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殺了閆旭川之後, 借著他腿上衣服燃起的火光去他懷裡一摸,摸出一塊令牌和一張銀票。銀票面值一千兩, 而那塊令牌的質地形狀以及背面的圖案,都與羅泰懷中那塊一模一樣,但前面刻的卻不是安字, 而是一個隱字。
長安暗思:看來那個安字指代的確實不是安國公府。但這個閆旭川與羅泰是一派的倒是可以確定了。
今晚雖說驚險, 倒也值得。他們不是沒有動靜么, 不是想看她的實力么?如果廢了羅泰一隻手還不夠,那這閆旭川的死, 就當是她送給他們的第一份見面禮好了。
長安站起身,見自己裹胸的布帶已經完全燒乾凈了,便抬腳去踩閆旭川身上的火苗,剛剛將火苗踩熄, 耳邊隱隱傳來橐橐靴聲。
她趕緊吹滅火摺子來到山洞外, 繞到假山之側向花園那邊的路上看去。
十數盞燈籠排成一列向這邊來了,是巡宮衛士。
長安將身體貼在假山石上, 等著他們過去。誰知他們走到離假山不遠的路上時,居然停了下來。
長安隱隱覺得不對勁,現在除了長樂宮之外, 宮中其他地方的巡衛都是衛尉所的人,也就是說由閆旭川安排的。
閆旭川與燕喜幽會之事絕不可暴露於人前, 但這后苑雖是空曠, 卻也正因為其空曠, 有人進出更容易引人注目。最掩人耳目的做法無非是燕喜先獨自前來, 然後閆旭川借巡宮之名也來到后苑,再找借口離開隊伍來此與燕喜幽會,幽會完畢讓燕喜先行離開,而他則在這附近與他的巡邏隊伍匯合,再一同出去。
這支巡邏隊伍在此停下,恐怕是因為沒像以往一般見著閆旭川,所以停下來等他。
如果一直等不到閆旭川過去,他們有可能會先行回去,但也有可能過來找閆旭川,所以,此地不可久留。
長安抬頭看一眼月亮,今夜月色極好,明晃晃的實在不利於逃跑。這花園裡林木蔥鬱,她固然可以找個地方先躲起來,但一旦這些侍衛發現閆旭川死了,第一反應必然是封閉后苑然後搜尋兇手,到時候她插翅難逃。
要跑,只有趁現在。
長安辨了辨方向,借著假山的掩護溜到蔦蘿架那邊,貓著腰沿著月季花叢悄悄往前溜。本來一切順遂,溜出去十幾丈遠的時候,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隻野貓,長安倒沒嚇著,那隻野貓自己嚇得「哇」的一聲炸了毛。闃靜的花園裡頭,這一聲怪叫簡直聲振屋瓦響遏雲霄。
長安:「……」
她狠狠地瞪了眼野貓那鬼怪一般綠幽幽的眼睛,蹲著身子悄悄回頭向巡邏隊所在的方向看去。
或許這動靜實在不像人能發出來的聲音,所以並沒有燈籠往這邊來,但是卻有燈籠往假山那邊去了。
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閆旭川死在假山洞中!
想到這一點,長安加快了向前潛行的動作,卻在跨越一叢低矮灌木時由於牽扯到膝蓋上的傷口讓她動作一滯,沒能跨過去,於是摔了一跤。
這一下動靜不小。
長安知道無法再遮掩了,於是她摘下帽子散開發髻,忽然站起身就跑。
不能讓那些人將閆旭川之死與太監扯上關係,否則遲早會查到她身上。
「什麼人?站住!」巡邏衛士很快發現了她,朝她追了過來。
這時候去假山那邊查看情況的衛士忽然一聲驚呼:「閆大人!快來人,閆大人被殺了!」
正在追趕長安的衛士聞言,知道事情嚴重,當即將手中燈籠扔了,拔出刀來跟著長安攆。
長安感覺自己都跑出了風。雖說雙方之間隔著二三十丈的距離,但她清楚自己跟他們耗不起,一來她是女子,不管是體力還是耐力都比不過後頭那群如狼似虎的衛士,二來她方才在假山洞中摔的那一跤把膝蓋給摔破了,這樣全速奔跑感覺真的很疼,在這股疼痛的折磨下,她的速度只會越來越慢。
必須儘快脫身。
但該怎樣脫身呢?長安一般跑一般快速地思考。
后苑一共有兩個宮門可以出入,一個在於飛橋那邊,一個在春思殿那邊。春思殿在後面,顯然不能去了,于飛橋那邊的宮門也不能去,因為宮門處有守衛,會看見她的臉。
除了走宮門離開,還能怎樣離開后苑?鴻池,長秋宮前面有鴻池,從鴻池可以直接泅水到長樂宮!
如是想著,長安方向一轉,向長秋宮的方向跑去。
身後的衛士們似是察覺了她的意圖,追得愈發急了。
長安聽著耳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別無他法,只能拚命地跑。好在她人瘦體輕,平日里蹴鞠之類的活動沒少參加,故而體力還算不錯,跑起來飛快,跑到長秋宮前衛士們還沒能抓住她,卻也近在咫尺了。
長安徑直奔到水邊,停都沒停直接往水裡一跳。浮出頭來時聽到身後接連兩聲人跳進水中的聲音,她才知道衛士們離她到底有多近。
不知身後那兩人的游泳水平如何,長安不敢託大,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將一直攥在手裡的帽子扔了,用力向前劃去。
世界一下子沉靜下來,水下一片無邊無沿不見五指的黑暗,人的眼睛在這種情況下形同虛設。
除了先天失明的人,一般人驟然發現眼睛失去了作用,都會感覺慌張,長安也不例外。如此濃重的黑暗中,她連方向都無法辨別,更無法預知前面會不會碰到什麼。但是危險在後,除了拚命往前游之外,她別無選擇。
時近中秋,這池水已經頗冷了,長安方才跑得滿身熱汗,扎入水中的瞬間感覺簡直透心涼,不過遊了一會兒也就適應了。只是剛劇烈奔跑過立刻就憋氣讓她覺著有些力不從心。
她強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將頭露出水面來喘氣。
「在那兒!在那兒!」不遠處傳來男人的叫聲。
長安回頭一看,那兩名衛士離她也就三四丈遠。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扎入水中。
那兩名衛士衣服穿得厚重,除非長安冒出頭來否則他們很難判斷長安的具體位置,如此三四次后,雙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最後他們徹底放棄,就近上了岸,但依然在岸上觀察著水面上的動靜。但岸上障礙頗多,長安又一直在潛泳,夜色下他們要在偌大的湖面盯住一顆不知道何時會冒出來的小小頭顱並不簡單,在繞過流芳榭那邊的大片荷花叢后,長安徹底擺脫了他們。
但長安卻不能上岸,她渾身濕透,帽子扔了,鞋子掉了,如果就這樣上岸,任何看見她的人明天都可能成為目擊證人。她只能在水裡游到長樂宮去。
這鴻池雖然叫做池,但從長秋宮到長樂宮少說也有三四里的水路,就算是上輩子長安也沒游過這麼遠,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堅持到長樂宮。
其實遠程的話用自由泳比較合適,但自由泳動靜太大,她只能用蛙泳,這無形間加大了這段旅程的難度。
長安在池中苦哈哈地游泳,宮裡卻已經炸開了鍋。
衛尉卿位同九卿,是戍衛皇宮的最高負責人,衛尉卿在宮裡被人殺害之事簡直前所未聞。
已經就寢的慕容瑛聽到這一消息時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的。閆旭川是她的人,故而得到他的死訊,她第一反應便是此事是沖她來的。
「傳哀家懿旨,封閉各處宮門,全宮戒嚴。傳令衛尉所去各宮寓所排查宮人,全力緝拿兇手!」
隨著衛士們從位於皇宮南面的衛尉所魚貫湧出,皇宮裡各處宮燈也漸次亮起,今晚註定是個不眠之夜。
甘露殿,慕容泓正要就寢,褚翔求見。
「陛下,屬下剛得到消息,閆旭川在後苑被人殺了。太後下令全宮戒嚴,各宮配合排查宮人,全力緝拿兇手。衛尉所的人說兇手是跳進鴻池逃脫的,因為甘露殿後花園毗鄰鴻池,所以他們請求在後花園中布防。」褚翔進殿向慕容泓稟道。
「深更半夜如此大的動靜,朕還要不要休息?讓他們別處查去,甘露殿有你們在,還怕有人會從鴻池裡爬出來傷到朕么?」慕容泓對此事的反應甚是冷淡。
褚翔心中有些奇怪,但想起他近來心情不好,遂也沒敢多問,領命退下了。
「把殿門關上。」慕容泓吩咐長福。
長福關上內殿殿門之後,回身發現慕容泓坐在軟榻上若有所思,他不敢多嘴,老老實實站在一旁。
過了片刻,慕容泓忽問:「今日你給長安送晚膳了嗎?」
「回陛下,奴才送了,但他不在房裡,就沒送成。」長福不知他為何突然問起此事,小心翼翼地答道。
慕容泓沉默有頃,道:「你去外殿守著吧,今夜外頭亂,別讓人進來打擾朕。」
「是。」長福退出內殿,將殿門帶上。
慕容泓起身去妝台那邊的盒子里挑了一根金簪握在手裡,來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外頭恰好一隊巡宮侍衛走過。他等他們過去了,便悄悄從窗口翻了出去,回身將窗戶關好,借著夜色掩護往後花園行去。
自發生黑斗篷事件后,甘露殿周圍整夜都會有侍衛巡邏,從殿前到後花園繞一圈大約需要一刻時間。慕容泓不確定他的猜測是否正確,故他藏身於一株可以看見鴻池邊上的芭蕉後面,靜靜地等。
長安不知道自己到底遊了多久,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總之等她終於看到長樂宮這邊的河岸時,她已經精疲力盡了。
為何她能確認前面就是位於長樂宮的河岸,因為那岸邊有沉香亭,還有她和慕容泓曾在樹下垂釣的紅花楹樹,她認得那樹的輪廓。
好容易揪住了岸邊的一條樹根,長安卻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她一邊極力控制自己的喘息聲一邊觀察著岸上的動靜。
靴聲橐橐,巡宮侍衛過來了。
她將腦袋埋入水中。
待她再次將頭伸出水面時,巡宮侍衛已經走遠。
她手腳發軟,積聚起最後的力氣爬上岸,然後翻身仰躺在岸邊的草地上,累得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了。
但她也知道巡宮侍衛還會再回來,故而喘勻了氣息之後,她側過身想起來,卻見遠處站著一抹白影。
她驚了一跳,下意識地去摸插在帽子上的針,一摸之下才想起來,帽子被自己扔了。
那抹白影向她走來。
長安快速地站起身,隨時準備跳回水裡。然而隨著那抹白影越走越近,她眉頭蹙了起來:「陛下?」
「宮裡已經戒嚴了,跟朕來。」慕容泓見果然是她,心中一時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
一方面他感到后怕。閆旭川武將出身,所以才能做衛尉卿,長安對上他,按道理來說根本毫無勝算。而她被逼得跳水逃跑,顯然殺閆旭川並不在她的計劃之中,當時情景也不知到底如何兇險。
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心驚。一個太監,在未得到任何人授意的情況下,把衛尉卿給殺了,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如此下去,會否有一日,她連他也敢殺?
長安見慕容泓都已經得到了消息,並特意在此等她,知道情況不妙,當下也不敢逞強,乖乖跟著慕容泓遮遮掩掩地來到甘露殿側,翻窗進入內殿。
「去書桌后躲好。」進殿後,慕容泓見渾身濕透的她用手捂著口鼻將噴嚏硬生生地憋回去,便吩咐她道。
長安莫名所以,但思及兩人還在冷戰,而他又面色不善,遂依言去書桌后躲了起來。
慕容泓見她躲好了,便過去拉開殿門,對外頭的宮人道:「朕要沐浴,備水來。」
宮人們面面相覷:今天陛下不是沐浴過了么?但誰也不敢把這個疑問說出來。
甘露殿中有專門的浴房,就在慕容泓私人衛生間的隔壁,一個四四方方的密閉空間,只在左上角有個小小的氣窗,冬天在裡面沐浴,只要水夠熱,人便不會感覺到冷。
宮人們很快準備好了熱水及慕容泓沐浴需用之物。
「出去吧,這裡不用伺候了。」慕容泓屏退宮人,又對書桌后的長安道:「去沐浴。」
長安從書桌后鑽出來,跪在地上垂著腦袋道:「多謝陛下美意,奴才不敢僭越。」
你連衛尉卿都殺了,還說不敢僭越?慕容泓瞪著地上犟頭倔腦的長安,只覺一陣氣悶。然而一轉眼發現她衣衫盡濕貼在身上,比平時看著要瘦弱許多,小小的一張臉被濕漉漉的黑髮襯著蒼白得毫無血色,這才想起她剛剛死裡逃生,他心中一時又愧悔萬分。
儘管他不喜她的倔強與放肆,但他終究還是喜歡她這個人的。然他身為皇帝,卻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無法保護,不管這件事是否是意外,抑或是她自找的,他沒能在最兇險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替她擋下這一切是事實。
站在皇帝的立場上,他有理由對她發脾氣,但站在慕容泓的立場上,他沒有理由。
「各宮都在排查宮人,很快他們就會發現你不在東寓所。你先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才能想辦法矇混過關。」他放緩語氣道。
長安是識大體的人,聽他這樣說,她自覺有理,便去了他的浴房。
公事與私情相比,她自然選擇以公事為重。
她不能被人發現是她殺了閆旭川,這不僅僅關係到她自己的性命,還關係到慕容泓的名聲。她是長樂宮的奴才,雖然最近被打發去看守后苑,但只要被人發現閆旭川是她殺的,她去后苑就會被認為是慕容泓為了讓她有機會殺閆旭川而故意貶斥。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奴才會有膽量去殺衛尉卿,而一個皇帝不管出於什麼原因讓身邊的奴才去刺殺衛尉卿,他在臣下眼中的形象都將大打折扣。
如果當時閆旭川承認他和羅泰是一夥的並且饒長安一命,長安也不想殺他的。但當她說出那麼多秘密之後,閆旭川就必須死了。
長安在浴房中脫下衣褲,發現自己的手肘和膝蓋果然都蹭破了皮。許晉說傷口不能沾水,但是剛剛都遊了那麼長時間的泳了,還在乎眼前這點熱水嗎?
她忍著傷口的刺疼將自己泡入熱水之中,頓時愜意得長舒了一口氣。
頭髮比較難干,所以她先洗了頭。熱水泡得她渾身發軟,而慕容泓這浴桶靠著又甚是舒服,長安委實是累了,靠了一會兒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慕容泓在外頭左等不見長安出來,右等也不見長安出來,心中暗思:女人沐浴是不是都要這麼長時間?
又等了一會兒,他估摸著水都該冷了,還不見長安出來。猶豫再三,他過去敲了敲門,低聲問:「長安,你沒事吧?」
長安被敲門聲驚醒,發現自己居然在浴桶中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反正洗澡水都涼了。她趕緊將身子粗略地洗了洗,跨出浴桶后又彪悍地拎起一旁的水桶將自己從頭澆到腳。
門外慕容泓聽著裡頭的動靜:「……」
慕容泓龜毛,所以宮人給他準備了八塊長約四尺寬約兩尺的細棉布,長安用了一塊來擦身子,用了兩塊擦頭髮,然後瞪著剩下的五塊細棉布,揣測慕容泓用剩下的這五塊擦哪兒。
一旁的架子上放著慕容泓的睡袍,長安穿上將腰帶系好,發現胸鼓了出來,系得鬆了又容易走光。糾結半晌,她靈機一動,將自己披在背後的長發分成兩股撥到胸前,然後就開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