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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澤之中,一片片銀亮的,那是水光。一片片黝黑的,那是草甸。
不是熟悉這沼澤中地理的,很容易踏上淤泥,然後無聲無息地陷沒其中,直至化為一截枯骨,也無人知曉。
此時,卻有一人,靈活地在一處處黝黑的仿佛斑點似的地麵上跳躍著,快速地前進。
這些黝黑處,有些就是軟塌塌的稀泥,可他似乎能牢牢記住哪些是可以踏上去的,走的沒有一絲遲疑。
在沼澤區的中央,有一大片黑黝黝的區域,這裏用木頭和稻草搭了幾間三角型的矮棚子。
幾處矮棚中間,燃著一堆篝火,這裏距外界有十幾裏地,不用擔心火光傳出去。
火上架了一口殘破的鐵鍋,鍋裏一些野菜葉子和泥鰍隨著沸水翻滾著。
趙恒一身泥痕,衣袍皺巴巴的,蓬頭垢麵的樣子,比一個乞丐還要狼狽。
他的幾個隨從也目光呆滯地坐在旁邊,非常靜謐,偶爾,隻有半濕的木柴在火中發出劈啪一聲脆響。
那個穿過沼澤區的人出現了,趙恒抬起頭,目中露出一絲亮光,但他沒有說話,他一直想知道外界的情形,可是一次次失望,現在連詢問的勇氣都沒有了。
“陛下,我打聽到消息了。”
趙恒一聽,一下子激動起來,臉上神色一動,幹涸在頰上的一道泥巴裂開,掉下一塊:“快說說,我宋國如今情形如何?”
“很不妙啊陛下,前朝胡太後在獲悉毅王大軍盡數沒於葫蘆穀後,立即鼓惑舊部,製伏了忠於陛下的幾位文武大臣,獻城於楊瀚了。據悉,現在楊瀚已任命胡太後為大澤太守,另有蘇燦部將士屯兵大澤,整個大澤已經安定下來。”
趙恒一聽“安定”,心中頓時涼了半截。
若大澤不穩,他還有機可趁,若是軍民安定,他豈非全沒了機會?
斥侯道:“我大澤如今男少女眾,而蘇燦軍中,多的是青壯男子。胡太後還大力促成那些適婚少女與蘇燦軍士聯姻。陛下,這一對婚姻,拴住的就是一個瀚軍,綁定的就是一戶甚至一族,人心大定啊,我們……”
趙恒閉了閉眼睛,咬牙切齒地道:“胡可兒!隻怪我心慈麵軟,當初稱帝後,就該一杯毒藥,送她下黃泉,若非如此,我也不至於……”
趙恒把牙咬得咯咯直響,半晌才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隻有這些消息麽?”
斥候道:“我還打聽到秦人一些消息。據悉,靳無敵走投無路,便去抄了六曲樓的老巢,可是,六曲樓中金銀財寶雖多,糧食卻沒多少。更糟的是,他為了打下六曲樓,集中了現在所能調集的所有精銳,結果……”
趙恒鐵青著臉色道:“結果怎樣?”
斥候苦笑道:“結果,西路,楊瀚派徐不二親自統軍三萬,日夜兼程,趕到六曲山,靳無敵尚未決定下一步行止,大軍已在山下卡住了他們的退路。”
趙恒沉聲道:“瀚軍多步卒,少騎卒,三萬人,擋得住靳無敵決死一搏?”
斥侯垂著眉,道:“還有徐公公、木翼,統兵三萬,日夜兼程,抵達六曲山下,與徐不二匯合。徐公公這三萬人中,有近一萬,竟是沿途招募的秦人勇士,精於騎射,十分驍勇。”
趙恒心中一震,失聲道:“楊瀚好大膽,新降之軍,他就敢如此放心使用?”
斥候道:“毗鄰東海的秦人,本就不大馴服於靳無敵。更何況,這些秦人,個個都有親人已被瀚軍用船運往西山,這……無異於人質在手,那些秦人騎卒,隻怕……是不會反了楊瀚的。”
部將王波忍不住問道:“孟國那邊可有動靜?”
斥候搖了搖頭,王波歎息一聲,道:“可惜!”
趙恒冷冷地道:“沒什麽好可惜的,孟展此人,性情優柔、目光短淺,成不了大事,指望不了他。”
王波焦躁地道:“陛下,難道我們就沒有一絲希望了麽?”
趙恒披頭散發,閉目良久,緩緩地道:“現在,還有三條路走。”
圍坐在篝火旁的眾人頓時精神一振,急急問道:“哪三條?”
趙恒道:“第一條,大家各自散去,趁著兵荒馬亂,很容易改變身份。從此藏身民間,改頭換麵,要活下去,相信還是容易的。”
這些人都是趙恒心腹,原本都有大好前程,逃出去改頭換麵,做一個市井小民?他們無根無底,甚至連小民都做不成,或許要打些零工,饑一頓飽一頓地度日,這是所有人都無法接受的。
王波立即問道:“第二條路呢?”
趙恒唇角露出一絲譏誚之色,緩緩地道:“殺了我,持我人頭,去見楊瀚。弑主之人,楊瀚不會重用。但是,獻我首級,又是大功一件,楊瀚不會不賞,做個富家翁,還是做得到的。”
王波嗔目道:“然後被人戳著脊梁骨,萬人唾罵而終麽?陛下萬萬不可再說這樣的話,我等能追隨陛下至此,個個都是忠肝義膽,絕不會背叛陛下的!”
眾人紛紛表態,哪怕胡思亂想時真的有過這樣想法的,也是慷慨激昂,不落人後。
趙恒漸漸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微笑,道:“那麽,我們還有最後一線機會翻盤。”
眾人齊刷刷望向趙恒。
趙恒道:“為何洪大哥戰死三山,我趙恒能輕易繼位?為何我趙恒赴秦國一遊,江山便易了主?為何靳無敵一敵,局麵便潰爛的不可收拾,如今楊瀚竟可驅使秦人弓騎,圍剿於他?全因為一句話:底蘊!”
趙恒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我們,都是匆匆立國稱帝,底蘊,著實太淺了,這大旗變幻,自然如同兒戲,卻偏偏能夠成功!楊瀚,也存在著跟我們相同的問題!”
趙恒目光炯炯地望向眾人:“大澤城中,現在表麵上都投向了胡可兒,可是朕隻要出現,還是能夠左右一些人脈和力量的。靳無敵一介莽夫,已是必敗無疑了,介時楊瀚要取孟國,必以大澤為據點。如果我們利用地利,在大澤殺掉楊瀚……”
趙恒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切,都會魔幻般地改變!爾等,可願與朕一起,搏這一場天大的富貴?敗,唯死而已。一旦贏了……”
趙恒目光炯炯地望向眾人,十幾個困獸一般的人沉默了片刻,目中都漸漸露出近乎瘋狂的戰意,一個個跟著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我們拚了!”
……
洪府。
洪林稱帝後,新建了皇宮,洪家的宅子全給了族人居住。
如今,皇宮變成了楊瀚的行宮,縱然楊瀚不在這裏,旁人也沒道理住進去,那是僭越,可以辦你個圖謀不軌的。所以,胡太後又搬回了洪府。
後宅深處,一幢紅樓。
夜色已深,樓上猶有燈光透出。
胡可兒登上二樓,推門進去,兩個丫環一個坐在榻前,側著身子,另一個坐在桌前,雙手托著下巴,在打瞌睡。
一見胡可兒進來,兩個丫環連忙站起。
胡可兒小聲道:“凡希怎麽樣了?”
床前丫環低聲道:“剛剛醒來,喝了幾口熱水,又睡去了。”
胡可兒瞟了眼桌上,問道:“藥吃了麽?”
丫環苦起臉道:“小姐嫌苦,婢子……”
胡可兒擺擺手,道:“你們退下吧!”
兩個丫環斂衽退下,胡可兒對跟在身後的一名女侍道:“放在桌上吧。”
那女侍把一摞文書放在桌上,也悄然退了出去,順手把門輕輕掩上。
胡可兒擴了一下胸,寬去外袍,掛在曲枝木的衣架上,輕輕走到榻前。
燭光下,洪凡希正睡著,臉蛋兒紅撲撲的,仿佛初綻的桃花,秀發鋪散一枕,襯得愈發嬌媚。
胡可兒伸手摸了摸洪凡希的額頭,洪凡希輕輕哼了一聲,微微張開眼睛,看清是胡可兒,陡然一喜,眼睛張開來,雀躍地叫:“娘。”
“嗯,你這丫頭!”
胡可兒嗔怪地說了一聲,轉身取過藥碗:“張嘴!”
洪凡希苦著臉道:“苦!”
胡可兒板著臉道:“良藥苦口。”
洪凡希嘟著嘴兒道:“良藥就一定苦口麽?就不能既是良藥,又不苦口麽?”
胡可兒氣笑了,道:“那你便去研習醫術吧,想辦法研製些不苦口的良藥來。”
說著,胡可兒已把湯匙遞到洪凡希嘴邊,洪凡希無奈,隻好皺著眉頭咽下,一張小臉皺成了團子,懊惱地道:“都怪娘親,那楊瀚……”
“叫大王!”
胡可兒嚴肅地道:“私下裏,也不可冒犯,你要知道,雖然大王寬宏,可三山上下,對我們卻未必沒有敵意。我們畢竟是新附之臣,一切都要小心,莫要予人把柄!”
洪凡希皺了皺鼻子,道:“好啦好啦,大王就大王。那大王一看就是極好說話的人,娘親偏生惶恐,想出那樣的昏招兒。要不是……被人剝光了送進宮去,我又怎會著了風寒。”
胡可兒臉兒一熱,故作從容地冷哼道:“身子弱就說身子弱,有容怎麽就沒生病?”
胡可兒把一碗藥都都給她喂下,又取水來叫她漱了口,才道:“好生睡吧,娘在這裏陪你。”
洪凡希看看桌上那一摞案牘,道:“娘忙到現在才回來,還不睡麽?”
胡可兒坐回桌邊,把燈移近了些,輕輕捶著後腰,道:“萬事開頭難。很多東西還在梳理,同時還要應付趙恒餘黨暗中的破爛和阻撓,再過兩日便輕鬆了。”
胡可兒說罷,打開案牘,便在燈下一一批閱了起來。
洪凡希側臥在榻上,托著下巴,看著母親。
燈下,隻著小衣,打散了頭發的胡可兒,瞧來實是美麗。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此時神態放鬆而專注,燈光一潑,宛如露潤嬌荷,尤其水鄉女子肌膚保養得宜,玲瓏剔透驚人的白嫩,仿佛蒙上了一層清靈澄澈的水霧般瑩潤動人,那是一種成熟婦人沁入骨髓的柔媚靈動。
尤其是她此時隻著小衣,柔軟貼身的羅衫,胸前一道完美的溝壑,隨著她翻閱案牘的動作,胸前賁起的優美曲線便是一陣宕蕩,靜室暗夜中看來,說不出的綺靡!
洪凡希雖是女子,也覺得此時的娘親風情萬種,說不出的誘人。
胡可兒批著案牘,似乎也能察覺女兒在看她,手下毛筆不停,隻是淡淡問道:“你不睡覺,看我做什麽?”
洪凡希笑嘻嘻地道:“昏天黑地睡了一整天了,現在隻是有些發熱,睡不著。”
洪凡希又看一陣,忽然道:“娘,你真好看。”
胡可兒頭也不抬,隻是埋頭批閱著案牘,道:“甜言蜜語,拍娘的馬屁。說吧,你又想要什麽了?”
洪凡希道:“女兒此言發自肺腑,才不是拍馬屁。”
她頓了一頓,試探地道:“啊,我聽說胡容表姐說,嗯……”
胡可兒聽著蚊子哼哼,淡淡地道:“有屁就放。”
洪凡希鼓起勇氣道:“有容表姐說,大王不喜歡我們,是因為……他不喜歡青澀稚嫩的女子,嗯……他,他喜歡娘親。”
胡可兒筆尖一沉,在案牘上捺了一個點兒,抬頭看著洪凡希。
洪凡希趕緊道:“這可不是我說的,表姐說,外邊都傳開了。表姐還說,蘇燦大都督還特意下過軍令,叫軍士們不可欺壓地方,對娘親任命的官吏差役,多些禮敬尊重,就是因為,嗯……大王喜歡娘親……”
洪凡希說完,抓起被角,把嘴巴藏起來,隻用一雙眼睛看著胡可兒,怯怯地道:“我真的隻是聽說的。”
胡可兒麵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重新低頭,拿過案牘,淡淡地道:“這些傳言,我也知道。”
洪凡希“哦”了一聲,好奇地看著胡可兒。
胡可兒道:“娘親什麽年紀了,大王哪有可能看得上?不過,這傳言,也是有的,而且,娘早就知道,卻從不曾辯解,還曾在蘇燦將軍麵前,若有若無地誘導,讓他覺得,確有其事。”
洪凡希瞪大眼睛,吃驚地道:“為什麽?”
胡可兒道:“自已想,若是連這都想不明白,你就白長了個子,根本不長腦子。”
洪凡希歪著頭想想,恍然道:“我明白了!也真是難為了娘親。”
胡可兒歎息道:“你現在知道,持家不易了吧?尤其,是這麽一大家子。”
洪凡希點點頭,突然道:“不過,有一句話,我是不信的。”
胡可兒筆一停,好奇地抬頭:“什麽事?”
洪凡希道:“娘說大王看不上你的話,娘這麽好看……”
胡可兒又好氣又好笑,女兒這麽說,是真心讚她好看了,胡可兒心情大好,也不與她計較,隻拿毛筆點了點她,便自低頭批閱。
洪希凡躺回枕上,望著頭頂,自言自語地道:“其實,娘要是真被大王看上,倒也不錯。”
南疆部落風氣,女人夫死改嫁乃是常態,且不說這個世界沒有理學,便是有,在三山洲也是行不通的。因為一個女人在那樣惡劣的自然環境下,家裏沒個壯勞力,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與大澤毗鄰的秦人,連父親的妻妾,兒子當家後除了生母都要全部接收的,風氣比大澤更狂放一些。
胡可兒聽在耳中,卻沒理她,洪希凡突然又爬起來,托著下巴問胡可兒:“娘喜不喜歡大王?”
胡可兒眼皮都不撩一下,淡淡地道:“不喜歡!”
洪希凡撇撇嘴,道:“那娘親為他治理大澤,如此賣命。”
胡可兒道:“這是因為,三山一統,盡歸大王,這是天命。我胡洪兩家,此時不竭力效忠,未來在三山如何能占得一席之地?”
洪希凡驚訝地張大了雙眼:“娘才與他相識幾天,如此信他本領?”
胡可兒輕輕搖了搖頭,秀發披散開來,更映得眸中辰星。胡可兒道:“娘,不是信他,是信氣運,信天命。你想想大王這幾年的所為,娘相信,他必是天命所歸!”
“天命啊……”洪希凡這年歲,還不懂得敬畏天命,隻覺得神奇無比,一時間暢想出神,也不知道琢磨什麽去了。
胡可兒低頭批著案牘,一撇一捺、一豎一橫間,一個恍惚,紙上,忽然浮現出了楊瀚騎在馬上,回眸向她深深一望的畫麵。
胡可兒筆端不由得一停,凝神再看時,模糊了的字跡複又清晰起來。
胡可兒輕輕地籲了口氣,心虛地瞟了女兒那邊一眼,複又收回目光,輕輕撫向充作鎮紙,壓在案牘之上的一口刀鞘。
沒有刀,隻有鞘。
手指輕輕撫過鞘上寶石,胡可兒的心忽然踏實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