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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煮熟的鴨子

  昏暗破敗的小巷, 玉貌綺年的貴公子與俊俏乖順的小太監,兩人表面上沉默內心裡卻暗流涌動的氣氛讓整幅場景如靜物畫一般呈現出一種濃墨重彩的生動與鮮明,給人以無限遐思的可能。


  然而, 隨著貴公子猶豫著向小太監俯下臉去的動作,這種遐思便定格在了最令人遐思的那一種可能之上。


  鍾羨心中其實清楚自己這樣做不對,可他已經鑽入了牛角尖, 一心只想驗證自己是否真的好男風?這個問題今天如果不分辨個清楚明白,他篤定自己以後每天都會沉浸在自我懷疑之中。


  而自我懷疑於他而言是種太過嚴重的情緒,先太子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因為不能為摯友報仇而陷入自我懷疑中不能自拔,以至於面對慕容泓時倨傲無禮言行失度,直到後來荷風宴那天被長安罵了,才清醒過來。


  還有這次被他父親施家法,關於自己到底是對是錯, 他也一直在自我懷疑。處於自我懷疑中的他,根本無法正常思考和做事, 低落的情緒無孔不入地影響著他的一切, 而且想要徹底調整過來,卻又是太過艱難的一件事。


  所以,他才不想因為一件明明可以通過行動去驗證的事情再度讓自己陷入自我懷疑之中。


  他信念堅定, 卻又無可否認現在的他正如履薄冰一般的緊張著。因為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動作,真的太親密了, 離經叛道地親密。此時只要長安稍微露出一點抗拒的表情或者動作, 甚至連這些都不需要, 只要長安看他一眼,或許都能讓他退卻。


  但她偏偏不,她垂著眼瞼,臉上表情安靜而柔和,前所未有的乖順,不給他一絲可以阻止他繼續下去的外力影響。


  長安自然不會看他,因為擔心嚇跑了他這隻驚顫顫的蝴蝶,她甚至連呼吸都放輕放緩了呢。雖然她曾想過為了不得罪太尉要和鍾羨保持有底線的距離,可若是鍾羨主動的話,她何樂不為呢?反正若是被太尉發現,鍾羨肯定也會主動去承擔由此引發的一切後果的。


  更何況,男人有劣根性,她長安也有劣根性啊。她的劣根性就包括但不僅限於,看鐘羨這般正經傳統的正人君子,為了她一時神魂顛倒意亂情迷,從而做出讓他自己都難以想象不可思議的事情來。


  當然,不拒絕也不代表她就會主動去迎合。鍾羨現在不知道被什麼樣的情緒控制著做出這樣的舉動猶不自知,待他一旦回過神來,以他的性格定然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她才不要讓自己表現得對他心懷不軌從而減輕他的負罪感呢。


  伴隨著他略顯急促而紊亂的呼吸,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長安垂著的眼都已經可以看到他清雋的下頜和那血色紅潤稜角分明、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唇了。


  長安料定他此刻不敢睜著眼直勾勾地看著她,故而悄悄抬起眼瞼來看了他一眼。


  他果然垂著雙眼。他的眼弧度不似慕容泓一般妖孽勾人,卻自有一副溫潤優美的形狀。睫毛雖長,也不似慕容泓的睫毛自然上卷,而是微微下垂。這般垂著眼的時候,那又黑又密的睫毛根根分明,配上那兩道名刀般的俊眉,男人的硬朗與男孩的柔和兼而有之,實在是令人難以抗拒。


  鍾羨的確不敢去看長安的表情,單是看著那雙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柔唇,他已經緊張得心跳如擂鼓,呼吸間灼熱得幾乎要噴出火星子來了。


  可憐他情竇初開,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否則他就該知道,他無需繼續下去了,眼下這失控的心跳已然證明了一切。


  隨著他的慢慢靠近,兩人近得呼吸相聞,唇與唇之間的距離絕不超過一寸。


  長安感受著他灼熱失序的氣息,心中為眼下這恰到好處的姿勢雀躍不已。天知道她有多喜歡得手之前那若即若離的誘惑與吸引。距離太遠,調動不起她的興緻,真正吻上了,卻又失去了那份品嘗美食之前肖想滋味的心情。唯獨現在這樣命懸一線般的性感張力,才彷彿能讓她所有的血液都湧入那雙即將被寵愛的唇瓣中一般,使其在期待中變得無與倫比的鮮艷與滾燙。


  這才是男女親吻的正確打開方式,之前她與慕容泓的那些,都不過是以戲弄為目的的惡作劇罷了。


  然而,就是這麼近的距離,兩人的唇卻像磁鐵的同極一般,毫釐之差,卻怎麼也無法真正地貼合上去。


  長安心中嘆息:鍾羨做人到底是有底線的,縱然一時鬼迷心竅,最後關頭,他還是具備懸崖勒馬的能力。


  此時,耳邊忽然傳來輕而快的腳步聲。


  鍾羨呼吸停頓了一剎,彷彿被驚醒一般,忽然直起身放開長安,後退了半步。


  長安循聲扭頭看去,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人出現在巷道盡頭的拐彎處,而且那人長安認識,御藥房的小太監,甘松。


  甘松顯然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熟人,或者說他根本沒想到在這裡會遇到人,轉出拐角抬頭的剎那,那驚訝中微帶一絲慌亂的表情怎麼克制也沒克製得住。


  長安看著他不說話,鍾羨此時自然也不會出聲。甘松就這樣迎著兩人沉默的目光不太自然地走過來,難掩尷尬地跟兩人打了招呼,一溜煙地走了。


  待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耳畔,鍾羨才轉過頭來看了長安一眼,然而這一眼卻立時讓他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什麼。正如長安原先預料的一般,他立時便面紅過耳無地自容了。人在極度羞愧與尷尬之時第一反應自然是落荒而逃,是以他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長安也不攔他。


  鍾羨走了沒幾步,被他自己深入骨髓的禮儀與教養攔了下來。他停住步子,但終究沒有勇氣回頭來看長安,背對著她有些艱難道:「抱歉,方才我失態了。」


  「為何要道歉?」長安問。


  鍾羨本欲離開的身形一頓,大約做了半天的心裡建設才緩緩轉過身來,看著長安不答反問:「方才,你為何不推開我?」


  「我為何要推開你?」長安靠在那磚縫間生著薄薄青苔的牆壁上,一張俊俏的小臉被暗色的背景襯得珠玉也似。


  迎著鍾羨疑惑而糾結的目光,她微微笑了起來,三分真心三分狡獪:「你這麼好,我能與你相交已是三生有幸。所以,不管你是把我當朋友還是當成其他什麼人,我都甘之如飴啊。」


  鍾羨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為何會待她與眾不同了,因為她本身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她說的話,她做的事,乃至她的想法和觀念,都與他平生接觸過的其他人大相徑庭。


  她的這句話讓他無以為繼,縱然失禮,他也只能沉默地轉過身,獨自離開。


  長安看著他消失在巷道口,微笑的表情一收,轉過身對著牆面拳打腳踢:「該死的太監!該死的封建禮教!還我煮熟的鴨子!」


  發泄完憤懣情緒,長安扶正頭上的帽子,又整理一下儀錶,恢復了道貌岸然的模樣。正待循著來路出去,腦中閃過方才甘松那驚訝慌張的模樣,她腳步一頓,轉身向巷道深處投去狐疑的一瞥。


  這條巷道到底通往何處?此處離太醫院並不近,也非通往太醫院的必經之路,甘松為何會從裡頭出來?

  她素來是個膽大包天又好奇心旺盛的,當即從小臂內側抽出慕容泓送她的那把刀握在手中,放輕腳步向巷道深處走去。


  卻說鍾羨出了小巷,心中一片空白而茫然的麻木,走了幾步之後卻又忽然想起,方才長安好像說有事情要請他幫忙來著,有了那段插曲之後,兩人好像都忘了這回事了。


  如何是好?要不要回去找她?


  鍾羨思慮片刻,最後決定就在巷口等著她。


  長安握著刀,戒備而謹慎地轉過巷道深處第一道彎角,不見有人。但巷道還在往前延伸,臨近第二道拐彎處牆面坍塌了一角,長安為了避讓地上的碎磚,注意力難免就分散了一些。結果剛還未轉過第二道拐角,眼角餘光忽見有一道人影迅疾地向自己撲來。


  她心中一凜,身子下意識地往後一避,手中的刀就向對方扎去。結果只覺一股大力襲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被人用手臂壓著脖子摁在了牆上,自己手中的刀也到了對方手中,此刻就危險地抵在她的脖頸上。


  她抬眸一瞧,喲,又是熟人,陳佟。


  「陳公公,真是幸會,又見面了。」長安忍著脖頸處的不適和後背上的磕痛,艱難地揚起笑靨。


  陳佟目光掃過小刀鯉口處那個泓字,眉頭幾不可見地一皺,抬眸看向長安。


  長安見他目光冷冰冰的,剛想說話,脖頸卻被他的胳膊用力壓住。她一陣窒息,到口的話便咽了下去。


  「不想死,就離郭晴林遠些!」陳佟低聲警告她。


  就在這時,鍾羨忽然出現在巷道第一道拐彎處。原是他在小巷口等了片刻不見長安出來,暗忖她並沒有什麼在巷道中停留的理由,便進來一探究竟。如今見長安被人壓著脖子抵在牆上,他眉頭一皺,恰足旁有一塊碎磚粒,他腳下用勁,將那塊碎磚粒當暗器向陳佟踢射而去。


  他出現得突然,動作又快,陳佟反應不及,那塊碎磚正中他壓著長安的那條胳膊。胳膊一顫,握著刀的手自然跟著向前一移,長安只覺勃頸上一線冰涼,隨後一陣切膚之痛,心中不由大罵:擦!鍾羨你個豬隊友!如果他刀刃抵著的是頸動脈,這一下姐豈不是掛了?

  見鍾羨來了,陳佟丟下刀捂著胳膊就跑了。


  鍾羨趕至長安跟前,見她勃頸上鮮血淋漓,腳下掉著一把刀,這才驚覺方才那人並不是單純地用胳膊壓著長安的脖子,他手裡還拿著一把刀!只是這刀短小,刀身又烏沉沉的不反光,他在遠處沒能發現而已。


  他拔腿就欲去追那逃走的太監,長安撿起地上的刀道:「不用追了,我認識他。」


  鍾羨回身,見她抬手欲去觸摸勃頸,忙從袖中掏出帕子按上她的傷口,難得的有些手足無措道:「對不住,我沒看到他手中有刀。」


  「不怪你。小傷而已,我去太醫院包紮一下就好。對了,你怎麼又回來了?」長安按著勃頸上的帕子問。


  鍾羨道:「我想起你方才說有事要請我幫忙,走時忘了問你是何事了。」


  長安將小刀插回小臂內側的刀鞘之中,笑道:「你不提我也忘了。」她踮起腳湊近鍾羨的耳旁,這次鍾羨終是沒再將她推開。


  「勞煩你去探望趙合之時,替我帶一句話給他,就說他讓趙椿帶給我的糕點差點要了嘉容的命。記住,這句話只能對他一個人說。」長安低聲叮囑道。


  鍾羨點頭,道:「好,我記下了。」


  兩人一同出了小巷,長安要去太醫院,鍾羨則要出宮,不能一起走了。臨分別,鍾羨叫住她道:「今日之事,若你需要人作證,可隨時派人通知我。」


  「作證?」長安頗覺好笑地問「你以為我會如何?去陛下面前告他?」


  鍾羨蹙眉:「他方才用刀抵著你的脖子。」


  長安擺擺手道:「他沒想殺我。你是會武的,當是知道如果真想殺一個人,刀子直接就從脖子上劃過去了,絕不會出現停留在勃頸上的可能。」


  「縱然只是威脅,他也做得過了。」鍾羨道。


  「過了,那是在你的世界以你的道德標準衡量的結果。但是在這裡,」長安仰起臉來環顧一下偌大的宮闕,目光落回鍾羨臉上,微微笑道「這樣的事,正常得不值一提。」


  鍾羨眉目深沉地看著她,不語。


  「我真的沒事了,你回去吧。放心,這宮裡的事,如何應付我比你有經驗。」長安道。


  所有的鮮血和傷痛都掩藏於錦帕之後,她的笑在陽光下燦爛一如方才未受傷時的模樣。


  鍾羨收回目光,未再多言。


  辭別了鍾羨,長安便收斂了笑意,一路晃到太醫院,一番打聽,得知許晉又在御藥房擺弄藥材。


  「哎喲,許大夫,快給我瞧瞧,今天我這條小命可差點就折在你手裡了。」御藥房,長安一屁股在正在舂葯的許晉對面坐下,嚷嚷道。


  一旁的甘松見狀,趕緊將藥房里幾名不相干的太監差遣出去,很自覺地拿了傷葯及乾淨的棉布過來。


  許晉抬眸看了長安勃頸上的傷口一眼,道:「傷口不深,甘松,替安公公好生處理一下。」


  「是。」甘松剛要拿著棉布來替長安清理傷口上的血跡,長安手一抬,盯著許晉道「以往再小的傷許大夫都會親自給雜家處理,而今怎麼倒假他人之手了?莫非是怪雜家未能如約替你取來《諸病起源論》?雜家承認那件事是雜家辦得不好,不過來日方長,或許在其他方面雜家能對許大夫做出些補償呢?比如說,那郭晴林,未必就比雜家更好應付吧?」


  許晉舂葯的動作一頓,起身去一旁凈了手,用布擦乾了,然後回到長安身前,取過甘鬆手里的棉布,親自替她處理傷口。


  長安仰著脖子眯縫著眼,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樣道:「許大夫,雜家可是帶著誠意來的,你怎麼不說話呢?」


  「我不說話,是因為說不出安公公想聽的話。」許晉一邊動作輕柔認真仔細地替長安的傷口敷著葯一邊眉眼不抬道,「安公公若不想下次這傷口深到處理不了,最好也別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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