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去找鍾羨
長安並沒有立刻給慕容泓答覆, 她說她要好好想想。
她本意自然是想留下來的,就算不為別的, 他於她的救命之恩還沒報呢。何況她在宮中兢兢業業地摸爬滾打了近兩年,好容易開創的這片局面難道就這樣全部放棄了?
她原本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她的決定,但是他那句「朕不能確保將來是不是會如此刻一般容忍你體諒你為你考慮」成了哽在她喉頭的一根刺, 讓她沒辦法將留下的決定那般輕易地說出口。
不知是為了催促她儘早做決定還是怕他自己後悔, 第二天慕容泓便命人從他的私庫里取出一套文房四寶賞給鍾羨, 並讓長安去辦這趟差。
長安故意當著他的面從榻下把那隻裝滿金子的箱子拉出來,將她自己存放在裡面的一沓銀票都拿出來揣身上, 這才出宮去辦差。
來到鍾府,鍾慕白不在家,鍾夫人十分客氣地在前廳接待了她。
在長安喝茶時,鍾夫人就坐在她對面暗暗打量她。鍾慕白官居太尉, 素日里府上來往的宮人內侍也不少, 但唯獨這個長安,對鍾夫人來說是特別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鍾夫人眼裡, 長安這個小太監長得十分俊俏,俊眉修目唇紅齒白,身形纖瘦弱不禁風的, 若不是知道他是太監,她幾乎要懷疑他是女子假扮。
她不想讓他與鍾羨見面, 對於某些事情, 女人的直覺總是格外敏銳, 而母親的直覺, 則更是敏銳近妖。
長安本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人,故而雖側著臉喝茶,也知對面那婦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打轉。
她自然清楚鍾夫人為何會這樣,順帶的便想起了她曾在鍾府遭受的不公平待遇,雖然看在鍾羨的面子上她沒存什麼報復之心,但鍾夫人如此戒備著她,倒讓她起了些戲弄之意。
「鍾夫人,鍾公子何時能回府?」她放下茶盞,氣定神閑地問。
鍾夫人道:「這個……不好說啊。目前關鍵是不知他去了哪裡,若是沒出城,大約下人很快就能將他找回,若是出城了,怕是最快也得到下午才能回來了。這套文房四寶,安公公定要親自交給他么?」
長安看著她,似笑非笑:「夫人您以為呢?」
鍾夫人也知自己這個問題問得有些不太妥當,陛下賞賜,自然是要本人當面領受謝恩的。她有些尷尬地掩飾道:「我只是擔心會耽誤安公公太長時間罷了。」
「不打緊,反正雜家今天就這一件差事,雜家能等。哦,鍾夫人若是有事,請先去忙吧,不必相陪。」長安道。
鍾夫人自然有事要忙,但她又不放心讓長安獨自在此,萬一待會兒鍾羨聽到風聲過來,兩人豈不又獨處了?
不過看長安此番隨身就帶了兩個小太監過來,她只要設法瞞住這三人的耳目,再尋個借口將鍾羨差出府去,兩人今日便見不成面了。
念至此,她正打算順著長安的話離開前廳下去安排,鍾羨卻突然出現在前廳門口。
「鍾公子,你回來得倒是快,聽鍾夫人的話,雜家還以為要等到天黑呢。」長安起身笑道。
鍾羨聞言,微微愣了一下,也沒去看鐘夫人,只拱手致歉道:「不知安公公今日過來,鍾羨一早出門訪友,得到下人通知方才趕回,讓安公公久等了。」
見一向襟懷坦白心口如一的兒子為了幫她掩飾,竟也面不改色地說起了謊話,鍾夫人一時羞愧難當。
「不打緊不打緊,那,鍾公子,請接旨吧。」長安見好就收,拿出聖旨。
鍾羨和他娘下跪接旨。
長安知道慕容泓此舉不過就是創造個機會讓她過來與鍾羨見面罷了,但鍾羨並不知道,聽聖旨上說因為他在秋闈中考了第一,慕容泓賜他一套文房四寶以資鼓勵時,還頗為不解。因為此事實在不像慕容泓慣常的行事風格。
宣完了旨,文房四寶也交由鍾府的下人端下去了,長安對鍾羨道:「鍾公子,陛下還讓雜家轉告您一件事,可否借一步說話?」
鍾羨道:「當然,安公公這邊請。」他先讓著長安出了廳門,才回身向鍾夫人行禮作別。
此情此景下,鍾夫人自然不可能攔著不讓他去,但想起鍾羨方才到前廳看到長安那一瞬間眼中放出的光彩,她又深感不安,於是招來兩名家僕道:「去,小心伺候著。」
兩名家僕奉命跟上鍾羨和長安。
漫步於金桂飄香秋景宜人的鐘府花園,長安微微笑道:「鍾公子,看來,你跟我在一起讓令堂十分不安吶。」
鍾羨疑問:「安公公何出此言?」
長安道:「你看後面。」
鍾羨回身,見兩名家僕垂著雙手跟在後頭,他與長安停下,他們便也停下了。
「你們做什麼?」鍾羨問。
家僕恭敬道:「夫人要小的們好生伺候少爺與安公公。」
鍾羨:「……,不必了,退下吧。」
倆家僕走遠后,鍾羨問長安:「陛下讓你轉告我何事?」
「無事,不過是我不想這麼快回宮,找個借口在你這兒多逗留一會兒罷了。」長安側過臉朝他笑笑,忽而一個頓步,道「哎呀,忘了你還要出門訪友,要不我還是回去吧。」
鍾羨雙頰微微泛紅,道:「改日再去也不遲。」
長安笑,繼續往前走。
鍾羨遲疑著,想道歉,可子不言母過,他實在不方便開口。
長安甚是善解人意道:「沒事,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誰讓我生就一副姦邪小人之相,讓人一見便生戒備之心呢?鍾夫人待我算是客氣的了。」
「你別誤會,我娘絕非是這個意思。」鍾羨忙道。
「是不是這個意思都不要緊,我原本就是卑賤之人,旁人對我客氣,不過是因為我仗著陛下的勢罷了。這不是氣話,而是實話,所以,你真的不必為此心懷歉意。」長安看著他字字認真,「我可以與你做朋友,但我絕不會天真到要求你的家人把我當成是你的朋友。」
鍾羨無言以對,情緒低落。
「不說這些了。對了,還未恭喜你得中解元,中午我請你吃飯如何?」長安道。
「為何要請我吃飯?」鍾羨問。
長安眸露俏皮之色,道:「因為我想找個借口出去大吃一頓。」
鍾羨失笑,道:「好,不過時辰尚早,先去我的秋暝居喝杯茶吧。」
片刻之後,長安坐在秋暝居院子里桂花樹旁的桌邊,看著不遠處那片青翠蔥鬱的竹林,沉默不語。
新雨端了茶來,鍾羨拎起茶壺親自給長安斟上一杯茶,抬眸一看,在身後深碧色桂樹枝葉的映襯下,長安膚若美玉紅唇嬌潤,漆黑長眉似是名家落下的丹青,而其下那雙眼更是水靈剔透晶瑩明澈。乍一看去,那張臉竟是美得讓人不忍移目。
鍾羨心口一跳,收回目光,頓了頓,有些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一聲。
長安回過神來,問:「鍾公子,你怎麼了?」
「沒事。」鍾羨遣退一旁的新雨,看著她問:「你有心事?」
長安搖搖頭,伸手摩挲著白瓷杯沿,眼眸低垂,道:「心事么,如咱們這種人,誰能沒有?」
鍾羨注視著她的手,那隻手又小又細,指尖透著一點嫩紅,細白的皮膚下隱隱透出淡青色的脈絡,看著既嬌嫩又脆弱。
他從未見過哪個男子有這樣一雙手。
「文和,你說,若是有一件事,你做,可能是錯,不做,也可能是錯,那你如何決定是做還是不做?」長安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
鍾羨抬起眸來,道:「若是錯誤的程度相當,那便只有一個辦法可行了。」
「什麼辦法?」
「聽從自己的內心。」
長安蹙眉。
鍾羨微微一笑,道:「聽從自己的內心,這樣不管結局如何,至少你可以不留遺憾,不是嗎?」
聽從自己的內心,留下還是離開?
宮裡,方寸之地刀光血影。甘露殿前的海棠樹上,刻痕還在與日俱增。
宮外,海闊天空風和日麗。她才十六歲,有大把的機會重新選擇自己的人生。
留下,還是離開?
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日雪浪亭中,她滿眼血色心如死灰地看著亭外,而慕容泓就那樣披散著長發冒雨而回。當時他的臉那樣白,白得幾乎不似活人的人,而他的眼那樣黑,黑得像是承載著無盡夢魘的無底深淵。
他看著她,眼底滿滿的恐懼,不是恐懼被殺,而是恐懼失去。
長安閉了閉眼,發現自己的心遠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冷硬。
「文和,待會兒我們去哪兒吃飯?」再睜眼,她若無其事地換了個話題。
鍾羨也不是愛追根究底之人,便順著她的話道:「豐樂樓如何?」
「你做主。不過,我覺得我似乎應該先換身衣服。」這身宦官服飾太過扎眼,好容易出來一趟,吃完飯長安還想去街市上逛逛。
鍾羨犯難了,他是獨子,他的衣服顯然長安不能穿。而待會兒兩人一起出去吃飯,他也不能讓長安穿下人的衣服。就算此時派人出去買成衣,要買到合身的也難。
「文和,你以前的衣服還有嗎?借我一套。」長安道。
鍾羨得了提醒,想起他母親對他的東西向來在意,他以前的衣服怕是還留著,遂招來新雨,對她道:「去問下管家府里的舊衣都存放在何處,尋一套安公公能穿的衣裳過來。」
新雨領命,轉身欲走。
鍾羨又叮囑道:「別叫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