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男人就是麻煩
長安說完這句, 趁著鍾羨還未反應過來,又加上一句道:「鍾公子請稍等,奴才回去取銀票來。」
「就因為我不願為你送那封信, 你便要與我割席分坐?」鍾羨看著長安的背影問。
長安腳步一停,默了一瞬,微微垮下雙肩, 回身看著鍾羨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的。你知道一個人進入我視線時,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利用價值,然後尋找他的弱點,最後踩著他的弱點讓他為我所用,直到他對我再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我才會將他棄如敝履。最關鍵的是, 這整個過程不會讓我產生絲毫的負罪感。」
鍾羨目光複雜地看著她,有生以來, 從未有人將自己的陰暗面如此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
「聽到這裡, 也許你要問,『難道我鍾羨對你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嗎?』當然不是,你是太尉之子, 只要你爹還在這個位置上,你的利用價值是發掘不盡的。然而,」長安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眼神中有坦然, 有無奈, 道「我這裡,也是肉長的。」
「你對我很好,是那種真心的好。你帶你娘親手做的糕點給我吃,你陪我練招式,就連你生辰,都不忘來給我送吃食。你對我從來都只有予,而無所求。這些我都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樣的好,在我人生中是絕無僅有的。所以我下定決心要與你劃清界限,原因無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有劃清界限了,我才能控制住我自己,沒有借口和機會再去利用你,這也是我對你最後的善意。我勸你最好不要辜負。」長安說完,轉身欲走。
「如果利用我,能讓你活得更貼近你那顆肉長的心,我願意!」鍾羨忽道。
長安一愣,緩緩轉過身來,眸中不是驚詫,而是一種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鍾羨神情鄭重地向她走來,在她面前停住,道:「若是你沒聽清,我再說一遍。我鍾羨願意被你利用,只求你別再那樣違心地生活。」
長安直直地與他對視半晌,忽而一笑,道:「向陛下下跪我還違心呢,你能讓我不必對他下跪嗎?」她伸手抵著鍾羨的胸輕輕往後一推,語氣調侃道「不要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鍾羨一把扣住她來不及收回的手,道:「若你真的不想做他的內侍,我可以去求他放你出宮。」他知道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可理喻了,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方才長安捂著自己的胸口那樣無奈地說他的心也是肉長的那一刻,他心疼了。
如果宮中的生活真的讓他如此煎熬,而他又有這個能力與機會救他出宮的話,何妨一試呢?
長安正為這突來的轉折犯傻,鍾羨卻又自語道:「是我傻了,哪會有人天生願意做奴才呢?」他抬步就往回走。
長安:「……!」我擦!千萬不能讓這貨去作死啊!他若真的去求慕容泓放她出宮,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會是什麼後果,絕對修羅場啊!就慕容泓那小心眼又多疑的傢伙,對這件事做出什麼樣的聯想都不足為奇。到時候鍾羨最多被趕出宮去,她可就慘了!
「哎,我說鍾公子,你這樣做不太合適吧。」長安追著他道。
「我知道不合適,你放心,不管任何後果,我鍾羨一力承擔。」鍾羨停下來寬慰她一句,繼續往長樂宮的方向走。
你承擔?你承擔個鬼啦!
「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大約不會同意放我出宮的,你又何必上趕著觸這霉頭呢?」長安阻他不住,繼續試圖勸說。
「既然我在你眼中有利用價值,想必在他眼中也有,單看他想要我用什麼來交換了。」鍾羨腳步不停。
「但你用什麼理由去開這個口啊?」
「為朋友終身計,這個理由如何?」
「朋友?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沒有理解與尊重,想當然地為別人的生活做決定並一意孤行,這與你對待你家裡的奴才有什麼分別嗎?」長安停住腳步握緊了雙拳沖著鍾羨的背影道。
鍾羨腳步一滯,轉過身,看著長安因情緒激烈而明亮無匹的雙眸,有些無措道:「我……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會因為你是一片好心就順從你感激你的,至少我長安就不會。
是,沒有人天生願意做奴才,但我已經是了,即便你讓陛下放我出宮,你有沒有想過,我一個太監,文不成武不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出去之後能做什麼?依附在你太尉府門下過活嗎?那與依附著陛下過活有什麼分別?
就算我能獨自撐門立戶,少了你太尉府的庇護,我還不是得看人臉色受人欺凌嗎?陛下與我是主僕,我替他辦差,他管我生活,這是種契約關係,我不覺著我欠他的。但你的關照對我來說是種情分,自古欠債好還,人情債難還,我不想一輩子背著你的人情債生活啊。
至於說到違心,人生在世,誰能活得不違心?你鍾羨從家世到人品樣樣勝我千百倍,你敢說你生活中就沒有一點違心之處嗎?因為有這違心之處在,日子難道就可以不過了?人無完人,生活亦如是!你憑什麼認為助我擺脫了奴才的身份,我就能活得比現在更好呢?」長安問。
鍾羨眼中的光彩明顯地暗淡下去,他還是頭一次發現自己做事如此莽撞衝動,如此不知分寸。前所未有的羞恥與挫敗感幾乎讓他無地自容。
長安見狀,輕輕嘆了口氣,道:「對不住,其實我一開始接近你就是為了利用你,卻不想你會真心以待。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原本就該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今日緣盡於此,也算得上是好聚好散了。鍾公子,不要指望我能洗心革面,我比你看到的,甚至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壞得多。銀票我看還是他日派人送至府上吧,我還有差事在身,先行一步,您慢走。」說著,她行了一禮,越過鍾羨往長樂宮去了。
身後久久不聞鍾羨有動靜,或許他還站在原地,或許他有回頭看她。長安不知道,因為她至始至終沒有回頭。
回到長樂宮時,長安已經徹底從剛才那股子淡淡的失落中走了出來。或許和嘉容在一起廝混久了,她也被她的傻氣給傳染了吧,送到嘴邊的肥肉都能自己推出去,活該她只能做個小奸宦,做不成大奸臣!
但這也是最後一次了,鍾羨若再送上門來,可別怪她真的將他利用到底。畢竟他爹那兒,她可還記著仇呢,有道是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長安進了甘露殿內殿,慕容泓還坐在書桌后看摺子呢,見她進來,不過淡淡問了聲:「都辦妥了?」
長安滿臉堆笑道:「辦妥了,保管給懷大人一位紅光滿面精神煥發的劉公子。」
慕容泓聞言,手微微一頓,那合上摺子的動作便慢了幾分。他抬眸看著長安。
長安本沒有在意,但見他盯著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小心地問了句:「陛下,您怎麼了?」
慕容泓向後靠在椅背上,動作優雅懶散,但眸光卻分明凌厲了幾分。他道:「觀察入微,謀算人心,皆是你所擅長的。那麼朕,是否也在你的觀察與謀算之中?」
長安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卻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細細想來,從你來到朕身邊的那刻起便是處處試探,步步為營。一面揣摩著朕的一言一行,一面又多方向朕展示你的能力,以便判斷朕到底需要什麼樣的人。待到你找准自己的位置之後,與朕配合無間尚不能讓你感到安全,卻讓你有了底氣來試探朕的底線。每一次不曾得到懲處的逾矩言行都讓你下一次更為變本加厲,直到你有膽子對朕甜言蜜語甚至動手動腳。發現朕連這些都能忍后,你開始不再隱藏你的野心,並藉以試探朕的真心。結果朕果然如你所料般對你步步忍讓,但你依然想要更多,所以你對朕挑明了你的身份。你的這一舉動於朕而言就是個暗示,一個表明允許朕與你更親近的信號。然而當朕真的想與你更親近時,你卻又開始躲著朕,以各種冠冕堂皇的說辭來拒絕朕。如此,你終於實現了讓朕求而不得的目的。那麼下一步呢?朕馬上要選妃了,你這個讓朕求而不得的女人,又該祭出怎樣的萬全之計,才能保住你在朕身邊的地位不會為人所取代呢?」慕容泓表情沉靜,卻字字如刀。
「以身相許可以么?」長安話接得很快。
慕容泓一怔。
長安無聲地笑了起來。此番她的笑容落在慕容泓眼裡甚是奇特,不帶絲毫諂媚,也沒有絲毫諷意,更不是真面目被人揭穿后欲蓋彌彰的尷尬或畏懼,只是笑而已,純澈透明、不帶絲毫雜質的笑。
笑過之後,長安緩緩道:「陛下,於您而言,這天下有何人何事配得上求而不得這四個字?只要您真的想要,您唾手可得。之所以求而不得,不過是您權衡利弊之後做出的選擇罷了。因為您心裡清楚,您將奴才留在身邊,不是因為奴才是個女人,而是奴才能讓您如臂使指。您刀鋒所指,永遠是奴才兵鋒所向。您不願意為了一時衝動毀了一件趁手的兵器,那是您英明睿智。若是您心中覺著焦慮或者沮喪,如果這樣質疑奴才能讓您心中痛快些,請您繼續,奴才受得住。」
慕容泓與她對視半晌,眉峰終究是有些痛苦地皺起,道:「你到底為何要……」這樣對朕?
長安道:「若是奴才的存在能時刻提醒陛下對身邊人要有所提防,不再為任何人所傷,那奴才也算功德無量了。」
慕容泓閉上眼別過臉去。
長安垂下眼瞼。
殿中一時安靜下來。
安靜不到片刻,慕容泓卻突然站起身,綳著臉向長安走來。
長安瞠目,見他來者不善,一時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眼看他三兩步已然走到她面前,她急中生智,當即往地上一蹲,兩手捏住自己的耳垂縮著脖子道:「奴才知道錯了,陛下饒命。」
慕容泓本來打算以勢壓人的,卻不料他還沒怎樣她就慫了,一時倒無以為繼起來,站在原地瞪著她的帽子問:「你錯哪兒了?」
「陛下說什麼就是什麼,奴才不該狡辯。」長安道。
這錯倒是認得直白而爽快,他想挑刺都挑不出來。
「那你捏著自己的耳朵做什麼?」心中鬱憤難平,他趁機尋釁。
長安委屈地抬起臉來看著他道:「陛下您不是一生氣就喜歡扯奴才的耳朵或是打奴才手心嗎?這次奴才自己罰自己,您就別動手了吧。」
看著這樣的長安,慕容泓突然理解了愛魚看著那隻鱉的心情。且不論喜惡愛恨,最要緊的是不管你想對她做什麼,你都無處下口。
他氣惱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到窗邊看著窗外。
長安心中暗惱:男人就是麻煩,尤其是這些青春期的小男人!明明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偏一個個表現得情聖一般。長安真恨不能將慕容瑛趙樞贏燁等人一一領到他面前走上一遭,然後掐著他的脖子大聲問他:到你扮演情聖的時候了么?該幹嘛幹嘛去好嗎?
但問題既然已經擺上了檯面,總歸還是得想辦法解決的。
長安眼珠子轉了轉,起身湊上前,站在慕容泓身後小心翼翼道:「陛下,有道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於此事上,要不您嘗試一下難得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