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血腥之路
「你瞧見了?」慕容泓似乎對這一消息並不感到吃驚, 無論是語氣還是神色都淡淡的。
「是。」長安道。
「說給朕聽聽。」
長安便將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給他講了一遍。
聽到長祿帶給她一本記著前朝後宮瑣事的冊子時,慕容泓原本在書頁上游移的目光猛的一頓,但也沒插話。直到長安說完了整件事, 他才問:「那冊子上到底記了些什麼你可還記得?」
長安蹙著眉頭道:「都是後宮嬪妃之間爾虞我詐互相陷害的事,很瑣碎。奴才瞧著與眼下無關,也沒刻意去記。」
「那你可知記的是哪一年的事?」慕容泓再問。
長安搖頭, 道:「那冊子上並未寫年份,只有月份,是從那一年的六月一號,記到當年的十一月二十三號。」
「朕要看到這本冊子。」慕容泓忽然合上書道。
長安愣了一下,道:「若那冊子上真有什麼秘密,長祿此舉已是打草驚蛇,郭晴林說不定已將它毀了。」
「你錯了, 如果他能毀了這冊子,他就用不著殺人了。冊子是物證, 只要一毀, 旁人說什麼都是空口無憑,他為什麼還要殺人呢?那是他保命的東西,毀不得的。」慕容泓道。
「奴才不明白, 如果冊子上記載的主人是指太后,東秦已經亡了,就算太后之前做過再多傷天害理之事, 如今也不會有人與她清算啊。若那冊子上記載的主人不是太后, 那就更無意義了。」長安不解道。
慕容泓看著她, 道:「你不明白,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朕的父親,就死在東秦宮中。不管東秦宮中曾發生過多少事,與現在有關的,可以拿來保命的,唯有這一件事而已。至少,於朕而言,誰能告訴朕當年朕父親之死的真相,何止保命,朕願意給他高官厚祿,保他一世榮華。」
他看著遠處牆角的燈盞,目光放得悠遠:「父親去世時,朕只有三歲。在兄長駕崩之前,朕對父親的死因從未有過疑慮,朕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朕絕對相信朕的兄長。可是自兄長駕崩始,朕對他的死,連帶的對當年朕父親的死,都產生了懷疑。」
說到此處,他收回目光,看著長安低聲道:「殺人很簡單,但朕現在要的是真相。這些朕至親的人到底是如何死的,為什麼會死?真相一日未明,朕死也不會瞑目。」
「這些就是您深藏於心的秘密,也是您為了試探太后與丞相等人,不惜一次次地以自己為餌的原因?」長安也看著他道。
慕容泓並沒有回答她。
這樣的話很難分辨真假,但長安就權且當它是真的。她低下頭道:「冊子暫時肯定是很難拿到了,不過這個冊子真正的主人是誰倒是可以先打聽一下,東秦後宮的事,劉汾應該會知道。」此番是她太過自信了,能被郭晴林藏起來的東西,想想也不可能毫無價值。她看不出所以然時,就該拿來給慕容泓過目的。如今非但沒能得到冊子里記錄的秘密,反而還害長祿白白丟了性命。思之真是後悔不迭。
慕容泓看她幾眼,問:「你很難過?」
怎麼能不難過?她與長祿在來京的路上坐的就是同一輛馬車,一個屋檐下住過,一個鍋里吃過飯,一個殿里當過差。人活著的時候不覺著有什麼,死了之後,平素的那些好倒都鮮明歷歷恍若昨日一般。他從萍兒那裡得了好吃的分給她和長福時那明明驕傲卻強做無所謂的模樣,他盤著腿坐在炕上跟他們講他家那個小山村裡各種趣事笑過之後總帶著一點傷感的模樣,吩咐他辦事時他二話不說機靈乖巧的模樣,甚至那次三人因為吃了烤鴨被慕容泓嫌棄,在殿前一起被罰倒立的情景,如今想來都覺著溫馨得很。
她明明可以阻止這一場悲劇發生的,只要當初她同意插手萍兒之事,他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長安正傷感,下頜卻被人抬了起來。她抬眸,迎上慕容泓那如秋水明麗卻也如秋水冰涼的目光。
「他至死都沒有出賣你,你卻對他見死不救,所以良心上過不去了?」慕容泓微微笑,那笑容雖艷,卻一點都不暖,「不是說要始終站在朕的左右么?如果是這樣的心性,你可做不到這一點。」
「如果有一日鍾羨為您而死,您能做到心中毫無波瀾么?」長安問。
「當然。」慕容泓不假思索,「若是必要,朕甚至可以親手殺他。」
長安沒吱聲,因為她知道他的確做得到。他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殺了從小一起長大的鐘羨,但鍾羨永遠不會殺他,不管他是不是皇帝。這本身就與地位和身份無關,這是人心與人心的不同。
鍾羨尚且如此,他們這些下人,在他心裡便更不值一提了。
「覺得朕殘酷么?朕告訴你,這不過是等價交換罷了。別把人性想得那般美好善良,沒有人會傻到無緣無故為了另一個人去死。如果有人為了另一個人去死了,那他必然是有求於那個人,而且他所求的那件事,必然是他活著也未必能辦到,而為他所救的那個人卻一定能替他辦到的。」慕容泓的語氣聽著就像是伊甸園蘋果樹上的那條蛇。
長安想起白天長祿求他將萍兒調來長樂宮的模樣,難道真的只是因為這個,所以長祿至死都不出賣她?她能理解長祿為了萍兒出賣自己的身體,但他不能理解長祿為了萍兒放棄自己的生命。他們不過才認識一年不到的時間。
難道長祿愛萍兒?可是看著也不像啊。
「陛下,奴才想求您將廣膳房的萍兒調來長樂宮當差。」她忽然對慕容泓道。
慕容泓向後靠在迎枕上,目光幽冷地看著她,道:「你似乎並沒能理解朕的話。」
「萍兒的死活與奴才無關,奴才也知道長祿一死就將萍兒調過來,很容易招致郭晴林的懷疑。但就算奴才不這麼做,郭晴林也未必就不會懷疑奴才,畢竟長祿在長樂宮經常與哪些人混在一起,稍一打聽便全都知道了。奴才想將萍兒調來長樂宮,是因為奴才答應過長祿,奴才不想失信於一個死人而已。」長安昂起頭,接著道「陛下您放心,今日之事奴才會牢牢記在心裡,絕不會讓自己步長祿的後塵。」
慕容泓盯著她看了半晌,移開目光道:「允你。」
「謝陛下。」長安拜倒。
骨節秀長的手指在書的封皮上輕輕點了兩下,慕容泓忽問:「你那一箭三雕的計劃何時能成?」
長安道:「計劃還在進行中,應該快了。」
「計劃成功后,四合庫那邊由誰接手?」
「冬兒。」
慕容泓沉吟:「冬兒是時彥的人,有沒有機會拉攏過來為我們所用?」
長安回想起冬兒平素的做派,道:「恐有難度。」
「既然不是什麼絕頂的人才,拉攏過來又有難度的話,就不必花費精力和時間去拉攏了。儘快培養一個可以接替她位置的人,然後將她除掉。」慕容泓道。
長安:「……」她到慕容泓身邊這麼久,兩人也算什麼陰謀詭計都一起實施過,但慕容泓這般直接吩咐她去殺人,卻的的確確是第一遭。莫非是今日看出了她心性有軟弱之處,所以決定鍛煉她?
見長安不語,慕容泓斜眼過來,問:「有難度?」
「沒有難度,奴才遵命。」長安領命。她心裡清楚,不管是太后還是皇帝,抑或將來後宮中的皇后妃嬪們,但凡能成為這些人心腹的奴才,誰的手上能不沾血呢?那些陰私骯髒之事,奴才不做,難不成還讓主人親自動手不成?在別處,或許做與不做你自己可以選,而選擇的標準不過是道德而已。可是在這裡,做與不做由不得你選,因為這是生存問題。
中常侍的位置沒那麼好爬,九千歲則更不好當,她一早就有心理準備。
慕容泓看著跪在榻旁眼眉低垂的人,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不過也只是瞬間,便泯然於那片深不見底的冷黑之中。
有些事情,做奴才的沒得選,他們這些為人主的,同樣沒得選。別說他現在尚未親政虎狼環伺,根本就沒有餘力去保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奴才,就算他將來親政了,大權在握,難道就能隨心所欲了?
他看歷朝歷代的史書傳記,理解得最為透徹的一點便是:朝廷,永遠不可能是一個人的朝廷。如果它變成一個人的朝廷了,那麼離滅亡也就不遠了。
他所要做的事和所面臨的這些問題,註定他腳下的這條路將會艱險萬分。跟在他身邊的人,能與他相扶相持自是最好,但最不濟,也必須得是自己能走、且跟得上他步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