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飽暖思淫-欲, 這飽和暖, 大約也需要有個度。比如像長安現在這般吃撐了,人就有些難受,有些懶懶的, 連視奸鮮肉都懶得了, 還思什麼淫-欲?
「鍾公子,這麼快用完午膳了?」長安笑眯眯地問。
鍾羨曾在行伍中歷練過幾年, 吃飯不似一般世家公子那般講究,速度自然也比他們快。
聽得長安問, 他點了點頭, 本不想看長安,但又覺著這樣對面站著連個正眼都不給,似乎顯得太過倨傲。於是便抬眸快速地掃了長安一眼,發現她眼中並沒有方才那股令人不悅的神采后, 他居然很沒出息地鬆了口氣,自己反應過來后,也有些啼笑皆非。
「安公公, 我來解方才你出的第三道題。」鍾羨道。
「勝負已分, 鍾公子為何還這般執著?」長安問。
「勝負是一回事, 解題是另一回事。安公公自己出的題目,難道就不想知道旁人如何去解么?」
「不想。」
鍾羨:「……」
長安看著他稍顯呆愣的模樣,不覺好笑起來。大約以他的身份, 還不曾有人在他面前這般不識好歹過。
「當然了, 若是鍾公子願意說, 雜家還是願意聽的。」她彎著唇角道。
鍾羨忽然覺得無趣起來。他原是本著探討的目的來的,被長安這般一說,倒像是他硬要向她顯擺自己會解那道題一般。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慕容泓那人難溝通,他這奴才與他也是一個德性。
但既然來了,話也已經說出口了,鍾羨自然也不可能因為她兩句不中聽的話就負氣而走。他理了理思緒,開口道:「安公公出的那道題關鍵就在於,原本小明向他爹娘共借了兩百兩銀子,第二天小明還給他爹娘各十兩后,他向他爹娘所借銀子的總數就變成了一百八十兩,而非是原來的二百兩。一百八十兩銀子,他花去了一百七十兩,加上他身上剩餘的十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所以安公公一開始提出的那個演算法就是錯誤的,所謂的『還有十兩銀子』,也是根本不存在的。」
長安聽完,啪啪地給鍾羨鼓掌,贊道:「鍾公子果然冰雪聰明才思敏捷,雜家佩服至極!只不過,雜家這兒還有一道曠世難題,雜家困擾了半年之久還是不得要領。不知鍾公子能否為雜家解惑?」
「安公公請講。」鍾羨甚有君子風度道。
長安嘆了口氣,抬頭,以一種既深情又絕望的目光注視著鍾羨,語氣沉重而又悲苦:「曾經,有個出身卑微的少年,他自幼父母雙亡無親無故,一直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本以為這一生就這般孤苦伶仃無悲無喜地過了,不曾想,機緣巧合,他遇見了一位與他出身迥異的世家公子,並且對這位公子一見鍾情。他原想不顧一切地去追隨這位公子,不料一時不慎為奸人所騙,被送進宮做了太監……」
如果說鍾羨一開始還聽得雲里霧裡,那麼聽到此處,以他的聰慧,差不多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於是他軒著雙眉,目光冷冷地看著長安做戲。
長安垂下臉去,小聲道:「那少年知道,即便他是個女人,他也配不上那位公子。更何況他是個男人,而且還做了太監,那位公子若是知道了他對他的感情,定然會如厭憎穢物一般厭憎他。可書上有言,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少年曾經不信,遇到那位公子后,他卻是信了。」
鍾羨眸光微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句話他是第一次聽到,雖不曾有過情感方面的體驗,卻也有些觸動。
「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少年本以為今生與他的心上人再無見面機會,原準備將這段註定沒有結果的思慕永遠壓在心底了。可誰料,時隔數月,那公子居然又出現在他面前。真真是『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鍾公子,你說這算不算天可憐見的緣分?那少年最終能否得償夙願,永遠追隨他心愛的公子呢?」
「大約不能!」長安說完那一長段話,正準備趁著鍾羨琢磨她話里詩句的機會悄摸地去扯他袖子,誰知身後突然傳來這麼一句,而且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長安活像被踩了尾巴的愛魚一般一蹦三尺高,回身一看,果然是慕容泓在趙合等人的簇擁下緩緩走來。
「陛下,您也用完膳了。」長安訕訕的,表情都有些僵,只因從未想過撩男人的時候會被慕容泓當場抓包。
慕容泓瞥她一眼,沒理她,只對鍾羨道:「這一題鍾公子解不了,然而想法卻還是可以談一談的。鍾公子對此題有何感想,朕倒是很想一聽。」
鍾羨目光冷誚地看著他,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陛下非常人,底下奴才自然也甚是了得。」
明明是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可他之措辭冠冕堂皇,慕容泓縱想挑刺,也無處下手。
「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果不其然。鍾公子如今之口才相比當初,真是大有長進。」慕容泓不冷不熱道。
鍾羨聞言,忽而想起當初和慕容憲一起縱馬長歌熱血疆場的日子。什麼勾心鬥角什麼彎彎繞繞根本都與他無關,立馬橫刀快意天下,方不失為男兒本色。
奈何斯人已去,再不可見。餘生,怕也再碰不到這樣一個人,能與他如此趣味相投情義相交了。
他心中冷痛,面色便更沉了三分,道:「人皆會變,不同只在於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那你自認為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這取決於陛下。」
「取決於朕?」慕容泓唇角有些諷刺地一勾。長安在一旁瞠目看著,只因很少看到他露出如此刻薄而富有攻擊性的表情。
慕容泓走近鍾羨,目光冷遂一字一句道:「你錯了,這些不取決於朕,而取決於你的父親——鐘太尉。」
鍾羨眉頭疑惑地一皺,慕容泓卻不再多說,繞過他往明義殿里去了。
下午的課到未時末就結束了,值夜的侍女和太監在晚飯前有一段時間可以回寓所去洗漱更衣,畢竟和陛下同處一室,這陛下又是個鼻子特別靈的,萬一有什麼不良氣味熏著了他,那可就不妙了。
長安撩鍾羨卻被慕容泓當場抓包,深覺自己要完,就回去洗了個頭,想讓頭腦更清醒些,也好為今晚這場硬仗做準備。
身為長安御用洗頭小哥的長福一邊往她頭髮上抹槿葉汁一邊問:「安哥,你今天怎麼看著心事重重的?」
長安仰躺在長板凳上,看著日漸四合的暮色,悠悠嘆道:「王的男人不好當呀!」
「王的男人?」長福疑惑。
長安擺擺手,問:「今天陛下和我不在期間,甘露殿可有事發生?」
「沒什麼事,就是慕容公子來了一趟。」長福揉著她的頭髮道。
「慕容懷瑾?他來做什麼?」經長福這麼一提醒,長安才想起今天在明義殿沒見著他。
「他來找陛下,得知陛下去了含章宮后,他去茶室討了杯茶喝,然後就走了。」長福道。
長安沉默片刻,忽問:「今天茶室誰當值?」
長福愣了一下,道:「這我倒是沒注意。」
長安反手在他額上彈了一指頭,道:「不想一輩子做洒掃,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果方才問你的是陛下,你來句『奴才沒注意』,那以後也就沒人會注意你了,知道么?」
長福憨憨道:「記住了,謝安哥提點。」
洗完了頭,用布巾擦至半干也就盤起來了。長安啃了個餅,振作精神往甘露殿去。
行至殿前恰劉汾從殿里出來,長安忙上去作揖:「爹,您這是要回去?」
劉汾眉頭一皺,低斥:「亂叫什麼?」
「不叫爹,那叫乾爹成么?」長安笑得沒臉沒皮。
「不成!」劉汾作勢要用拂塵敲她。
長安抱著頭道:「好好,您不願收奴才做乾兒子,奴才不叫就是了。」
劉汾收了拂塵,問:「今天陛下去明義殿進修,可還順利?」
長安將明義殿內鍾羨與慕容泓爭書桌之事一五一十地對劉汾說了一遍。
劉汾聽完,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道:「你倒真是個機靈的。」
長安腆著臉道:「要在陛下身邊立足,總得有些旁人不及之處不是。」
「行了,快進去吧。」劉汾道。
長安應是,小跑著進殿了。
劉汾回身看著她的背影,心思:這小子說的話倒與我得到的消息一致,也不知是真心不敢瞞我,還是猜到了明義殿可能也有我的眼線,故而實話實說。且不管他,多觀察一陣再說。
長安來到內殿,見殿內窗牖大開,慕容泓探身窗前,正伸手去摘窗外那一朵芭蕉。纖白的手映著深綠色的蕉葉,猶如深秋清晨覆著薄霜的一朵白菊,清潤通透。
聽到長安的行禮聲,他慢悠悠轉過身來,半邊身子斜倚在窗欞上,披散的長發在風中飄揚如緞,絲絲掠過那秀美的臉龐,然而髮絲掩映下的那雙眸子卻不似往日溫艷迷離。
他捻揉著指尖那朵大紅的芭蕉,目光幽深難測地落在長安臉上,不語。
長安:「……」是她的錯覺么,為什麼會覺著今夜的陛下好像有點……攻氣十足的?
殿中氣氛有些微妙地沉默了一剎,慕容泓低眸看向指尖花朵,道:「愣著做什麼?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