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進入磨合期
戌時末, 甘露殿內殿一片靜謐。
長安靜靜地翻了個身,面向牆裡,原本放在枕側的左手伸到面前, 攤開。
被抽了一下的掌心並沒有腫起來,只微微有些紅而已。
長安看著自己的手,目光毫無溫度。
她還未成氣候, 他已經開始嚴防死守了。
這麼久相處下來,她自然知道慕容泓除了鐵石心腸城府深沉之外,其人的控制欲和獨佔欲都很強烈。這一點與他處境的變化應是無關,而是他本來性格的體現,身份的轉變,最多放大了這兩點而已。
她只是沒想到,他對她的一舉一動會那般敏感。
若是只能做個他與廷臣之間的傳話筒, 就算最後真的得個九千歲的名頭,也改變不了奴才的本質, 那又有什麼意思?
她將慕容泓這個人徹徹底底仔仔細細地分析了一遍, 沒能找出可以被利用或挾制的弱點,泄氣之餘也難免覺著有些疲憊。
大好的青春,困在這裡與一個人死磕, 感覺真的不值。她有這腦子,現在手裡也有點銀子,出去幹嘛不好?特么的隨時可能領到地府觀光券的九千歲對她的吸引力其實也並沒有她想象的那般大吧。更何況不管她做到什麼地步都得對床上那個人下跪, 這殺千刀的封建社會!
出去……要怎樣才能出去呢?除非贏燁打到盛京來, 或者鍾慕白謀反, 否則的話,她怕是真沒什麼機會可以離開這裡。就算僥倖逃走了,只要慕容泓想抓她,還不是分分鐘給抓回來,到時候日子更難過。
或許被抬進凈身房的那一刻起,這輩子她所能走的路就已經被限定死了。
上輩子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旁人都只會丟給她一個三字真言——忍狠滾。如今這情勢,滾是滾不了了,那就只有忍和狠了唄。
長安閉上眼,心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沒有弱點。如今他還未親政,也未大婚,待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關係越來越複雜時,她就不信抓不到他的軟肋!走著瞧。
這樣的念頭冒出來后,她心裡莫名的有些難過。她只當這難過是在自憐而已,也就沒往深處想。
榻上,慕容泓一如既往地平躺著,帳頂的金絲銀線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弱的光,看不清到底繡的是什麼。但他知道那是一副雲龍圖,銀線繡得的是雲,金線繡的是龍。
良久,他想閉上眼入睡,但在閉上眼之前,終究還是忍不住側過臉往長安那邊看了一眼。
她面對牆裡背對著他這邊。
她很少以這樣的姿勢入睡,更很少這麼長時間都維持著這樣一個睡姿不翻身。
他知道她在生悶氣。
其實他真的不是很理解她的想法。在他看來,他給她的自由已經足夠多了,對她的容忍度也已是他所能給出的極限,然而她好像還是不滿足。
她是個讓人感到矛盾的存在,她總是能說出觸動他內心的話來,卻又讓他覺著,如果將來有一天她背叛他,他也一定不會感到奇怪。當然,他給不給她背叛的機會則兩說。
在這座孤寂冰冷的牢籠中能有個心意相通、性格又不死板的人相伴挺好的。只不過,很顯然,她身上那些令人不舒服的稜角,還是要儘可能地磨平一些才好。
次日一早,慕容泓上朝去了,長安正準備回東寓所,褚翔忽然出現在她面前。
「聽說你和御前奉茶嘉容關係不錯?」褚翔問。
長安扭捏狀:「翔哥,你問得這般直白,叫我怎麼回答才好?雖然是兄弟,但我也不能……」
「別廢話!我問你,你能不能套出她的話?」褚翔打斷她道。
「套話?套什麼話?」看褚翔神情不對,長安收起了玩笑之狀。
「到底是誰讓她在陛下的茶中下毒。」褚翔道。
「下毒?」長安聲音高八度,「嘉容在陛下茶中下毒了?她怎麼可能有這膽子?」
「當場被抓,她自己都承認了,你還要為她喊冤不成?」褚翔瞪著長安道。
長安訕笑:「怎麼可能?我只是覺著不可思議罷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仔細說說唄。」她扯著褚翔的袖子,兩人一邊走一邊說開了。
「……相信你也知道,陛下是不會殺她的,所以這件事就沒聲張。但她當了這麼長時間的御前奉茶,突然在陛下茶中下毒,這件事的原委必須要搞清楚。」褚翔帶著長安來到清涼殿後院。
長安取笑他:「翔哥,我看陛下也挺器重你的,怎麼連個女人都收拾不了?該不是看她花容月貌又嬌滴滴的,不忍心下手吧!」
「去你的!你以為我是你!」褚翔一巴掌拍在長安肩上,差點把她胳膊給都拍脫臼了。
長安捂著肩齜牙咧嘴,遂不敢再開他玩笑。
走到後院西北角一間外頭用鎖鎖住的房前,長安湊上去透過門縫往裡一瞧,見嘉容被綁在一座十字架上。屋裡光線昏暗,她也看不清具體狀況,只見嘉容垂著腦袋,也不知是醒是睡。
「昏了三次,還是不肯開口,又不能動手,我實在沒轍了,只能去找你。」褚翔有些挫敗道。
「昏了三次?你對她做什麼了?」長安一副驚見衣冠禽獸的表情看著他。
「你說我能對她做什麼?」褚翔揚起巴掌。
長安忙捂著肩跳到一旁,討饒道:「好好,我不問了。你也累了一夜了,先回去休息吧,把鑰匙給我,有結果了我去找你。」
褚翔把鑰匙拋給她,道:「辛苦了。」
長安開了鎖進到屋內,架子上的人毫無反應,果然是昏著。
「嘉容,嘉容。」長安上去托起她的下頜,用手輕拍她的臉頰。她的頭髮還處於半干狀態,估計昨夜昏過去后被水潑過。怪道慕容泓信任褚翔,這廝果然一點都不為美色所動嘛。
嘉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長安,眼眶一紅,淚珠子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好了別哭了,我放你下來。」長安急忙給她把繩子解開。這姑娘被綁了一夜,站都站不穩,下來就直接倒長安身上了。
好在長安長高了些,能撐得住她,否則兩人指定又是摔到一起。
長安艱難地將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倒了杯水給她喝。
嘉容有氣無力地推開杯子,哭著道:「你讓我死了吧。我是這世上最沒用的人,活著做什麼?我對不起贏燁……」
「是啊,你是對不起贏燁,他這樣愛你,你怎麼能毀了他最寶貝的東西呢?」長安把茶杯往桌上一頓,一副怒其不幸恨其不爭的模樣。
嘉容哭聲一頓,抬起臉來可憐兮兮地看著長安,囁嚅道:「我、我毀了他最寶貝的東西?」
「你捫心自問,贏燁這樣待你,真的僅僅是貪圖你的美貌嗎?雖然我也覺得你的確傾國傾城,但如你這樣的美人,天下間就真的獨一無二不成?」長安問她。
嘉容頰上粉淚未乾,表情怔怔的,被長安給問住了。
「我來告訴你,在你身上什麼是獨一無二的,你的善良與單純。美貌的女子天下間多了去了,但如你這般無欲無求,從無害人之心,也從未想過要憑藉自己的美貌得到什麼,乾淨得如同一張白紙的女子,卻是太少了。你仔細想想,贏燁是不是不管前一刻是什麼心情,只要看到你就會很開心?不管你是犯蠢也好犯錯也好,在他眼裡都是可愛的?若答案是肯定的,他喜歡的就不僅僅是你這張臉,而是你整個人。而你整個人除了這張臉之外,還包括你的性格,你為人處世的方式,這些都是他所喜歡的。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嘉容聽著長安的話,想起素日里贏燁對她的好,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道:「可是他對我這樣好,我卻連一件事都不能為他做,一件都不能……」
「你想為他做什麼?毒死陛下?我告訴你,就算你昨天不摔跤,你也毒不死陛下,因為昨天人多手雜,他在粹園根本就一杯茶都沒喝。你能毒死的,最多是他身邊的人罷了。他們那些跟你年紀不相上下的人,與贏燁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就因為你一念之差屍橫遍野命赴黃泉,你想想看,若真到了那一步,你成什麼樣的人了?心如蛇蠍濫殺無辜,這樣的你,還是贏燁喜歡的樣子嗎?當他把你的名字嵌入他的名字中時,你確定他想要你為他做這樣的事?」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嘉容捂住臉,一邊搖頭一邊哭。
「若是你昨天沒有摔跤,將那壺毒茶端到了陛下那張桌上,我告訴你會發生什麼。陛下是絕對不會被毒死的,而他身邊那些人,父輩不是朝中重臣便是世家權貴,他們被毒死了,他們的家人能饒過你?眾怒難犯,更何況你此舉委實惡毒無比,陛下縱然不想殺你,也找不到借口來保你。結局毫無疑問,你會被以最殘酷的方式殺死,然後贏燁發兵攻打大龑為你報仇,又將有無數的百姓和將士因為這場戰爭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或許這都不是你關心的,你關心的不過是贏燁會不會贏得這場戰爭?答案毫無疑問,他根本沒有勝算。因為你毒死朝中那麼多高官重臣的子弟,會使大龑整個朝廷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同仇敵愾,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二十萬兵馬的贏燁,如何能與上百萬兵力相抗衡?贏燁的死,才是終結這件投毒案的最後一筆。說實話,我真的不敢相信,你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長安在嘉容對面坐下,嘆氣道。
「我不想的,我也害怕。可是她說贏燁病重,我再不回去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嘉容話還沒說完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睜大眼怯怯地看著長安,連哭都忘了。
「哈,贏燁病重!」長安卻似乎根本沒抓住她話里的重點,反而因為她一句「贏燁病重」差點把剛喝下去的水都噴出來。
「這種鬼話你也能信?如果贏燁真的病重,這種消息贏燁那邊的人捂還來不及,怎會輕易往外泄?萬一被朝廷知道了,只怕立刻就會派兵去攻打群龍無首的荊益二州。依我看,這透消息給你的人定然是十分了解你的,清楚你看到贏燁病重必然會關心則亂腦子發昏,而不管你投毒能不能成,你都逃不過一死。他的最終目的,就是想借陛下之手除了你,免卻贏燁的後顧之憂罷了。」長安十分篤定道。
嘉容被長安這種語氣篤定的判斷給驚著了,下意識地連連搖頭否認道:「不可能的,不可能。她是我親姐姐,她不會這樣害我的。」
長安倏然抬頭,眸光如電:「你見著你姐姐了?」
嘉容愣了片刻,難得的聰明了一回:「……你、你剛才只是在套我的話?」
「我有哪句話說得不對嗎?」長安不答反問。
嘉容語噎,比口舌,她向來都不是長安的對手。
「別以為是你親姐姐就不會害你,更何況還是個覬覦自己親妹夫的姐姐,什麼大義滅親六親不認的事,就是這種人最做得出來。你也不想想,年前你不是剛與贏燁通過信么?若他真的病重,他會給你寫『等我』這兩個字?讓你等他什麼?等他的死訊么?」
「可是,也許當時他病得不重,如今過去了三個月,他的病情加重了呢?」嘉容還是不能相信她姐姐會以此事來騙她。
「你放心吧,如果贏燁真的病重,朝廷絕對比你先知道。要不你以為軍中那麼些個細作都是白養的?」長安翹著二郎腿,道「好了,跟我說說昨天到底是什麼情況吧?」
嘉容咬唇,面露難色。
長安挑眉道:「你不願說?你不願說我可走了啊。陛下那邊我也沒立場幫你求情,至於你能不能等到你的贏燁,我也不管了。」她起身欲離開。
「不,等等,我說就是了。但是你能不能幫我保密,我不想我姐姐在這裡出事。我知道以你的聰明,要編個借口替我遮掩過去不難的。求你了,好不好?」嘉容眼巴巴地看著長安道。
「你自己還不知會怎樣呢,還有這閑工夫擔心別人。」長安道。
嘉容低下小臉,垂淚道:「我反正已是這樣了,如果將來陛下真想用我去脅迫贏燁做什麼,我是絕不願連累他的。若我姐姐能活著,至少贏燁身邊還能有個關心他的人。」
長安:「……」聖母現世,她這等凡人除了頂禮膜拜之外真的無言以對啊。
兩刻之後,長安出了屋子,鎖好門后,準備去甘露殿找褚翔。
堪堪走到清涼殿側,前頭有人擋道。
長安抬眸一瞧,當即笑臉相迎:「郭公公,陛下已經下朝了?」
郭晴林本來正仰頭看著殿檐下的一隻燕巢,聞言回過頭來看向長安,「嗯」了一聲,卻沒說話。
長安見他那樣,以為他是為了昨夜她沒去赴約之事前來興師問罪,遂從懷中掏出那塊烏木令牌,遞過去道:「郭公公,昨夜我本想去……」
「我已經知道了。沒關係,有道是好事多磨,這次不成,那就下次好了。這塊令牌,你先留著。」郭晴林伸手將那塊令牌推回來。
長安看著他的手,這雙手保養得可真是好,白皙乾淨關節柔軟,連指甲的弧度都圓潤得一絲不苟。
想來也是,那些粗暴之舉都有旁人代勞,他的手自然能一塵不染光潔無瑕。
猝不及防的,這隻光潔無瑕的手突然抬起來伸向她的臉頰。
長安下意識地頭往旁邊微微一偏,欲躲。
郭晴林笑了起來。三十多歲的男人委實算不得老,顏色上縱有斑駁,那也是值得細細品味的歲月沉澱下來的痕迹,更何況他的這種痕迹還透著股往事不可追般的滄桑與神秘。
「你怕我?」他並沒有縮回手,手指伸到長安肩上,拈起一根髮絲,估計是方才嘉容倒在她身上時粘上去的。
「郭公公您這般身份地位,宮中有哪個宦侍不怕您嗎?」長安避重就輕地笑著道。
「你可以不怕。」郭晴林將那根髮絲彈開,毫無預兆地轉移話題「都問出來了?」
長安心中咯噔一聲,在這宮裡,似乎什麼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莫非郭公公對此事也感興趣?」長安試探地問。
「不感興趣。只不過,我不希望你把你所問到的,如實稟告給陛下。」郭晴林道。
「為何?」
「因為我並未將嘉容投毒一事彙報給太后,所以我不希望陛下採取後續行動讓太后發現這一點。太后與陛下對待嘉容一事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他們若是因為此事起爭執,真正難做的,是我們這些夾在中間的人,你懂么?」郭晴林看著長安,以一種循循教導的語氣道。
長安思忖道:「可若是隱瞞了嘉容交代的事實,因此而引發了什麼不可預知的後果,怎麼辦?」
郭晴林彎起唇角,道:「跟你有什麼關係呢?審訊犯人,原本就不是你御前聽差的職責。還是說,這宮中有什麼你絕對不能失去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