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君臣
午後, 王咎奉旨來宮中拜見慕容泓。
慕容泓命人給他賜座后,遞過去一本摺子,道:「今日朕召王愛卿進宮, 就是為了給你看這本摺子。」
王咎翻開看了一眼,略有些驚訝道:「陛下在看前朝的摺子?」
慕容泓道:「朕的處境王愛卿是了解的,朕看前朝的摺子, 也不是多麼難以理解的一件事吧。」
慕容泓從小不是被當儲君來培養的,驟失靠山,才得龍袍加身,卻又因年幼而不能親政。龍潛在淵的這兩年,又因種種原因未能覓得德才兼備的帝師,能自己想到看前朝的摺子來熟悉政務,已屬不易了。
念至此, 王咎喟然一嘆,道:「陛下初登大寶時, 臣亦深為陛下之處境擔憂, 然臣雖位列顧命大臣,卻實在是尸位素餐有負先帝所託。好在先帝在天有靈,陛下吉人天相, 雖是步步艱難,到底是有驚無險地熬過來了,如今離陛下親政不過就差最後一步而已, 陛下您千萬要穩住。」
慕容泓道:「朕不急。王愛卿也不必太過自謙, 朕雖年輕, 但孰是孰非還是辨得清的。不爭一時之名利容易,但要在眼下這種局勢下韜光養晦明哲保身,沒有深厚的政治素養以及圓融的為官之道,怕是難以做到的。親政不是朕的終點,而是朕的起點,朕親政以後,才更需要像王愛卿這樣的賢能之臣從旁襄助,並且多多益善。」
「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王咎謙虛道。
「王愛卿,私下裡比起君臣,朕更願意視你為良師益友,官面上的話,今日既然已經說盡,日後便不必如此了。言歸正傳,你手中那本摺子里的提議,朕甚感興趣,若是可以,待朕親政以後,朕就想建立一個這樣的『閣台』以輔助朕處理政務。對此,朕想聽聽王愛卿你的意見。」慕容泓道。
王咎翻看著手中那本摺子,道:「臣聽聞這位李琛李大人是東秦真宗時期有名的諫臣,后因得罪權貴而遭冤陷入獄,最後死在了獄中。而他因為何事得罪了哪位權貴,傳聞中卻無定論。如今看到這本摺子,這樁公案的來龍去脈,臣倒是可以推斷一二了。
東秦真宗在位四十八年,而他的寵妃汪氏之兄汪炳坤憑藉裙帶關係及一身邀寵獻媚的本事在短短三年時間內,從區區西曹掾被擢升至丞相,獨斷專行把持朝政前後達二十一年。
看這摺子上的年月日期,正是汪炳坤權勢如日中天的時候。李琛建議真宗建立閣台,意在分丞相之權,若是真宗有意收權,這個建議自是極好的。然而這封奏摺上並無批複,顯見是被真宗給留中了,但真宗身邊定有汪炳坤的眼線,故而消息還是泄露了出去,在此等情況下,李琛沒了活路也就不稀奇了。
連汪炳坤那等小人都能想明白皇帝若是有了閣台,就會慢慢架空丞相,那麼趙丞相,自然也會明白這一點。
依臣之見,即便陛下想要建立閣台,也不宜在親政之初。一來陛下甫一親政便撇開丞相,且是在丞相併無重大錯漏的情況之下,只恐朝廷內外對陛下您的風評會不好。二來,朝中雖不乏忠臣能臣,但在您真正坐穩帝位之前,投靠您,是要抱著做孤臣的決心的。陛下您知道孤臣嗎?您又有幾分把握能讓良臣來做您的孤臣呢?如果這個把握低於五成,那麼就算您如願地建立了閣台,這個閣台,也只不過是一群賭徒聚集之處罷了,它達不到您的預期,更發揮不了您想讓它發揮的作用。」
慕容泓從書桌後站起,心事重重地走到窗邊,一手擱上窗欞,沉默不語。
王咎跟著來到窗邊,站在他身後低聲道:「臣明白陛下的顧慮。其實陛下想從丞相手裡分權,就目前來說用不著建立閣台這般複雜的手段,只需安排兩個丞相動不得的人去做丞相司直與丞相長史便可。另外,陛下親政之後,朝廷及各地方每日上表的摺子陛下要求過目無可厚非,到時責成丞相府眾臣將摺子批複先行擬好,隨後送至宮中給您過目,您覺著可行的用硃批加以肯定,您覺著不可行的,駁回讓他們重擬。若遇爭執不下的,朝議解決即可。此方式雖是繁瑣了些,好處是在您親政初期,可以讓您對處理政務有個循序漸進的適應過程,也不易出錯。」
慕容泓自然聽得出他這個建議於他而言無疑是最穩妥的做法,只是……這樣一來,他的家仇,就不得不再往後推延了。
「王愛卿言之有理,是朕操之過急了。」慕容泓很快調整好心態回過身來。
報仇與坐穩帝位相比,自是坐穩帝位更重要,若是沒有身下那把龍椅,他拿什麼去報仇?一己之身么?
「陛下有勤政愛民之心,是天下黎庶之福。」王咎一本正經地恭維。
「王愛卿身在宮外,可曾聽說近來盛京糧油豆面等物的價格有所上漲?」慕容泓忽然換了個話題。
王咎年紀雖五十開外了,思緒倒也轉得快,道:「只消不是天災,任何局面的失衡,總歸都有得利之人與失利之人,陛下無需過問,靜觀其變即可。」
「可是這等事情深受其害的永遠都只會是百姓,朕的百姓。」慕容泓看著王咎道。
王咎難得地愣了一下,隨即躬身俯首道:「臣來想辦法。」
慕容泓展顏道:「那就有勞王愛卿了。」
君臣二人談妥了政事,又說了片刻閑話,王咎便準備告退了。
臨走,慕容泓忽問道:「王愛卿,其實朕一直有個問題想不明白。」
王咎道:「陛下有何疑問,但問不妨。」
「當年贏燁佔了盛京登基稱帝,朕聽聞他也是禮賢下士之人,知人善任拔犀擢象,頗有明主之風。無論從哪方面看,當時的他都比朕的兄長更有希望一統江山。為何你不選他,而選擇朕的兄長呢?」慕容泓問。
「原因很簡單,贏燁是個情種。」王咎言簡意賅。
慕容泓挑眉。
「為人君者,最忌感情用事。匹夫感情用事,最多不過禍及一人一家。君王若感情用事,輕則朝廷失衡君臣離心,重則國柄旁落禍延天下。事實證明臣的眼光並沒有錯。」王咎道。
「先帝確不是感情用事之人,只是朕尚年輕,王愛卿又是如何看待朕的呢?」慕容泓笑問。
王咎拱手道:「陛下是能開創盛世之人,重情抑或薄情,都無妨。」
王咎走後,一直侍立在側的長安動了動幾乎要站僵的雙腿,上前嬉皮笑臉地對慕容泓道:「這位王大人果然會說話。」
慕容泓坐在書桌后翻摺子,眉眼不抬地問:「怎麼說?」
長安道:「他說陛下能開創盛世,顯是懂得相面之術的。而觀陛下面相,雙頰如削唇薄頜尖,分明是十足十的薄情之相,他卻只撿好聽的來回答。明明是答非所問,卻讓您生不起氣來,這還不是會說話么?」
慕容泓動作一頓,抬起臉來看著長安。
長安抿著唇弓著腰,一副隨時準備落荒而逃的模樣。
慕容泓卻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來往書架方向走去,在經過她身側時突然抬手拎住她的領子把她一路拖到他的梳妝鏡前,將她按在鏡台上道:「死奴才,在說朕之前,不先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什麼樣么?」
長安一抬頭,擦!雙頰如削唇薄頜尖,這特么的不是在說她自己么?正欲哭無淚,目光往上一抬,卻發現慕容泓映在鏡中的臉也是如此。
兩張臉如此一上一下地對比起來,雖是五官不一樣,但整體臉型卻出奇的相似,放在一起看起來也是出奇的和諧,用現代話來說那就是妥妥的夫妻相!
慕容泓大約也是剛發現這一點,是以目光有些怔忪。
長安卻砰的一聲以頭搶鏡,灰心喪氣道:「好吧,大哥別說二哥,奴才跟您一樣薄情。」
「大哥?反了你了,你是誰大哥?」慕容泓聞言,拿起台上的梳子就開始敲她的帽子。
長安抱頭討饒道:「陛下,那就是句諺語,奴才說錯了,說錯了還不行嗎?」
……
盛京東城門外十里亭,陶行妹看著官道上陶行時策馬遠去時揚起的煙塵,淚眼迷濛。
鍾慕白當堂放了狠話,為了保護蔡和,趙樞自然要找人出來頂罪。陶行時被無罪釋放,但或許因為情傷太重使得他急於離開盛京這個傷心之地,他自請去萬里之遙的潭州戍邊。
眼見他去得遠了,同來送行的秋皓想要勸慰陶行妹,卻被鍾羨搶了先。
「三妹,回家吧。」鍾羨道。
陶行妹拭一把眼淚,點了點頭。幾人便下了亭子,一起策馬回城。
鍾羨回到太尉府,行經花園時碰到鍾慕白,上前行禮。
「陶行時走了?」鍾慕白問。
鍾羨答道:「是。」
鍾慕白打量他一眼,道:「你最近消瘦不少。」
鍾羨道:「請父親放心,孩兒消瘦,並非因為憂思過度。」
「哦?那是因為什麼?」
鍾羨抬起頭來,鍾慕白半是擔憂半是欣慰地發現他眼中已褪去了前段時間一直難以擺脫的沉鬱苦悶與優柔寡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看透世情並終於確定了人生目標的堅韌與沉靜。
「為了今後不會如今日一般被人輕而易舉地利用與構陷。」鍾羨道。
正在此時,管家鍾碩疾步走來,向鍾慕白和鍾羨行過禮后,對鍾羨道:「少爺,方才宮中傳來陛下口諭,請您明天上午入宮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