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2 將軍百戰身名裂
“誤會誤會！”葉大正大叫，“莫動手！”
那騎將的長刀停在半空，馬頭前麵的藤牌手被撞得向後翻倒，但是同時戰馬也被四周甲士蜂擁扯住。人仰馬嘶，一片大亂。
葉大正向戚繼光叫道：“這是我的好朋友胡守仁！是靖難功臣、振武衛前所百戶胡德海之後，他襲承祖職任驍騎右衛指揮僉事，聽我說跟你很熟，所以一起來投奔！你就說一句話，給不給我們這個機會？”
戚繼光瞅著胡守仁，胡守仁曉得闖了大禍，趕緊向戚繼光跪倒謝罪。
戚繼光驟起眉頭：“你們倆到底誰帶誰來的？”
葉大正和胡守仁一起指著對方道：“我帶他來的。”
戚繼光打了個哈哈，原來葉大正真的找了個厲害的當保鏢。向葉大正問道：“你的弓馬就是他教的了？”
葉大正點頭，得意道：“厲害吧？”
戚繼光道：“胡守仁留下，你回家去！你有個三長兩短我真的受不了！”
葉大正和胡守仁齊聲道：“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竟是出奇地講義氣。
戚繼光讚道：“好，你們兩個都講義氣，我就給你們這個機會。”一拍葉大正的肩膀，“到時候見了血想要逃，跟我說一聲。但是若私自逃走，會被割耳砍頭。醜話先說，軍法麵前，我救不了你。”
葉大正叫道：“你看不起我，我非得讓你另眼相看！”
戚繼光無奈道：“我真不是看不起你，我是真心為了你的小命著想。”
譚綸忽然道：“戚兄，既然是葉兄弟自己要選這條路，又是如此堅決，何不成全他做大丈夫？”
葉大正叫道：“就是！看這位兄台他也是書生帶劍，你也沒趕他走啊！”
戚繼光歎了口氣，好吧，帶他們一起去新河所的新兵營。對葉大正用充滿憐憫的目光說道：“你千萬莫後悔，因為後悔也來不及了。”
葉大正和胡守仁都十分歡喜。胡守仁摘掉頭盔，年紀不大，點著手指，滿麵通紅道：“我須得把甲胄還給京營，遞交辭呈。不知道會不會遇到阻礙……”
戚繼光稀奇心道，這胡守仁作戰時出手硬朗果斷，盡顯騎將本色，怎麽頭盔一摘，就靦腆起來了。怪不得雖然是驍騎營將領，卻能跟太學生出身的葉大正合得來。看上去，倒像是葉大正是拿主意的。
譚綸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你們剛剛從京城過來？”
葉大正和胡守仁點點頭：“星夜兼程。”
譚綸問：“那你們遇到過張居正的車馬麽？”張居正因為排場一向驚人，坐著十六人抬的大轎子，帶著好幾百豪奴和護衛，路上若是遇到了很難不知道。
葉大正點頭：“遇到了，張居正剛回京，但是他已經完蛋了，沒進京就回老家去了。”
戚繼光和譚綸都吃了一驚：“張居正？回老家？什麽意思？”
葉大正道：“這裏還不知道嗎？張居正他爹忽然死了，他進京的時候，訃告就已經等在城門口，他要立刻回家奔喪。”言語之間，已經沒有恭敬之意。
戚繼光和譚綸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譚綸第一個反應便是急道：“沒有奪情起複麽？”
葉大正攤開手：“沒有啊。聖上下旨宣慰，但也沒有挽留。按我大明律例，內外大小官員丁憂者，皆是不許保奏奪情起複的啊！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已經是做到頭了。”
戚繼光兩眼一黑，壞了！怪不得浙江巡撫王本固忽然牛逼成這樣，他早得到消息了！
百善孝為先，大明律例為了推崇孝道而規定，官員在職期間若父母過世，官員必須辭去職務，回家奔喪守孝二十七個月。這就意味著會失去一切權勢，二十七個月後想要東山再起，基本上不可能。若是隱匿訃告，則按律發回原籍貶為庶民。
問題在於，現在張居正回京是要和內閣協商保住胡宗憲的事情，胡宗憲一旦入獄，福建抗倭大局便會無人主持，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譚綸依舊在尋思著：“張老太爺的過世很蹊蹺啊！”有些話就算是猜疑，可也不能隨便說出口。
戚繼光則急急修書給徐渭，讓胡宗憲早做防備。
胡宗憲收到書信，立刻請辭。
然而一切都已經遲了，南京給事中陸鳳儀彈劾胡宗憲貪汙軍餉、濫征賦稅、黨庇嚴嵩等十大罪名，萬曆皇帝卻當朝說道：“朕心知肚明，宗憲不是嚴嵩一黨，自先帝時任職禦史後都是升用他，已經八九年了。而且當初因抗倭大捷而封賞他，現在如果加罪，今後誰還抗倭呢？讓他回籍閑住就好了。”
胡宗憲於是回家閑住，然而政敵並沒有放過他。禦史汪汝彈劾胡宗憲自擬聖旨，十月底，胡宗憲入獄。朝野震動，萬曆皇帝頂住壓力，依舊拒絕做出給胡宗憲降罪的決定。
十一月，倭寇攻破福建興化府，大肆燒殺，全城男子盡屠，女子留作營妓。舉國震驚，這是抗倭二十年來最慘的一次倭患，全城被屠！
隨即織田軍長驅直入，連破福安、寧德及周邊數城，包圍福州一個月後，閩軍無力抵抗，城破時亂軍被倭寇驅趕，數萬明軍相互擠踏而死。織田軍占據泉州外圍島嶼，分幾路出擊，大半個福建皆被倭寇占領。
人心惶惶之中，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忽然在深夜襲擊了杭州府的大牢，大牢守軍不做任何抵抗，便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棄械投降。
戚繼光蒙著臉，披著鬥篷直入大牢，胡宗憲就關押在這裏。然而映入眼簾的是一具因為揪心而上吊的屍體，以及在牆上用指血寫著一行字：“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牢頭顫顫巍巍將一封書信交給戚繼光，低聲道：“胡大人聽說興化府被屠城，就上吊了。這是胡大人臨終前留給戚將軍的書信，小人私藏起來，就等著大將軍來的。”
戚繼光打開來，隻見上麵胡宗憲用血給自己留了一句話：“將軍百戰身名裂，宗憲不脫此彀中。”
戚繼光攥著拳頭，渾身顫抖，淚如泉湧。或許有一天，
自己也一樣會落得這個下場。
陳祿不得不催促道：“將軍，我們須得立刻離開！”
戚繼光飛奔出牢，獄卒皆閉目伏地，以示什麽都沒看見，恭送戚繼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