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閻羅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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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陷入沉思,半晌揮退禦書房伺候的內監,道:“李愛卿說說是為什麽,此處並無旁人,你盡管直說。”
“程大人素來小心謹慎,春闈三年一次,自是重中之重,程大人理應不會粗心到將考題泄露給自家仆役。而買賣考題本就是斷頭的罪名,微臣不敢斷定這仆役會不會見財起意,但卻敢斷定任何一名舉人拿到考題後是不會告訴其他人,白白增加自己的風險的。”
見皇上陷入沉思,李相一咬牙,便將自己這幾日所想說了出來:“因而,雖然結論匪夷所思,但卻是唯一的結論,那便是這題徐舉人必須泄露給唐解元,而提出這個要求的,當然不可能是一個仆役,隻能是程大人。”
皇帝皺眉道:“他一個主考官,泄題是為了什麽?他難道也缺錢花?”
“程大人出聲世家,十五歲便蒙聖恩入讀翰林院,二十二歲便與當朝首輔長女結親,程大人青雲之路人皆可見,當然不會為了銀子。可皇上不妨想想,整個事件中最突出的是什麽?最有價值的是什麽?”
“價值?”皇上重複了一遍。
“依微臣來,整個案件中最有價值的莫過於這位唐解元的才華。”
皇帝想起那首豔詩,雖然不想承認,卻也冷哼了一聲。
“所以,程大人的目的也不難猜測,他之所以通過自己的仆役和徐舉人泄題給唐解元,就是看中了這位唐解元的才華。”
“你和他同是考官,這一屆的進士都要拜到你們門下,他何須冒此風險?”
“聖上明察!倘若隻是一般的官場照應,程大人在日後稍稍施以援手便可,倘若要徹底招攬一個人,當然需要非同一般的恩惠。這一點,想必程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的。”
皇帝皺著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程大人當年二十歲便高中一甲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官便是楊首輔。”
皇帝眯著眼道:“當年是有這樣的傳言,有禦史彈劾楊相泄題,但禦史風聞奏事,並無證據。”
“微臣也隻是蒙皇上信任,才鬥膽猜測。”
“那李愛卿倒是繼續猜猜,程大人,或者說楊相這般費盡心思招攬人才是為了什麽?為朝廷盡忠是這樣盡忠的麽?哼,這些新科進士、天子門生,難道都是他首輔的進士?楊相的門生?他楊相倒是有幾個女兒?”
“楊首輔有幾個女兒微臣不好說,但是,楊首輔卻有兩個孫女,一個是秦王的正妃,一個是秦王的側妃。”李相說完便低頭,再不肯說半個字。
皇帝的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順手將手中的筆扔到筆洗中,甩出一串墨汁:“無君無父!”
半晌,皇帝又拿起案頭的秦川先生的文章,狀似無意的問道:“秦川先生多年不問朝事,朕倒是聽說太子和秦川先生走的很近,不知道這篇文章太子看過沒有?”
李相極力克製自己想擦汗的衝動,回道:“秦川先生的文章寫出之後便廣為流傳,這京城無人不知,微臣想太子殿下應該是看過的。聽說太子爺確實多次勸說秦川先生出仕,但先生一直是推辭的,其他的微臣到不知曉。至於先生這篇文章《士論》提到,士應當是國士、是朝士,而非一家之士,為知己者死之士,微臣倒是讚同的。”
皇帝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道:“如今楊相的門生也是遍布六部有司衙門,愛卿之見,動得動不得啊?”
李相終於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堂之上,都是陛下的臣子,臣未曾聽說還有動不得的臣子。隻是,為了避免人心震蕩,聖上還是緩緩圖之。”
李相說完偷瞄了龍椅之上的皇帝,他已經打開了另一本折子在看,聽李相說完,眼皮未抬的“唔”了一聲,不知道聽進去沒有,揮揮手讓李相下去了。
坤寧宮內的燭火永遠是明亮的。蠟燭旁的冰塊冒著白氣,被燭光一映,顯得晶瑩剔透。
皇後麵前端坐著大妝的秦王妃。皇後對這個王妃是滿意的,楊六娘入府不久,幾件小事便將後院收拾的服服帖帖,可見是個有手段的孩子。
楊六娘待人接物一看便是大家培養出的合格宗婦,不光禮節上挑不出任何錯,也懂得前後進退,誰家夫人掌事,誰家姨娘得寵,難為她樣樣記得,內眷中的迎來送往頗下了一番功夫。
如果說唯一欠缺的地方,便是秦王以她年紀尚小為由尚未圓房,因而子嗣上尚無消息。不過這一點皇後倒是也不太急,太子那邊也沒有任何訊息。
之前太子是迷上薛家那個丫頭,最近傳來的消息是也丟開了,每個月也進內苑,但那幾個昭儀都是皇後之前送去的,她心裏有數,那是沒辦法懷上孩子的。
“如今天氣熱了,闕兒那孩子一向苦夏,不知道今年如何?”
“回稟母後,王爺今年倒是還好,妾身看著胃口也還行,今天下朝吃了正餐後還額外用了一碗酸湯麵。”
“嗯!這也是你精心侍奉,調養得當!六娘,你是個好孩子,聽說四娘在府裏不是很安分,她雖然在娘家時是你姐姐,但進了王府,你是正妃,她是側妃,規矩是不能廢的,你也不能一味的心慈手軟。”
“母後教導的是。四娘雖然在府裏是掐尖要強了些,但到底對王爺一片癡心,還請母後海涵。”
皇後不甚在意的點點頭,其實隻要秦王喜歡,她也不在乎哪個側妃是不是講規矩,這麽說無非是表明自己支持正妃的立場。
“六娘,今日宣你入宮,是為了科考案的事情。”
秦王妃心裏知道這才是今晚談話的重點,又事涉楊家,不由坐的更直。
“此事聖上心中已經有了定論。”皇後一邊說,一邊示意一旁的容姑姑拿來一張紙,遞給秦王妃。
秦王妃接過紙條,隻見上麵八個字“折其羽翼,護其臉麵”。心下不由一沉,問道:“母後這紙條出自何處?”
皇後端起一旁的紅棗羹,朝容姑姑點點頭,容姑姑便一一道來。
禦書房的內監原是層層挑選後才送到禦前,皇後費了多年力氣才買通了一個灑掃太監。而這些灑掃太監隻能在皇帝不在的時候進去灑掃,且都是不認識字的,但皇後挑中的這一人卻天生的記性好,他雖然不認識字,卻能將紙上的字記在腦中,依樣畫出來。今日他便畫了這八個字送到坤寧宮。
“這是皇上寫完後又扔到一旁的,皇上的意思已經很清楚,端門前的那幫子酸儒是要給個交代的,朝廷必然會推出一兩個人,否則也平複不了民議,但是皇上也不會波及首輔,首輔是朝廷的臉麵,皇上還是會顧及的。”
皇後呡下一口羹湯,用帕子點了點嘴角:“依本宮看,最多也就是處罰那個程主官,因而本宮找你來就是讓你回去傳話,如果聖上要處置程主官,你讓首輔莫要僵持,畢竟大局為重。”
“那程家姑父不知會怎麽樣?況且朝堂上放棄程家,其他朝臣如何看待楊家?倘有那起子小人繼續攻擊楊家又該如何?”楊六娘心下覺得不妥,便將疑問說了出來。
皇後自然有些不悅,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誰知道秦王妃卻有點不知好歹的意味,當下沉了臉道:“你一口一個楊家,程家姑父,不要忘了,你首先是秦王妃!事情如果僵持住,你讓秦王在朝堂上是向著他父皇還是首輔?這是要讓秦王為難麽?”
秦王妃一聽這話語,立即起身跪下請罪。皇後哼了一聲,道:“本宮的意思你聽明白了?你回去把話給楊首輔帶到,就告訴他聖意已定,不要在程大人一事上多做糾纏。”秦王妃稱是,起身離宮。
秦王妃如何將話帶到楊首輔處不清楚,但之後朝堂的局勢看楊首輔是聽進去皇後傳的這八個字了。
皇上在宣布程大人革職徹查的時候,楊相一方並未有太多反對聲音。雖然私下裏楊相一派也是諸多聲音,畢竟程主官在朝多年,與大家或深或淺都有來往,楊相這樣放棄他一是大家有點心寒,二是誰知道程大人又會供出什麽呢?
畢竟程大人已經是白身了,現在又換了一撥人主審,如果說的多些,誰知道會不會沾惹到自身呢?但楊首輔心意已定,他們也無可奈何。
錦衣衛的牢獄其實相比刑部大牢要寬敞一點,起碼是每個犯人都是隔離開的,不像刑部大牢,一間裏關著好幾個人,隔壁受刑聲、喊冤聲、求饒聲都清晰可聞,但這邊的清淨卻更讓昔日的程主官心中犯怵。
楊相那邊也托人傳進來據說從皇帝禦案上抄下來的八個字,“折其羽翼”,他心裏一陣苦笑,對於成為被折斷的羽翼,他雖然不甘,但麵對自己的恩師、嶽丈,他卻說不出半個不字。
他從入仕之始便一路青雲,不到四十的年紀已然是禮部尚書,於私而論,他也是楊相最得意的弟子,他也有最賢的妻,而這一切都是蒙楊相恩典,如今楊相需要他站出來也是理所當然。
更何況,唐解元最初也是他相中後在楊相麵前保薦的,隻是沒想到其人才學也佳,性情也狂。
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他的案子從刑部到了錦衣衛,如果皇上隻是要給那些聚集的書生舉子一個交代,大可在刑部結案,雖然刑部中之前審理的結果是含糊了點,但既然楊相交了他出來,必然會給個更能平複民議的結果,皇帝對此應該也是心知肚明,何必將他交給錦衣衛?
除非,除非皇帝根本不想維護什麽臉麵,如果皇帝動了要辦楊首輔的心呢?
想到此處,程主官突然汗流浹背,如果一開始他們就猜錯了皇帝的心意呢?如果皇帝要查楊首輔,滿朝之中,還有誰比自己知道的更多,接觸的更深?
雖然在刑部大牢呆了一段時間,身上衣服已經髒汙,但他一直都努力維持著自己的儀態和士人的風骨,可就在剛才,這個突如其來的懷疑擊退了他的全部信心,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錦衣獄的單間在頭頂上方有一處巴掌大的窗戶,透著窗戶,程主官猜測大概也是深夜三更時分了。他心裏越想越透亮,隻是痛恨不能再向往日一般將心中所想告知自己的恩師。
他心中心意已決,不由又想起自己父母、妻子,忍不住痛灑了幾滴淚,眼看天色將亮,一咬牙抽出自己的腰帶,手顫抖了幾次,終於將腰帶懸到那窗戶的橫棱上,才剛剛打上結,便聽見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他心中一沉,直接向牆上撞去,可惜來人早有防範,已有兩個錦衣衛死死抱住他。
“程大人怎麽想不開呢?剛來我們錦衣衛獄,還沒嚐嚐紀某的手段,怎麽就想走呢?”
錦衣衛的指揮使姓紀,原是承父職留在錦衣衛的,據說紀家有祖傳的手藝,能讓人受盡十八刑之後卻不丟了性命。
錦衣衛一向並不與朝臣來往,也不上朝,因而這位紀指揮使的名氣在外,見過的倒不多。
朝臣私下裏送他個外號“閻羅公子”,程主官今日一見才有體會,原來這位紀指揮使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麵色白淨,配著錦衣衛的飛魚服,倒是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想不到程某還有機會見到紀大人,榮幸之至。”
紀指揮使看著被兩個錦衣衛架住的這個人,倒也算有幾分傲骨,不由生起了幾分興趣,他一張俊俏的寒臉陡然笑起來,頓時讓人覺得這錦衣衛的牢獄也有幾分蓬蓽生輝的意味,一旁的錦衣衛不由看了看程主官,莫名的替他緊張起來。
“程大人不知道我們錦衣衛的規矩,我們這邊慣常是先帶人參觀一邊刑室的,大部分時候也用不著紀某出手,很多人參觀完便改了主意,連父親的姨娘偷情的事情都說的仔仔細細,當然也有人願意試一試,紀某也是歡迎的。但是,程大人,紀某有點舍不得讓你汙了眼,你知道,有時嚇破膽的人受起刑來總是少了兩分味道,不如我們省卻這一步,直接來玩玩如何?”
“承蒙紀大人看得起,程某自是不敢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