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驢子到底為什麽是主角(九)
記憶的片段, 海浪一樣湧進腦海。
波濤洶湧的大潮一般, 衝刷著靈魂。楊夕在這種衝刷中, 像一隻顛簸的小舟, 幾乎無法維持平衡。
她漸漸地想起來了, 很多的事。
從上昆侖, 到去南海, 到炎山秘境,到楊方刺雲……
夢中那些旁觀的畫麵,一點點鮮活地從心底湧起。那些心魔中不會出現的生活瑣碎, 遺落在靈魂角落的驚鴻一瞥,她都想起來了。
抱怨原來自己噩夢中,每每望師叔而還走, 原來不是怕他, 而是打心眼兒裏不待見他的行事。昆侖有很多弟子都不代價他的行事。他遠遠沒有白允浪的人望那麽高。
甚至更久遠的那些事,也忽然從腦海裏閃現出來……
一個穿獸皮褲衩的小姑娘, 光著膀子在森林裏攀爬跳躍。抓著粗壯的藤條, 一蕩就是老遠。
森林是她的屋頂, 草坪是她的臥室, 花草是她的朋友, 禽獸是她的夥伴。
她從小便與妹妹不同。她沒學會父親教的那些, 穿衣識字種菜燒飯。她對在父親看來無比危險的森林充滿了興趣,不知是出於對自由的向往,還是出於人類生活在森林邊的孤獨。自己從剛會爬, 就觀察模仿著蛇、蜥蜴、野豬、柴狗……等到能夠站立行走, 又迷上了猴子、棕熊、鼬。
甚至楊夕一度以為自己再長大一點就能夠會飛。等到她明白不長翅膀的生物學不會飛,自己已經是人類的完全態之後,她開始整天整天地盯著天上的鳥。
父親心軟,終於告訴她,人類如果學會了修仙就能夠會飛。於是皮褲衩的小丫頭又重新有了精神,勵誌修仙。
一個月之後,她的眼睛變藍了。
父親震驚地望著自己覺醒的藍瞳,天真的楊夕,把那個表情誤讀成了驚喜。
隨著記憶的複蘇,心魔中的環境也在飛快地變化著。
森林的細節越發的清晰,毒蟲蛇蟻,飛禽走獸,高大參天的喬木,還有樹根厚厚的能沒過頭頂的陳年腐葉。
楊夕想起來了……
眼睛變藍似乎是一個標誌,楊夕越發地與雙胞胎妹妹不一樣起來。也可能是因為父親放棄了對她的約束,奔跑得多了,自然會變得更強壯。
她顯得更有力量,更靈活,對天氣敏感,對危機有野獸般的直覺。她能夠與野□□流,看得懂它們的意圖,樂於和它們一起玩兒。盡管她清楚地知道,那些野獸,那些花草,不是在跟她玩兒,它們在捕獵她。
可她對這種危險的玩耍方式樂此不疲。
她越長越不像是個人——任何物種的新生兒都是一樣的全方位孱弱,但是它們的成年體卻會在成長的方向上千差萬別,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謀求生存。
但是她記得昆侖的入門檢測上,血脈一項明明說她是人。
——這也是剛剛想起來的,如此細枝末節的事情入不了心魔,入不了噩夢。
既然血脈檢測她是個人,那麽至少是以修真的方式劃分,她的母親應該是個人類。按照昆侖的標準,桑女應當是人。
可是修行界對桑女是什麽仍然有爭議,昆侖並不曾站出來糾正這個認知。
其中理由,以如今的楊夕,很輕易就能想通。
因為得罪不起梧桐。
梧桐是善良,梧桐是跟昆侖關係好,梧桐也的確年紀夠老博愛眾生。但她仍然是中央森林之主,她統禦的修士占據了天下的正中,她是整個世界所有精修們的王。善良、親切、博愛,不代表她能容忍別人觸碰她治下的秩序。
桑女是梧桐的守護獸,所以她們擁有神女一樣的外表。這是整個中央之森都信奉的傳說。包括梧桐本尊。
而桑女畢竟隻是一小群人;這個世界也沒有對桑女進行過什麽大規模迫害捕殺;就衝桑女那兩隻眼睛,是人還是獸其實也都攔不住亡命撈金的惡棍。
昆侖根本犯不上為了一個學術爭議跟全世界的精修死磕。
真正毀了的,隻有梁仲白這樣的人。他善良迂腐,他良心至上,真理是他一輩子的所求,可他不是修士夠不到那個層麵,他永遠都得不到真相。
反觀她娘,回歸自然,重歸本我,她吃好喝好睡得噴香,還變聰明了一點,半點心理陰影都沒留下。
楊夕全部都想起來了……
大女兒的另外一隻眼睛始終沒有變藍,梁仲白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然而楊小夕卻天然地明白那是怎麽回事。
她並沒有真的徹底成為叢林中的桑女。她吃爹爹種的菜,她會穿小褲衩,她大多數的時候直立奔跑,她喜歡爹爹用的那些構造奇妙的農具,她對爹爹講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著迷。
盡管她也經常跑進樹林裏,一消失就是好幾天,躲過野豬、毒蛇、棕熊的捕獵,一直跑到樹林深處去找娘。看著桑女們赤身獠牙,用野獸的鮮血在麵上畫血妝。用磨尖的指甲和獠牙追逐獵物,奔行於樹冠之上。
隻要大喊一聲“娘”,所有的桑女都會立刻丟下獵物跑過來,圍著楊小夕摸頭摸腳轉圈圈,還試圖扒她的小褲衩。
桑女們似乎認為穿褲衩容易屁股生病,起疹子或者什麽的。但楊夕覺得拉臭臭的屁屁還是要遮起來的,對於胸倒是沒什麽感覺——畢竟她當時也沒胸。
楊夕很多時候根本沒法一眼從桑女群中分辨出娘,她得用聞的。離得很近的時候,母親身上有一股混合著血腥氣的奶香。
但是娘親卻能隔著十裏外分辨出她,有一次楊夕被一群餓紅了眼的叢林土狼困在了樹上。當娘親帶著一群桑女,從十幾裏外桑女捕獵的地盤上狂奔而來,用尖牙利齒和凶猛的肢體,把土狼們撕得粉碎,楊夕覺得那大概就是爹爹說的仙女下凡。猙獰的獠牙,帶血的尖爪,混合著血腥和泥土腐敗的味道,那就是楊夕關於“母親”這個詞,最深刻的印象。
她想,這大概就是爹爹沒有進到樹林裏跟娘在一起的原因。飽讀聖賢書的梁秀才,看不得一群果女滿地亂跑,在他的那些道理中這太有辱斯文了。可是他又放不下娘,就隻能憋憋屈屈地住在林子邊兒上,對過路的人類偽裝成一個獵戶。隻會種地的獵戶……
楊夕把一切都想起來了……
她曾經問過爹爹,你算贅婿麽?無論梁仲白怎麽跟她渲染,爹爹跟娘親之間的偉大和纏綿,都無法打消女兒對這個問題的執念。當爹的隻好憋屈地回了一個“理論上算”。
然後楊小夕又問,那你為什麽要自己種地呢?贅婿不是老婆養嗎?
梁仲白立刻揚眉吐氣地告訴她,因為自己有尊嚴有人格,也能自食其力。然後楊小夕一句話就澆滅了他的尊嚴——你不說贅婿大多是家破人亡無處可去的可憐男人麽?你自己有飯吃,為什麽要入贅呢?
楊夕鑽牛角尖的腦子,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顯現出來了。
然而她當時並不知這問題戳的梁仲白有多疼。
家破人亡,無處可去,難道他梁仲白不是這樣的可憐男人嗎?但凡人間還有一處容身之地,縱然心係那個特別的桑女,難道他滿腹詩書,真的會甘於老死鄉間麽?
所謂田園牧歌,不過是對世事失望已極的文人們,最後一處靈魂的逃避之所。
可是連這最後的逃避之處,這殘忍的世間也都不給他。
桑女紫苑再次懷孕,男胎,難產而死。
梁仲白直到此時才知道,為什麽桑女隻有女人。桑女一向是從林子外邊擄掠人類男子□□的,孕女則生,孕男必死。男胎從不成活,常常帶累得母親一屍兩命。梁仲白驚愕哀慟,他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錯。原本桑女一生也□□不了幾次,是他把人類的夫妻關係帶到了懵懂的桑女之中。大病而倒,纏綿床榻,險些就這麽在病床上殉了情。
如果不是逍遙王府忽然貼出的那張紅榜,梁仲白可能真的就撒手去了。
畢竟,他這輩子活著實在是太累了。
楊夕徹底地想起來了……
梁朝這個名字,她從前是見過的。
出現在逍遙王府收攬的修士的榜首,後麵跟著年十歲,京城梁氏,父梁仲白,母潁川薑氏。
在父親書房的案頭,被翻倒的酒壇汙得一片淋漓。
父親坐在露著白茬兒的手工太師椅上,麵無表情,凝望著房頂泄露的星光直到天明。
大行皇室主導的那些實驗,最終目的就是武裝逍遙軍,而那些實驗最終是一定會做到人身上的!不是倫理界定模糊的桑女,而是活生生的人,人類修士。
而梁仲白他一個背叛者的兒子,落到了逍遙軍的手裏,難道還能有好嗎?
從那一刻開始,梁仲白就沒有了選擇。
他隻能把自己交給逍遙軍,換出兒子。
“帝王心術啊……”父親當時的眼神,就像被野火燒盡的枯木,死了比活著更堅硬,卻再也不會抽紙發芽了,“梁仲白認命了。”
楊夕也是在那之後,才真正有了名字。
從前住在樹林邊的梁氏一家,根本就不需要名字,隻有爹爹,娘親,大丫頭,小丫頭,或者野丫頭,傻丫頭。
但是這一回爹爹給她取了名字,就說明,或許她開始需要了。
梁仲白把楊夕帶到了娘親的墓前,把所有事情告訴了她,前因後果,起承轉合,大悲大喜。而在此之前,梁仲白是絕口不提京城,不提過往,不提自己的曾經的。在爹爹口中,似乎與娘親相好之前,他根本就沒有曾經。
小夕,爹爹要回京城去救你哥哥。但是爹爹不能帶你回去。
為什麽呢?
你的藍眼睛,太像你娘。
娘在京城有仇人麽?
對,有仇人。
那我留在林子裏,等爹回來。
爹爹可能……回不來了。
是回不來了,還是不回來了?
是回不來了。
爹爹,你是要去找娘的仇人送死麽?
野丫頭!你想氣死你爹嗎?
唔,爹爹不去送死好不好?
……不行啊。
梁仲白本想把雙胞胎托付給梧桐巨木,出乎預料的,有好生之德的梧桐神女卻並不答應。
神女庇佑整個森林中所有的生靈,並不對桑女的後人格外獨特。
梁仲白明白過來,因為梧桐長得像人,說話像人,自己就把她真的當了人。
可其實她不是,她對人類沒有特殊的珍惜。
梁仲白反複權衡下,決定冒險把梁暮帶在身邊。
梁暮隻是個子小了點,無論長相還是生活習慣基本上像個人類世界的小丫頭,就是有點兒二,以及格外的勁大。
而小夕,梁仲白決定送她去修仙。
楊夕高興極了,她一直惦記著這個事兒呢。
梁仲白不懂的是,楊夕五行靈根、沒有基礎、年紀幼小又沒有家族支持。
小門小派根本收不起資質這麽差的徒弟,反而是高門大派是個人就收,最不濟還能教兩招道術,送去當炮灰或者給優秀的弟子們跟班。
梁仲白帶著楊夕穿越了大行三個州府,一路風餐露宿不敢打尖兒住店。
終於灰心喪氣地明白,並不是有靈根,就能有仙緣。
這就跟讀書人想要求學一樣,心誠沒用,底層的士子總是更艱難。
而梁仲白是著姓出身,即便家道中落,他對於底層人求學的困難,仍然僅限於理智上知道。
路過一個叫仙來鎮的小鎮時,梁仲白無意中聽見了旁人閑話。
說鎮東邊有個修真世家,姓程,是個積善人家。仙來鎮這位程家主,是世族分支的一個天才,到仙來鎮獨自開府,收下人,收學徒,收一切有靈根的小孩子。
梁仲白恍然想起來,貧苦人家的孩子想要讀書,其實是有一條捷徑的。
給富家少爺作書童。
梁仲白於是把楊夕送了去,價錢賣得比隻貓都便宜,如果不是人家非要貧苦子弟,梁仲白幾乎要送錢給程家。
簽賣身契的時候幾乎想都沒想,築基之後就不尊王法了,這個梁仲白懂,所以在他眼裏不是個事兒。
他當然沒跟楊夕說實話。
就像每一個初次送孩子上幼兒園的狠心家長一樣。
他覺得,這樣對楊夕好。
心魔裏,已經成年的楊夕怔愣地站在仙來鎮程府的大門前。
目視那個大病未愈,仍有些憔悴,尚有幾分濁世佳公子模樣的梁秀才,一步三回頭地漸行漸遠。
這時候的梁仲白,還遠沒有後來那麽蒼老、佝僂、卑弱、陰沉。
淚從眼中流下來。
不知不覺。
楊夕仍然沒有原諒梁仲白。但是她總算知道,在生養她的人眼裏,她並不是真的隻值兩百個饅頭。
六歲的楊夕對於那場欺騙,當然是天崩地裂,星河倒懸,恨意滔天。
可是對於八十歲的楊夕來說,她已經會想,如果我也有什麽不能直接告訴我的孩子,我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那個人說到底隻是個學而有術的公子哥兒。
不是逃進了荒山野嶺裏,他這輩子都不會親手養孩子,無從說會。
他也夠可憐了。他年少狂悖時,選擇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整個後半生都在榨幹自己努力還債。
可是他所有的親人都恨他。
楊夕抹了抹蒼老的臉龐,她想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靜靜望著程府大門口那條冷清或者說尊貴到無人敢踩的街道。
一牆之隔,府門外程氏的形象是積善之家,施衣舍藥,英俊的家主是十裏八鄉的大善人。府門裏的奴才們才知道,出身低微卻野心勃勃的家主到底有多難伺候,幾十個姬妾和子女擠在一個院子裏,就是皇宮也都擠成了爭鋒鬥氣的變態。
可是我為什麽忘了呢?
篤篤聲在背後響起。
楊夕意識到了什麽,恍然回過頭。
衣衫遭汙,垢麵獠牙,雜毛老道士拄著一隻竹杖蹣跚而來。
“是你?”楊夕立刻便明悟了。
還能是誰?陸百川所掌握的修改記憶的技術第一次拿出來的時候,整個修真界都為之震驚。
這世上沒有那麽多記憶大師,也沒有什麽那麽多馬車可以準頭那麽好正正撞了腦袋。
老雜毛撓了撓腳丫子,又用同一隻手開始剔牙。
豁牙露齒地撇了撇嘴:“我問過你的,你說不後悔。”
隨著陸百川一句話,另一斷塵封的記憶也終於在眼前展開。
——不再想想?
——來吧,結束我的噩夢。
——你小時候在中央森林長大,這事兒的確不能讓人知道。害怕在夢裏說出來我也懂,可是至於連爹媽的記憶都抹了嗎?你把你爹留著點兒,反正你不說他住在林子邊兒上的。
——不留,我就是因為他才做夢。現在是饑荒,賣兒弼女的到處都是,可是我看見了就要做噩夢。
——那麽痛苦麽?行吧,那我就把六歲以前都給你抹了。
——嗯。
——不後悔?
——不後悔。
八十歲的楊夕與心魔中的老雜毛四目相對,互望進眼底。
她終於知道了,這就是陸百川讓她回大行來築基的理由。
……
心魔之外,瓊州城上空,亮如白晝。
密實的魔雲以內,雷電從地表升起,穿透雲層,直刺蒼穹。
瓊州還活著的人,紛紛小心走上街頭。
遠遠望著城牆的西北角,他們悄悄流傳著一定是有修士大能來救他們了。
隻有一個在惡劣環境中,仍然不忘洗臉化妝的小個子姑娘,見到這個情景忽然愣住。
她胼手砥足地爬到高處,站在二層雕花樓的樓角望著那震懾人心的天雷光柱。
“梁夕——”
……
同一時間,昆侖山上。
三十三座接天連日的浮島,詭異地開始發光。
山河博覽的課堂上,年輕的小弟子滿臉朝氣。
“老師,築基到底是什麽感覺?”
年紀同樣不很大,卻南海血戰中存活下來的老師,笑容滄桑。
“如蒼鷹褪羽,如寒鐵出爐。把整個肉身置換成更有靈力的修真之物,多是氣、雲、水、土,人人不同。但重鑄後的身體,將與天地靈氣自由地互換與溝通。所以鳥能潛,魚登陸,而人類可以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