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悸動
長安心煩意亂。
慕容泓這廝說話做事似是而非, 感覺像是已經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了,卻又不點透。
她心裡也明白,這種事情如果點透了, 兩人就沒法相處了。可是,她現在該怎麼辦?想辦法試探一下他到底知不知道?還是繼續陪著裝傻?
其實如果他知道了卻願意為她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是壞事,至少證明, 只要她對他有用,他不會在意她是男是女。而且,萬一將來遭遇身份引起的難關,說不定他還會幫她遮掩一下?
只是,不知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如果他一早就知道,那時她銀子被他偷用,她連著強吻他兩次, 這……他沒處罰她,難不成就因為知道她是女人?
按他那水仙屬性, 他不會以為她喜歡他吧?
說實話, 她別的不怕,就怕將來他一個腦抽把她塞他後宮去。公用小黃瓜,不對, 看他那弱雞樣,也可能是公用小唇膏,她可不感興趣。
長安一邊走一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想想自己也不算什麼國色天香, 這麼想或許有些自作多情了。可轉念一想, 就慕容泓那張臉,不管男人女人,世間能勝過他的原本就沒幾個吧。按照互補原則,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對另一半是不會有太多要求的,比如說她就不在意男方智商高低,只要顏好身材好就夠了。
這樣一想,她更應該努力了。不管怎麼說,如果慕容泓已經發現了她女人的身份並且隱瞞不說,那麼,在他真正報仇雪恨大權在握之前,應該也不會對她有什麼出格的舉動。
她至少應該在他有這個自由和權力強迫她做他女人之前,具備可以對他說「不」的能力。
這不是自戀,更不是杞人憂天,而是防患於未然。
長安振作精神,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實在不是她性格,她需要的始終是勇往直前無所畏懼。
不多時來到凈身房,一年前橫眉豎目地指揮衛士將她叉進來的凈身房管事魏德江眉開眼笑地迎出來,道:「哎呦,安公公,一年未見了,這一向可好?當初雜家狗眼看人低慢待了安公公,還請安公公大人大量,別跟雜家記仇啊。」
「瞧魏公公這話說的,當初要不是您執意讓雜家來這凈身房,雜家哪有這造化得遇陛下?雜家感激您還來不及呢。再者您是一房的主管,雜家不過是陛下跟前一個小辦差的,哪兒擔得起您的賠罪啊,可別折煞雜家了。」長安笑道。
「嗨,這宮裡頭誰人不知,便是甘露殿的芝麻,也比別處的西瓜大些。更何況安公公這般得寵的御前聽差,雜家這個凈身房總管跟您比起來,那就是這個。」魏德江豎起一根小拇指。
「魏公公也太自謙了。若魏公公真的這般看好雜家這差事,要不咱倆每月的俸銀調換一下,雜家也讓魏公公體驗一把陛下的寵信如何?」長安道。
魏德江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安公公真會開玩笑。」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院內,院內新出爐的小太監們已經整整齊齊地排成三個方陣,長安大略一看,至少也有三百來人。
「今年人怎麼這麼多?」長安問。
魏德江道:「這不陛下明年就要大婚納妃了么,後宮的娘娘們需要人伺候,這得力的被挑上去了,空缺出來的位置不得找人填上么。沒有一年時間的培訓和調-教,只怕到時候替不上手。」
「原是如此。」長安走到第一個方陣前,看著那些年輕甚至稚嫩的臉,心中沒來由地想起了長祿。雖然知道這是封建王朝必不可少的畸形產物,心中還是少不得罵了聲「作孽」。
「都打起精神來!這位可是陛下身邊的安公公,今天要從你們中間挑十八個人回去組建蹴鞠隊。蹴鞠知道么?這可是天大的好差事,別人天天苦哈哈地做工才有飯吃,被挑上的天天玩球就能有飯吃有俸銀拿,更別提將來若是替陛下贏了比賽,那些賞賜更是你們想都不敢想的。能不能時來運轉飛黃騰達,可就看今天這一遭了啊!」魏德江替長安吆喝道。
眾人聽了,不由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長安。
長安原本覺得理所當然,但如今面對這些鮮活的面孔時,她忽然產生了一些負罪感。
十八個活生生的人,誰能想到他們實際上不過是慕容泓為了安慰她而送給她的玩意兒罷了,天知道她挑了他們去是想用他們幹什麼?
那些陰私的、罪惡的、要命而又見不得人的事。
如果按她所想,他們作為她的第一批手下,或許能有那命大的活下來,將來就會成為她特務組織中的元老人物。但更多的,應該會無聲無息甚至凄慘無比地死去。
他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還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指望她帶著他們走上一條「只要踢球就能有飯吃」的康庄大道。
她其實真的可以將他們帶上這條康庄大道。組建一支純粹的蹴鞠隊,想必慕容泓也不會說什麼,但同時他也不會再給她第二次發展自己勢力的機會就是了。
別人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只能二選一。
「安公公,您想怎麼挑?」魏德江見長安看著太監們不語,在一旁問道。
長安回過神來,道:「蹴鞠第一要緊的是體力,讓他們先圍著凈身院跑五圈。」
魏德江趕緊安排人手帶著這些小太監們出去跑圈。
院中空下來后,魏德江請長安去大堂喝茶。
來到大堂前,長安注意到院子一角有三個人正湊在一起聊天曬太陽,因那一角晾曬著布條,長安方才沒能發現。
「咦?凈身師父換人了?」在凈身房,凈身師父就相當於手術室里的主刀醫生,地位比別人高,穿得也與旁人不同,故而長安一眼就認出來了。
魏德江朝那邊看了一眼,道:「是啊,原來的凈身師父說他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不能幹這行了,所以就換了人。」
長安心中暗暗警惕起來。
當初那凈身師父最多四十來歲,就老眼昏花了?就算這年頭人吃的不好各方面功能退化快,他那兩個學徒總還年輕吧,緣何換了凈身師父,連學徒也一起換了?要知道這凈身學徒可不是外頭木匠瓦匠拜師收徒都看個人意願的學徒,這是宮裡安排的將來要接替凈身師父的學徒,斷不會因為凈身師父離職,他們也跟著消失的道理。
難不成,會與她矇混入宮之事有關?
認真說來,她進宮這麼久,大事小事也算經歷了個遍。若是有人想利用她才安排她入宮,這一年中也該有人聯繫她了。為何迄今為止毫無動靜?
還有這凈身房,如果凈身師父的更換真的是因為她,那是否代表,魏德江絕對是知情者之一?
長安有心試探他兩句,又恐打草驚蛇讓對方藏得更深反而不妙。遂強壓著心中那股衝動,一邊喝茶一邊與魏德江聊些無關緊要的家常。
茶都喝了兩壺了,還不見人回來,長安問魏德江:「這繞凈身房一圈大概有多遠?」
魏德江琢磨琢磨,道:「怎麼的也不會少於二里地吧。」
長安:「……」
兩刻之後,陸陸續續有人回來了。三刻之後,長安不等了。就算一圈一公里,五圈也不過五千米,一般正常男人半個小時就應該跑完,四十五分鐘還沒跑完的,體力太差了。
長安到院子里,將跑完之後還能滿眼渴望地看著她的人挑出來,命人搬了桌椅過來,自己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捧著花名冊,讓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來回答問題。
問題都是統一的——假如陛下和皇后賭球,你們輸了,陛下輸給皇后,會懲罰你們,但不會要你們的命。而你們贏了,皇后不高興,陛下為了哄皇后高興,很可能要了你們的命。你們選擇輸掉這場比賽,還是贏得這場比賽?
答案千奇百怪,有選擇輸的,有哭哭啼啼選擇贏的,還有說要裝病不參加比賽的……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只有兩個人的回答比較有意思。
一個名叫松果兒,他問長安:「如果我們輸了皇後會不會為了討好陛下砍對面球隊的頭?如果會的話,不妨和對手商量一下打個平局。」
還有一個名叫袁冬,他回答:「我聽上頭的,上頭讓贏就贏,讓輸就輸。」
最終長安挑了包括松果兒和袁冬在內的十八人,回到長樂宮東寓所,給他們安排了兩間最下等宦侍住的大通鋪房間,把人往裡面一扔就不管了。
長安回到甘露殿時,慕容泓已經下朝回來了,正坐在內殿跟無囂談話。長安懶得見無囂那個老禿驢,便又避了出去。
如此,直到用完了午膳兩人才有時間說話。
「人都挑完了?」內殿,慕容泓端著他的睡前茶,問。
「挑完了。」長安道。
慕容泓看她一眼,見她雙眸爍爍如賊,便知她又不懷好意了,遂道:「若無它事,先退下吧,朕要午憩了。」
「陛下,您茶還沒喝呢。」長安湊到他身旁嬉皮笑臉道。
慕容泓端起茶杯正欲一飲而盡。
「陛下,奴才不想在床上伺候您,您還是把椒房殿收回去吧!」長安道。
「咳!」慕容泓又嗆到了。
「咳咳!死奴才,故意的是吧?」慕容泓放下茶杯用帕子捂著唇瞪著長安道。
長安跪下,心中暗笑,表面卻愁眉苦臉道:「陛下,您若實在不想給奴才辦公之地,不給就是了。何必這樣坑奴才呢?是,奴才知道椒房殿離甘露殿近,方便您隨時監視奴才的動向。可,椒房殿歷代都是寵妃住的,將來您的寵妃可是大龑第一位入住椒房殿的妃子,這是多大的榮寵呀。結果人家一打聽,嘿,有個叫長安的太監在椒房殿配殿辦過公,您說那寵妃娘娘心裡能不恨奴才?奴才寧願不要辦公的地方,也不願得罪您的寵妃。」
「就你有遠見,知道朕會有寵妃,還賜居椒房殿,開天眼了不成!」長安話音方落,帽子上便挨了一如意。
「您親口說的,您的寵妃最喜歡月季。這個消息現在別說闔宮皆知,連朝廷與民間也無人不知呢。君無戲言,這個寵妃,您是有也得有,沒有也得有。」長安道。
「死奴才,這話是朕說的嗎?」慕容泓作勢又要拿如意敲她。
長安忙抱頭強辯道:「反正就算不是您說的,至少是您默認的。奴才不要甘露殿配殿。」
「不要就算了。起開,朕要午睡。」慕容泓道。
長安讓開一旁,慕容泓走了幾步,正欲喚人進來,想了想又回頭看著長安道:「愣著做什麼?還不來伺候朕更衣!」
長安爬起來去給他寬衣解帶。
小瘦雞龜毛得很,哪怕只睡半刻時間,也一定要散開發髻換上睡袍。
一通收拾后,慕容泓在軟榻上躺了下來,長安熟練地將他的長發堆在枕邊,替他蓋上毯子。毯子只能蓋到衣服的交領處,不能碰到他的脖子。
做完這一切后,長安悄悄往榻首那邊退了幾尺,放輕呼吸。
慕容泓人躺著不動,眼珠子卻在那薄薄的眼皮下慢慢滑動著。
后妃的事他不想去想,但事實上確實已經不得不籌謀了。他息朝的這幾個月,不管是京官還是地方官,都有了潛移默化的改變,乍一看還是一樣,但仔細看,某些細節和關鍵處卻已與幾個月前迥然不同。
處處都有世家與新貴勾結合作的痕迹,這些人為求自己的地位更穩固,沒有原則不顧立場地團結在一起,一點點小心地試探地蠶食著原屬於他的權力,為將來的鯨吞做準備。最後的結果不言而喻,外朝完全被權臣和世家把控,皇帝龜縮在皇宮裡,只在重大的典禮與宴會上象徵性地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力。歷史始終都沿著固定的軌跡在不斷地重演,不同只在於,每個王朝盛衰的轉折比之前一個,是提前,還是延後罷了。
他們以為他看不出來,他看得一清二楚。這不是他打下的江山,可這是他哥拼著性命交到他手裡的東西,這東西的每一寸每一厘都浸透著他哥與侄兒的血淚苦難,他怎麼可能會看不清楚,他怎麼可能記不住呢?
所以就算他根本不想要這座江山,他也必須保住了它。就算他根本就很討厭做皇帝,他也必須坐穩了這皇位。
只是……想到自己從前朝回來之後的清靜時光也只剩下一年了,他就沒來由地煩躁。
一年後,他就必須同時應付兩個戰場了,前朝,後宮。他還能去哪兒尋找一片能讓自己喘一口氣的凈土呢?腦子全天十二個時辰都在轉,神經也始終緊繃著,他真怕,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忍無可忍,會承受不住,會……瘋掉。
想嘆氣,思及殿中還有人。他睫毛顫了顫,眼睛睜開一條縫,目之所及,沒人。估計長安那廝又溜出去偷懶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
「陛下,您有心事?」頭頂突然響起的聲音驚了慕容泓一跳。
他猛然坐起身來,捂著胸口看著站在榻首的長安斥道:「作死,你站在榻首做什麼?」一邊說一邊心中暗自懷疑:竟然沒察覺到這奴才的呼吸聲,到底是我的警覺性變低了,還是這奴才的呼吸聲對我而言太過熟悉,已經引不起我的警覺了?
長安小聲道:「躲在榻首偷懶您看不見么。」看一眼長發披散容顏似玉的慕容泓,她又涎著臉道:「陛下,如果您睡不著,起來為奴才題一幅字如何?」
慕容泓想起上次她說他的字像名妓寫的,心中一陣氣惱,道:「想得美!朕的御寶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求到的?」
「奴才該死,是奴才僭越了。」長安忙低眉順目地賠罪道。
見她那樣,慕容泓有些後悔方才說了「隨便什麼人」,轉而又憤憤地躺下,心道:誰讓這奴才嘴賤來著!這就叫自作自受,哼!
隔了約十天左右,這天慕容泓午憩起來,從窗口看到長安和長福兩個人從遠處走過,長安手裡拿著一捲紙,神采飛揚的模樣。
「長安手裡拿的什麼?」慕容泓問在一旁伺候的長壽。
長壽道:「回陛下,聽說是長安向鍾羨鍾公子求的一幅字,寶貝著呢,關係好的才讓看一眼。」
慕容泓面上淡淡的,問:「什麼字啊?」
「東廠,旭日東升的東,廠是廠屋的那個廠。」長壽道。
慕容泓不語,一手手指在窗欞上悠閑地輕輕彈動,另一手卻在袖中緊握成拳,心中恨道: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死奴才!不給她寫就對了!
及至夜間,又是長安值夜。
慕容泓在書桌后看書,不理她。
長安過一會兒就摸一下懷中,也不知想到什麼,笑得無聲而燦爛,看得慕容泓一陣刺眼。
幾次之後,他終於忍不住,放下書道:「長安,給朕磨墨,朕要寫字。」
長安忙過來給他磨好墨。
慕容泓鋪開紙,用銅尺壓平,提筆蘸墨,為了避免又被說是名妓寫的,他還特意換了種更為霸道強勁的字體。
一番揮毫潑墨后,他自覺將這兩個字寫得天下無敵了,遂表面矜持暗地得意地擱下筆。
長安:「……陛下,您為何寫東廠這兩個字啊?」
慕容泓昂首挺胸地走到一旁去凈手,活像一隻驕傲的雄孔雀。
「朕喜歡這兩個字的骨骼。」他道。
長安靜靜地看著他裝十三,假裝認真地研究那兩個字片刻,忽驚道:「哎呀!原來上次奴才以為是名妓寫的字,竟然是陛下您的筆墨,奴才該死……」
慕容泓擦手的動作一僵,接著就直接炸毛了。
「死奴才,朕看你真的該死!」他回身就直奔插放戒尺的花瓶處,提了戒尺就來追長安。
死奴才,竟敢當面對他說這樣的話,讓他顏面何存?
「陛下,奴才真不是故意的,您息怒啊!」長安一邊圍著書桌跑一邊求饒。
「還不站住!今日非把你手心打爛不可!」慕容泓怒道。
愛魚趴在書桌之側的貓爬架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這兩人玩你追我趕的遊戲,誰經過它面前它就動作迅捷地到那人頭上去撩一爪子。
幾圈下來,長安覺著要出汗了,遂停下腳步回身沖慕容泓喝道:「你站住!」
慕容泓被她喝得一愣,不等他反應過來,長安又道:「陛下,您是君王,君子之王,就該是君子中的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您看您現在這樣,與潑婦何異?為了維持您的形象,奴才就算拼著一死,也要幫您改正這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壞習慣!」
潑婦?!
慕容泓簡直要被這膽肥的奴才氣死。不過氣到極處卻福至心靈,他神色一緩,將戒尺往桌上一丟,道:「不就動口不動手么,朕聽你一回。」
長安狐疑地看著他:什麼情況?腦子壞掉了?吃錯藥了?怎會這麼好說話,不會是一計吧?
「那、那您離桌子遠些。」長安道。
慕容泓直接走到榻邊,坐下。
長安過去拿了戒尺在手中,一時真的有些摸不清慕容泓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了。
一夜無話。
二月末的一天,廣膳房給長安送來一盤噴香的烤羊排,說是陛下賞的。
長安:好端端的慕容泓賞她羊排做什麼?這兩天貌似也沒做什麼讓他高興的事啊。管他的,既然是賞的,不吃白不吃。
當下她便叫上長福,兩人躲到殿後花園涼亭中一陣大塊朵頤。
吃完羊排手上袖子上嘴上都是肉香味,兩人回到殿前,長安叫長福去打水來給她洗一下。
誰知這時慕容泓忽然從殿內出來,道:「長安,今日天氣甚好,陪朕出去走走。」
「是。但是陛下,奴才滿身都是肉味,怕熏了您,且讓奴才先凈下手好么?」長安問。
「不必,走吧。」慕容泓往紫宸門走去。
長安:擦!連這麼濃郁的羊排味也不排斥了?轉性了不成?
三月三是上巳節,如今已經二月末,正是春回大地草長鶯飛的好時節。
長安與長福兩個帶著一眾宮女太監跟著慕容泓徜徉在繁花初綻春和景明的宮苑裡,倒也愜意快活得很。
不知不覺竟然逛到了粹園,慕容泓讓隨從都在粹園入口處等著,獨帶了長安和長福兩個往裡走。
長安終於覺著不對了,小心翼翼地問慕容泓:「陛下,我們這是去哪兒?」
慕容泓側過臉來看她一眼,笑得比這爛漫的春光還要美上幾分,道:「一個全是動口不動手的君子的地方。」
全是動口不動手的君子的地方?莫非是狗、狗舍?
「哎呦,陛下,奴才忽然肚子疼……」長安轉身就想溜。
慕容泓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邊往前拖一邊道:「肚子疼么?犬舍有茅房,去那兒比回宮近。」
「不是,陛下,奴才覺著您就很君子了,真的不用再見那些『君子』了,陛下,陛下……」比力氣長安拗不過慕容泓,眼看離犬舍越來越近,急得都快哭了,一個勁地用眼神向旁邊看傻了的長福求救。
長福蹙眉擺手一臉苦相,用唇語道:「安哥,不是我不想救你,我真的不敢啊,求求你饒了我吧!」
長安掙扎著伸腿踢他,低聲罵道:「吃嘛嘛不剩,幹嘛嘛不行!」
轉眼來到了犬舍門外,長安直接癱倒在地,開始耍無賴:「陛下,求您了,奴才真的不敢去,奴才不想去!只要您饒奴才這次,讓奴才做什麼都行,求您了求您了!」丫的小瘦雞,她說那天晚上怎麼那麼容易就饒過了她,原來后招在這兒呢。拿她最怕的東西來治她,良心大大滴壞了!
慕容泓回身看她,語意溫柔:「你是自己站起來跟朕走進去,還是朕叫闞二出來抱你進去?抱進去直接丟犬棚里。」
長安一下抱住慕容泓的腿,眼淚汪汪地看著他道:「陛下,求求您了,您就饒奴才這一次吧。就一次,奴才保證,下次再不敢了!」
慕容泓不為所動,吩咐一旁的長福道:「去叫闞二出來。」
長福還沒來得及答應,長安嗖的一聲站起身來,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道:「不就是犬舍么,去就去,當奴才真怕!哼!」她居然自己昂首闊步地先進去了。
其實長安也想過了,反正慕容泓也不可能真的讓狗咬到她,她只要克服自己的心理恐懼就行了。
她必須克服這個恐懼,否則按慕容泓的尿性,以後一定稍不如意就把她往這裡拉,她還活不活了?
大半年沒來,犬舍變得她都快認不出來了,不僅規模擴大了十倍不止,旁邊還辟出了一塊極為寬敞的場地。四周築以高牆,將整個犬舍完全隔絕於人們的視線之外。
慕容泓帶著她來到那塊寬敞的場地上,朝一旁的闞二使個眼色。
闞二早得了吩咐,從犬舍中捉出一隻毛絨絨的看樣子不滿三月的幼犬。
長安看到那隻幼犬離自己越來越近,腿也越來越軟。
最後闞二將幼犬放在長安腿邊,那幼犬聞見她身上有肉香,一個勁地圍著她轉圈圈,往她腿上趴。
「摸它。」慕容泓道。
長安知道逃不過,是以雖然內中怕得心都縮到了一起,還是閉了閉眼強迫自己蹲下-身去,心中反覆安慰自己:一隻幼犬而已,論殺傷力或許還不如愛魚呢,沒道理怕它的對吧……嚶,同樣毛絨絨,為何這個毛絨絨讓她這樣毛骨悚然呢?
「安哥,一隻狗而已嘛,你做什麼這麼害怕?你摸摸它,沒事的。」見長安怕得渾身都在抖,一旁的長福實在看不過去了,遂也不顧會不會得罪慕容泓,蹲下-身捉住那隻幼犬,將它遞到長安手邊。
長安還未伸手,那犬便伸出嫩紅的舌頭對著她散發著肉香味的手一陣狂舔。
長安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慕容泓一直在旁邊看著她。
片刻之後,在長福的不斷鼓勵下,長安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伸手摸了那幼犬幾下,發現它果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無害,膽子便大了起來。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將幼犬抱在懷裡,仰頭挑釁地看向慕容泓。
慕容泓彎起唇角:「不怕了?」
「當然。」長安傲然道。
「長福,退後。」慕容泓道。
長福站起身跟著慕容泓一起退後幾丈遠。長安懷裡抱著狗,整個腦子都日了狗一般不會動了,只莫名所以地看著他們。
待到慕容泓覺著距離差不多了,揚聲道:「闞二。」
「奴才一直準備著呢。」闞二與其餘兩名奴才同時打開三間犬舍的門。
長安往那邊一看,眼珠子便定住了。犬舍里溜溜達達地出來一大群幼犬,目測足有七八十隻。
一開始它們還只是在犬舍門外胡亂溜達,接著,有幾隻嗅覺靈敏的幼犬聞到了肉香,向長安這邊跑了過來。
有了領頭的,後面那一大群不管有沒有聞到肉香,都跟著向長安這邊撲來。
長安瞠目結舌地看著七八十隻毛絨絨的小東西浪潮般向自己湧來,嚇得心膽俱裂,「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將懷裡幼犬一扔,她爬起身就跑。那驚慌失措的模樣,形之以屁滾尿流也不為過。
慕容泓一開始還只是矜持地輕聲笑,後來看著長安像只猴似的被一群小狗攆得滿場跑,哪還有半點平時那或蔫壞或得意的模樣。他開始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合。
長安跑了二十幾圈后終於力竭,腿一軟跌倒在地。幼犬們一擁而上將她淹沒,但也只是激動地舔她而已。
長安掙扎著坐起身,氣惱地往慕容泓那邊一看,卻見陽光下那人笑得雙頰緋紅眼含桃花,玉石相擊般的笑聲如他迎風飄動的春衫一般毫無拘束瀟洒恣意。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慕容泓,那樣的慕容泓讓她想起他回憶中那座開滿桃花的玄都山,是否玄都山上的慕容泓,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個樣子的慕容泓,挺好的。
幼犬們還圍繞在她身邊對她又蹭又舔的,她心中的懼意卻烏飛兔走一般漸漸流逝了。有人用一個笑容,驅散了她心中對狗的恐懼。
離了犬舍之後,長安漸漸回過神來。
雖然慕容泓最終幫助她克服了對狗的恐懼心理,但他這種方式她可不喜歡。
反正現在最後能威脅她的東西也沒有了,她琢磨著可以報復他一下。本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原則,這個報復的方法自然是……
長安一念未完眸光一轉,居然就看到道旁的樹葉上有一條灰褐色的尺蠖。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
長安悄悄將那條尺蠖捉下來藏在掌心,追上慕容泓問:「陛下,無囂禪師讓您要親賢臣遠小人,那到底什麼樣的臣子才能稱作賢臣呢?」
慕容泓覺得她這問題問得有些突兀,但瞥了眼灰頭土臉的她,大約也發現今日自己鬧得有點過,便耐著性子道:「賢者之為人臣,北面委質,無有二心……」
巴拉巴拉一大段之後,慕容泓問長安:「懂了么?」
長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那能屈能伸算是賢臣品質么?」
慕容泓想了想,道:「自然也算。」
「陛下,奴才發現一隻能屈能伸的賢臣呢,您看!」長安忽然喜形於色地將拳頭伸到慕容泓面前,攤開手掌。
那條尺蠖終於得到自由,遂搖搖晃晃地豎起身子。
慕容泓嫵媚的丹鳳眼都差點瞪成了杏核眼,「啊」的一聲大叫,轉身就跑。
風水輪流轉,真是前一刻河東,后一刻河西呀。
「哎,陛下,您跑什麼啊?親賢臣遠小人,方能國運昌隆呀!」長安托著那條尺蠖一邊追他一邊忍著笑道。
「長安,你站住!長福,還不攔住她!」慕容泓躲在一棵樹后厲聲道。
「哦……哦!」長福笨手笨腳地上來攔長安,口中道:「安哥,你這樣是不對的。」
「你懂什麼?堂堂一國之君,人中之龍,居然會怕一條蟲,成何體統?快讓開!」長安一腳踢過去,還未碰到長福,長福便一個半空一百八十度旋轉姿勢標準地來了個假摔。
長安暗暗給了他一個大拇指,抬腳就又沖慕容泓去了。
「陛下,您的賢臣,賢臣呀!」她曼聲道。
慕容泓在前頭邊跑邊道:「長安,你就此作罷,朕可答應你一個要求。」
「奴才的忠君之心,豈是一己私利可以收買的?陛下,您跑那麼快做什麼?等等奴才和您的賢臣呀!」其實跑了這麼一會兒,手心那條尺蠖早不知掉哪兒去了,看著前頭溜得比兔子還快的慕容泓,長安忍不住停下來捂著肚子笑。
要說慕容泓真是有自知之明,一早把隨從都留在粹園門口,如若不然,此刻恐怕已經顏面掃地了。
長安笑過之後,繼續往前追去。
兩個年紀差不多的青蔥少年,在春光初綻的林間追逐嬉戲,他們自己不覺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幕,跟在後頭的長福卻是看了個一清二楚。
「除了安哥,大約再沒人能讓陛下這樣了。」他笑著喃喃道。
兩人跑著跑著便不知跑哪兒去了,偏離主幹道的地方林木蔥鬱疏於修剪,轉過一道彎后,長安竟看不到慕容泓的身影了。
她停了下來,耳邊不聞腳步聲,她知道慕容泓定是躲起來了。
此處偏僻,雖知也許不會有危險,但到底多留無益。如是想著,她便輕聲道:「陛下,您快出來吧,奴才已將那蟲扔了。」
耳邊寂寂無聲。
她小心地在雜草叢生枝條橫斜的林間一邊搜尋慕容泓留下的痕迹一邊前行。忽腳下不知被何物絆了一下,她措手不及仆倒在地。
耳邊又傳來慕容泓的大笑聲,她回頭一看,見慕容泓一手支在樹榦上,眉眼如月氣喘微微地看著她道:「死奴才,真當朕治不了你!」
長安默不作聲地從地上爬起來,背對著他從袖中掏出手帕來按在腕子上。這地上雜草與灌木交錯,方才也不知是何物扎破了她的手腕。
慕容泓見長安始終背對著他不知在搗鼓什麼,唯恐她手中還捏著那條蟲,遂道:「朕警告你,再來朕可生氣了。」
長安捂著腕子轉過身道:「奴才說了,已經將那蟲扔了。此處偏僻,陛下,我們趕緊回去吧。」
「腕子怎麼了?」慕容泓甚是敏銳地吸了吸鼻子,問「受傷了?」
「沒事,小傷而已。此處難走,奴才走前面給您開道吧。」長安往外走。
慕容泓一把將她扯回來,道:「把腕子伸出來。」
長安:「做什麼?難不成您還想給奴才驗傷?奴才可不想和長福兩個人把您抬回去。」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慕容泓不由分說拉過她受傷的那隻手,傷口在手腕內側,他讓她手背向上。
「把帕子拿開,別讓朕看見。」距離近了,血腥味自然也濃了些,慕容泓的臉微微發白。
「陛下,真的是小傷,奴才回去自己擦點葯就好了。」長安不知他要做什麼,唯恐傷口刺激了他暈了還得自己背他出去,便不想配合他。
「不看你的傷,把帕子拿開,快點!」慕容泓皺眉,語氣也帶上了幾分嚴厲。
長安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帕子攥在手心挪開,看他搞什麼鬼。
慕容泓從袖中掏出他自己的帕子,仔細而快速地疊成條狀,然後憑著記憶準確無誤地繞過她手腕傷處,問她:「是這兒嗎?」
長安點點頭。
慕容泓便開始給帕子打結。
長安悄悄抬眸看向對面那個人。
方才一番追逐讓他微微出了些汗,許是被血腥味刺激,他的面色泛白,白皙的肌膚被汗意一蒸,便真如溫泉水滑洗凝脂一般的潤澤通透起來。那眉的弧度仍是鋒利飛揚的,只那雙眼睫毛纖長,這般微微垂著又神情專註的模樣,不自覺就透出了幾分少年不染紅塵般乾淨純粹的溫柔來。
方才還燦爛至刺眼的陽光與鋪天蓋地的綠意此刻都成了他的背景,他在長安眼中的形象,從未如此刻一般的醒目和清晰過。
長安覺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似乎比方才追逐奔跑時更快。不僅快,心口還微微發燙。
腦海中浮現出上輩子偶受小傷,自己回家擦百多邦貼傷口貼的情景,還有那次她脖頸被陳佟所傷,鍾羨拿帕子替她捂住傷口的情景。
不管哪一次傷口都是疼的,唯獨這一次,唯獨此時此刻,她感覺不到傷口的疼。
為什麼會有如此區別?一個暈血的人蒼白著臉替她包紮傷口,就真的值得她這般感動么?
她還未想明白此刻讓自己的心深深悸動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慕容泓已經系好了手帕。打結處兩隻邊角如兩片樹葉般規整地垂在結扣兩旁,連大小形狀都差不多。像是他才能打出來的結。
慕容泓替她包好了傷口,似乎並不覺得這樣的舉動於他而言有什麼不妥,只抬起臉來眸光清湛地瞪了她一眼,斥道:「笨手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