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小虐鍾羨
長祿一路跑到廣膳房, 剛進院中便見他干姐姐萍兒正端了一碟子葡萄出來。
「哎呦,就知道還是我姐心疼我,知道我這一路過來熱得夠嗆, 還特意準備了葡萄等我,多謝了!」長祿笑著迎上去,伸手就去拿碟子里的葡萄。
萍兒一把打開他的手, 朝他使了個眼色,唇角往左邊歪了歪,口中道:「美得你!你算哪棵蔥?」
長祿後知後覺地往院子左邊一看,就見葡萄架下多了一張躺椅和小桌,郭晴林正躺在躺椅上搖著扇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萍兒過去將葡萄放在郭晴林身邊的小桌上就回到了廚間,長祿跑到葡萄架下向郭晴林行禮。
「今天陛下不是在流芳榭舉辦賞荷宴么, 你怎麼這會兒到廣膳房來了?」郭晴林看著他被烈日烤得通紅的臉蛋,問。
長祿恭敬道:「陛下吩咐說晚膳想吃翡翠蓮子糕, 故著奴才來說一聲。」
「哦, 原來如此。」郭晴林眯著眸子打量長祿。
長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沒話找話道:「不知郭公公又為何在此?」
郭晴林道:「咱們做奴才的,自然是主人要我們在哪兒, 我們就得在哪兒,你說對不對?」
「對對,那郭公公您歇著, 奴才……」長祿本想找借口離開, 郭晴林卻拈起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 慢悠悠道:「急什麼?天氣這麼熱,來吃兩顆冰鎮葡萄消消暑吧。」他將葡萄向長祿遞來,
長祿遲疑了一下,「多謝郭公公。」他伸手去接。
郭晴林手一抬,不讓他拿。
長祿正不解其意,卻見他重新將葡萄向他遞來,看那意思,竟是要他用嘴去接。
長祿:「……」
「奴才卑微,實不敢勞郭公公大駕。」他行禮道。
郭晴林維持著拈著葡萄的動作,問:「你是嫌這葡萄不好吃呢,還是嫌雜家的手拿著這顆葡萄呢?」
若是方才進院的時候沒有發生向萍兒討要葡萄的那一幕,長祿或許還能推脫說自己不愛吃葡萄。可眼下,這兩個問題問出來,他哪裡敢回答?回答便等於不識抬舉。
「奴才不敢,那、那就有勞郭公公了。」長祿忍著心中的彆扭,跪下-身子去他指尖吃了那顆葡萄。
看著那顆紫色晶瑩的葡萄沒入少年紅潤綿軟的唇中,郭晴林眼神酥茫了一剎,下意識地問:「甜嗎?」
長祿道:「甜。」
「甜你就都拿去吧。」郭晴林將那碟子葡萄遞給他。
長祿推脫不得,只得接了,謝過郭晴林之後,捧著葡萄來到廚間。
萍兒正忙著在那兒揀菜,見長祿捧了葡萄進來,迎上來道:「怎麼又拿進來了?葡萄不好吃?」
長祿道:「郭公公賞我的。」
萍兒面色微變,拉著長祿避到一旁,輕聲道:「你離他遠些。」
「為何?」長祿雖覺著郭晴林對他態度有些奇怪,但至今也沒看出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萍兒四顧一番,湊過臉附在他耳邊道:「我聽人說,這郭公公最喜歡如你這般大的小太監,如被他看中了,還會被帶去他房裡過夜呢。」
長祿悚然一驚,道:「可他不是……不是太監么?」
萍兒道:「那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總之你小心些總沒錯。不過好在你是御前的人,他應該也不敢隨便拿捏你。」
長祿心中有些亂,將葡萄給萍兒,道:「陛下晚膳要吃翡翠蓮子糕,你記得和宰人說,我先回去了。」
萍兒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這葡萄你帶著回去吃吧。」
長祿道:「每次都是你留東西給我吃,也該我留一回給你了。我還得回去當差,先走了。」
來到院中,長祿見郭晴林依然躺在躺椅上,那雙黑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看。他心中愈發不得勁起來,向郭晴林行個禮便匆匆離開了。
廣膳房地道的另一端——朱雀大街武庫的地下室內,慕容瑛與趙樞正在密會。
慕容瑛將從慕容泓那邊得來的讖語告訴了趙樞,趙樞思慮一陣,道:「我認為此事與你應當沒什麼關係。常棣之花,鄂不韡韡說的雖是兄弟之情,可以指代慕容淵與慕容泓兩人,可那件事你並未直接參与。別說沒有東窗事發的可能,即便有,我也絕對不會牽連到你,你盡可放心。」
「沒有東窗事發的可能?那蔡和又是怎麼回事?都快半年了,你怎麼還沒將這條跗骨之蛆給除掉!」自從讀了那條讖語之後,慕容瑛心情一直不好,語氣頗沖。
趙樞道:「此人看著唯唯諾諾軟弱無能,實則大巧若拙十分狡獪。我穩住他就是想尋找他留下的後手,可盯了他半年還是一無所獲……」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後手。有些人天生就是賭徒,唯一的賭注不過是他們對人心的那點兒自以為是的揣摩而已!」慕容瑛道。
「也許是。可是,我敢就當他沒有後手嗎?我敢去冒險嗎?萬一他真的有後手,你該知道會是什麼結果。」趙樞道。
慕容瑛不說話了,因為她的確明白。這件事一旦大白於天下,趙氏即便有十族也不夠滅的。而她一旦失去了趙樞,在朝中,她還能有什麼影響力呢?
「我知道你信佛,但也別太把那讖語當回事了,此事從始至終,都與你無關。」趙樞見她眉眼暗淡,忍不住勸慰她道。
慕容瑛緩緩搖頭,頭上的鑲綠寶扁金簪在壁燈的映照下熠熠生輝,道:「你不明白。」
趙樞眉頭一蹙,將慕容瑛生平細細捋過,想來想去,也唯有一件事值得她於此時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那是十四年前,東秦皇帝衰老昏聵,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與劉貴妃所出的五皇子爭太子位爭得如火如荼,後宮眾嬪妃皆被波及。當時還是瑛婕妤的慕容瑛因為無子無女,家世又不顯赫得以偏安一隅。
是年九月,東秦皇帝慶祝七十大壽,在宮中設宴。因慕容瑛的父親病卧在床,便由慕容瑛的兄長慕容懷信及其堂兄,也就是慕容淵與慕容泓的父親慕容麟代其父入京賀壽。
在宮宴之上,因內侍一時疏忽,將慕容懷信與慕容麟的席位與柔妃父兄的席位搞混了,慕容懷信與慕容麟用過席上的菜肴后,當場毒發身亡。
這柔妃的父親是虎賁中郎將,當時是皇后陣營的人。發現席位弄錯之後,慕容氏兄弟之死自然又與爭儲一事聯繫起來。於是查來查去,查出下毒之人竟然是依附皇后的麗妃。后經人揭發,證明麗妃是劉貴妃安插在皇後身邊的暗樁。一番腥風血雨之後,二皇子順利登上太子之位,五皇子落敗被逐出盛京,劉貴妃也被降位幽禁。而皇後為了安撫無辜受害的慕容一族,擢慕容瑛為瑛貴妃,並收入羽翼之下。
這也是後來太子繼位太后掌權之後,後宮中嬪妃橫死者繁多,而慕容瑛卻能倖存下來的一大原因。
如今聽她這語氣,莫非當年這件公案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內情不成?
他不好問,慕容瑛自然也不會說。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後,慕容瑛道:「蔡和多活一天,你便多一分危險。此番蔡和侄子之死,是否是你試探他的手段?結果如何?」
趙樞搖頭道:「此事與我無關。」
慕容瑛一驚,轉過頭看他,皺眉道:「不是你?那會是誰?此事還涉及劉汾,莫不是皇帝?」
趙樞見她整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心中也有些煩厭,道:「他憑什麼懷疑到蔡和身上去?你別什麼事都與他聯繫起來,整天自己嚇自己。」
慕容瑛道:「不是你曾說過不能等閑視之的么?如今出了這麼多事,怎麼倒又對他放鬆戒心了?」
趙樞冷笑道:「他再聰明,也不過是個乳臭未乾未經風浪的黃口小兒罷了。最近我得到消息,說他正與永定侯誠意伯家的幾個小崽子秘議著對付信陽侯劉璋。」
「劉璋?劉璋可是助慕容淵平天下的十虎將之一,他怎會想到要去動他?」慕容瑛奇道。
趙樞道:「慕容泓雖是還未親政,可顯而易見是個野心不小的,這還沒有完全過河,就急著拆橋了。照眼下的形勢發展下去,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只消稍微有點耐心等上一等,自有旁人會替你我,除了他。」
假山洞中,長安被人捂了嘴拖到一旁,因怕弄出動靜來驚了越龍和寇蓉兩人不好收拾,她也不敢過分掙扎,老老實實地被身後之人挾著出了假山群,走到方才那片梓樹林中,那人才放了手。
見又回到此處,長安不用看也知將她拖出來的定然又是鍾羨無疑,心中暗罵:擦!這姓鐘的今天怎麼陰魂不散啊?
不過今天這出活春宮除了她之外又多了一個觀眾,也未嘗不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觀眾不會去告發。
長安收拾一下情緒,回身看著鍾羨笑得牲畜無害,道:「鍾公子,又是你,好巧。」
鍾羨神色有些氣憤有些狼狽,雙頰卻透著薄薄一層菡萏色,糅合成一種長安從未見過的羞惱交加的表情。顯然,方才那一幕嚴重玷污了他鐘大公子純潔無暇的眼睛與冰清玉潔的心靈。
想到這一點,長安又有些幸災樂禍起來:叫你丫做跟蹤狂!以後再敢得罪我,就問你一句『鍾公子,那日的活戲好看么』?不信你還能繼續道貌岸然!
「你究竟在做什麼?」鍾羨好容易剋制住讓人羞臊得幾乎要落荒而逃的尷尬情緒,冷著臉問長安。
長安一臉無辜道:「我不過被日頭曬得受不了,去那假山洞中涼快一會兒,誰知道就看到那兩人在……」
「住口,當旁人都是瞎子不成?」鍾羨生怕長安描述那兩人的齷齪行為,忙喝止她道,「你在流芳榭中與李展眉來眼去,還有那個圓臉的小太監幾進幾齣與你竊竊私語,如今再加上山洞中發生之事,你認為我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么?」
你明白才有鬼!長安腹誹,面上卻綻開一抹有些詭異的笑容,繞著鍾羨走了一圈,在鍾羨疑惑而不悅的目光中仰起頭道:「啊,原來鍾公子今天一直在觀察雜家啊。不知雜家何德何能,竟能這般吸引鍾公子的目光?」
鍾羨:「……」雖然長安的語氣與措辭都曖昧得讓他不悅,但無可否認,他今天的確一直在觀察他。見面次數越多,越覺著這小太監與慕容泓十分相像,鮮活的表象之下不知暗藏著一副怎樣的心腸。比之一眼就能看透之人,他自然更關注讓他看不透的。
「你休要顧左右而言它,你可知在國喪期設計這等無行無德之事,本就該與當事者同罪!」鍾羨抑著憤怒道。他與慕容憲情如兄弟,對先帝慕容淵也甚是尊敬,有人在國喪期做出這等事來,他自然生氣。
長安一聽這語氣不對,心知若是不出奇制勝,在寇蓉與越龍完事之前怕是趕不回去了。一低頭的瞬間,她心中已有計議,於是面含微笑輕輕款款道:「那你讓你爹上摺子參陛下啊。」
鍾羨蹙眉。
「反正我不過是個太監,若無陛下首肯,我敢設計長信宮的管事姑姑寇蓉?一句話說到底你堂堂太尉之子,難道真會在意我一個太監的所作所為?你的目的不就是把陛下拉下水么?現在我如你所願,承認了,要不要再寫份供詞給你?」長安諷刺地一笑,道。
「你不用激我,更不用惡人先告狀,這些招數對我沒用。我只想知道你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為什麼要設計長信宮的人?是陛下授意,還是你自己為了爭權奪利?」鍾羨冷靜下來,沉聲道。
長安側過身走到一旁,背對著鍾羨道:「抱歉鍾公子,我目前有義務向你說明的只有陛下第一次遇刺一事的經過。除此之外,你有權力問,我也有權力不答。」
「第一次遇刺?莫非還有第二次?」鍾羨神情愈發凝重起來。
長安回身看他,道:「陛下第一次遇刺,是在發現廣膳房地道的那天傍晚。兩名刺客假扮送膳宮女前來行刺,一名被褚翔在殿外所殺,另一名衝進了內殿之中,為御前聽差長祿所殺。陛下手臂受傷,並無大礙。后太后與長樂衛尉閆旭川趕到,太后說那兩名宮女是地道中的前朝宮人,閆旭川抓捕之時的漏網之魚。還對陛下說若是遇刺之事聲張出去,只恐有損陛下真龍天子的威儀,所以讓陛下按下此事秘而不宣,陛下答應了她。事情經過就是這樣。」長安說完,抬步欲走。
「安公公……」
「鍾公子,你不用再打聽了,先太子就是陛下殺的。」長安打斷他道。
鍾羨一怔,下意識道:「你說謊。」
長安笑道:「你打聽陛下之事,最終目的不就是為了便於你做出這樣一個判斷么?我直接告訴你了,你卻又不信,莫非你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是為了幫陛下洗清嫌疑?」
鍾羨沉眉道:「從始至終,我要的都不過是足以證明真相的證據而已。你這般說,有何證據?」
「證據沒有,動機倒是顯而易見。很明顯,陛下殺了先太子,就是為了坐上這樣一個危機四伏岌岌可危的帝位,當上這樣一個眾叛親離朝不保夕的皇帝,不是嗎?」長安說至此處,迎著鍾羨處變不驚的目光湊到他面前低聲道「鍾公子,換做是你,會這麼做嗎?你是覺著陛下野心比你大,還是腦子比你愚鈍呢?」
「不管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我都只想聽他親口對我說而已……」
「親口對你說?憑什麼?萬一真正的兇手是鐘太尉怎麼辦?對你說出真相不就代表告訴鐘太尉陛下已經知道了他的真面目?」
鍾羨目光一凜,斥道:「我父親對先帝忠心耿耿,斷做不出這等事來!你休要胡言亂語!」
「你也說了,是對先帝忠心耿耿,可先帝已經死了。有道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麼就能確定你那看上去忠君愛國的父親胸膛里沒有長一顆君臨天下的心呢……」
長安話音未落已被鍾羨一把揪住了衣襟,他似乎越是憤怒便越是冷靜,只眸光冷得彷彿能看水成冰。
「我再說一遍,我不准你侮辱我的父親!」鍾羨盯著長安一字一頓地警告道。
長安渾然不懼,眯著狹長的眸子道:「我侮辱你的父親?好吧,就算是侮辱,那我也是有理有據的侮辱。」
「你有什麼理有什麼據?」
「按你所言,你父親對先帝忠心耿耿,如今又官至太尉,位高而權重,那他不該是最值得陛下信任與託付的人么?你能否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可以解釋為何陛下被陷害,被監視,甚至被刺殺,都不去向你父親求助?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可消弭的深仇大恨么?」長安問。
鍾羨堅不可摧的冷硬目光因為這番話出現了一絲幾不可見的裂縫。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的是陛下殺了先太子,先帝作為先太子的父親,都已經原諒了陛下並且傳位於他。你父親,和你,身為人臣就該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又有什麼立場和資格僅憑一己私心就揪住這件事不放,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陛下不敬?一面做著大逆不道之事一面卻又打著忠君愛國的幌子,既當婊-子又立牌坊這句話說的就是你們這種人!」長安一把推開鍾羨揪著她衣襟的手,冷著臉自己捋平了微微褶皺的襟口。
這無疑是鍾羨有生以來受到過的最大侮辱,然而,他卻找不到話來反駁,因為事實如此。慕容憲之死是他此生最大的心結,他滿心所想都是為他報仇雪恨,父親沒有罵醒他,他身邊的其他朋友都知道此事是他心中禁忌,更是不敢置喙。於是乎,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他握著雙拳站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長安看著他深受挫敗無語落寞的樣子,好生心疼。如不是情勢所迫,還真想借個肩頭給他靠靠。
然而事實卻是,她轉過身,氣哼哼道:「若你真的對先太子還有一絲情義,就請放過他的叔父吧,他的敵人已經夠多的了!」說完,頭也不回昂首闊步地走了。
走出了梓樹林,長安動作迅速地躲到一棵樹后,悄悄探頭往鍾羨那邊看去,卻見鍾羨有些脫力般往後退了兩步,向來筆直英挺的身姿彎了下來,獨自一人默默地靠在樹榦上,半天都不動一下。
長安眯著眼心中暗笑:鍾羨小乖乖,可別怪姐一通胡唚說得你懷疑人生,誰讓你娘不叫殷素素呢?若是你娘姓殷名素素,你就會知道,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如我長安這般清新脫俗又沒有喉結之人說出來的話,更是萬萬信不得呀!
順利擺脫了鍾羨,長安滿身輕鬆地回到假山群那邊準備收拾殘局。還未靠近,便見越龍鬼鬼祟祟地從洞中鑽了出來,確定左右無人後,他辨別了一下方向,快步向流芳榭那邊走去。
長安借著對地形的了解抄近路繞到他前面,待他將要經過之時,便突然從藏身的灌木叢後面走了出來。
越龍做賊心虛,見去路突然被攔,嚇了一跳。抬頭見是長安,想起這是與李展相熟的那個太監,他又悄悄鬆了口氣,拱手作禮道:「安公公。」
長安斜著眼將他從頭打量到腳,一開口就將越龍嚇了個踉蹌:「越公子,你好大的膽子啊!連長信宮的管事姑姑都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