有反咬,會出現這一情況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李儂手裡確實沒有朝中眾臣的把柄。其二,李儂事先知道自己不會栽得太慘,還有起複的可能,所以沒必要將人都得罪光了,於是選擇忍氣吞聲。
而丞相既然指使旁人彈劾李儂,自然不會給一個對自己心存怨懟的人起複的機會,當時能對李儂做出這一承諾的,只有陛下。據小婿所知,那時李儂確實進宮求見了陛下,還在麗正門外被廷杖了,但之後只被抄沒家產貶為兗州山陽郡郡丞,確實給他留了起複的餘地。所以可以推斷出當初丞相打壓李儂之時,陛下對李儂伸出了援手。
再回到李儂被彈劾的起因上,丞相自不會無緣無故指使旁人彈劾李儂,在李儂案發前,盛京官民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常侍劉汾的侄兒在青樓里將京兆府尹蔡和侄兒毆打致死的案件上,直到季雲澤和李儂案發,百姓們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才發生了轉變。李儂被彈劾的時機如此湊巧,不能不讓人懷疑,丞相是故意拋出他來轉移人們的視線,從而達到讓蔡和能夠從他侄兒的案件中全身而退的目的。」
「那季雲澤呢?他也在同一時間被人彈劾,彈劾他的人,目的何在?」謝雍道。
尹衡微微皺著眉頭道:「因季雲澤不在盛京,小婿並沒能打聽到太多關於他的情況。但是,因為李儂的兒子和蔡和的侄兒一樣,都是在國喪期去煙花之地尋歡作樂而受人關注,所以,小婿認為,彈劾李儂之人的動機,就在於保護官職比李儂低的蔡和。聽聞這蔡和是丞相一手提拔-出來的,因此,是誰要保護蔡和,答案不言而喻。」
「如此說來,李儂雖然教子無方,但於被彈劾這件事本身而言,卻有些無辜受累的意思。陛下最後那句話,暗示我不要去走李儂的老路,又是什麼意思?」謝雍愁眉深鎖。
尹衡壓低聲音道:「小婿以為,陛下最後那句話,並非暗示您不要去走李儂的老路,而是,暗示您他要對蔡和動手了。」
謝雍一愣。
「岳父大人沒有注意陛下的那句話么,他說,兗州山陽郡郡丞的位置空出來了,這句話本身是什麼意思?一個位置空出來,那麼原先坐在上面的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李儂沒有得到擢升,他失蹤了,所以這個位置才會空出來。誰能讓一個陛下許諾會起複的人失蹤?為何李儂一失蹤,陛下就找您過去說他要肅貪並對您說了這樣一句含義深刻的話?他沒能保住李儂,所以,他要讓李儂失蹤的幕後黑手也保不住他想保住之人。這原本就是陛下與丞相之間的一場較量,岳父大人此刻該鄭重考慮到底要站哪一方了。」尹衡道。
謝雍站起身,顧慮重重地在書房內徘徊。
尹衡靜坐一旁等他決定。
少傾,謝雍一個停步,回身看著他道:「依你之見,該站哪一方?」
尹衡毫不猶豫:「陛下。」
「理由?」
「鍾羨去了兗州,陛下於此時向丞相發難,除非鍾慕白想腹背受敵,如若不然,他定然也是站在陛下這邊的。岳父大人要選,自然是選勝算大的一方。」尹衡道。
謝雍又徘徊一陣,停住問尹衡:「若陛下這麼快就欲對丞相動手,為何要選丞相之女為皇后?」
「陛下既然不準備重罰李儂,當初又為何要在麗正門外讓他受廷杖呢?都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罷了。岳父大人若對小婿的推測有所懷疑,也好辦,您去試探一下陛下即可。」
「你的意思是,讓我搜集蔡和的罪證並呈交陛下?」
「是。若小婿推斷錯了,陛下召見您並非為了對付蔡和,那麼見您只交了一人上去,必然會斥您辦事不利。您賠罪之後回來再去找丞相商議不遲。若小婿推斷正確,陛下見您領會了他的意思,必然會對您有下一步的指示,到時候就算丞相有所察覺,您便說您受到了陛下的監視,為了不連累他才不得不奉旨而行。陛下既然當初會保李儂,今日自然也會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