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驗證的預言(五)
南疆十六州燕國的皇太孫燕希, 能成為沈算的徒弟, 從機緣上, 還得是拜楚久所賜。
燕希殺上昆侖踢館, 造成轟動整個洗劍池的滅門血案之後, 按照刑堂堂主高勝寒的意思, 是要把他在地牢裏關到死的。
昆侖的規矩, 出了山門的弟子,自己對自己的行為和安全負責,遇到性命危機, 門派會派人保護支援,卻不會為之尋仇。
楚久歸來之前,燕希的主要罪責, 一是在昆侖山下紮翻了江如令, 一是在洗劍池殺死了霓裳。
江如令和霓裳,都是昆侖弟子, 以高勝寒執掌刑堂的風格, 這兩件事的性質是一樣的。可能昆侖會把燕希列入黑名單, 昭告所有昆侖係弟子, 此人惡行, 甚或拿出一筆大錢來, 把這個心黑手辣的崽子掛到誅邪榜上。
昆侖並不會特地出動刑堂或戰部,對他進行追捕。
昆侖弟子百萬之巨,口角爭鬥倒黴被殺的, 幾乎每都櫻加上曾在昆侖學習, 仍奉昆侖為座師,卻不再嚴格意義上聽調的外昆侖弟子,那更是千萬都打不住。
昆侖沒有那麽多的戰部和刑堂,可以為了這種事去跟人掐架,或抓捕一個有心潛逃的犯人。
然而燕希這件事的特別之處在於,這子格外的混不吝,光化日屠人滿門,洗劍池三分之一的人都看到了那家子門扉染血的模樣,影響極其惡劣。
洗劍池作為一座不算昌盛,卻年代久遠的修者之城,自曆史上就受曆代昆侖庇護。
這事兒要是就這麽把燕希輕輕放過,那隻怕人心就散了。
可因此把燕希處刑也是不行的。
一來從高勝寒的角度看,違規的口子不能開,一旦開了後麵再有什麽事情,都有人敢拿前例事兒,那門規的威嚴何在?
二來燕希雖然在修士眼中,就是個沒什麽名氣的凡人劍俠,可其實他並不是隨便的什麽凡人。他是南疆十六州燕國的皇太孫。
南疆十六州勢力很大麽?
當然不。
那十六州的國家部族窮得在整個大陸上排得上號,當年離幻強盛的時候,隨便一個普通弟子蒞臨,享受的就是國師供奉。南海抗怪,邢銘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海怪放進南疆肆虐,事後那十六州的國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就算這事兒是攤到受昆侖庇護的大行王朝頭上,大行的國君也都還是要掙一掙的。
可南疆十六州自己沒什麽修士,沒什麽強大的武力。
原本供了幾千年的離幻轟然倒台了。疆域接壤,本有唇亡齒寒之關係的羽,一招不甚如今多災多難得幾乎要亡國。
所以一句“為了全大陸的利益”,輕易就能把他們壓得死死的,無人為其出頭。
所謂弱國無外交,修真的世界也是一樣。
但是燕希這個事兒就不同了。
一來這是私人仇怨,沒影全大陸的利益”,二來這事兒隻牽涉昆侖一個門派,在海怪事件中對十六州心中有愧的各大派,在這件事上都會默認他們給昆侖這個“主謀”找點事兒。
最重要的是,燕希的所作所為雖觸犯了昆侖的利益,卻真的沒觸昆侖的規矩。
那麽,昆侖若想橫插一杠,弄死一國皇太孫,可就惹了□□煩了。事實上當燕希被關進昆侖刑堂之後,南疆十六州一群打了幾百年的土王幾乎就立刻攜手把臂,來給昆侖找事兒了。
土王雖然土,但政治麽,就是前人玩爛了那麽點兒玩意兒,凡國王都懂,可比治國簡單多了。
報仇麽,那自然是不敢的,撈過了線修真界其他門派可就要站出來替昆侖話了。敲一筆竹杠,找回點麵子,回國了對著自己仍被海怪肆虐的國土,和雖然蠢,畢竟是個饒百姓們,也算是有個交代。
但這個交代,昆侖是不能給的。
燕希不能交,南海放怪的事兒也不能賠。這兩件事兒,高勝寒和邢銘可以在內部討論的時候道歉,甚至是下跪。但是絕不能公開認可,這事兒我們錯了。
那昆侖如今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威信將聲名掃地,所有人都會認為這一屆昆侖的掌事人荏弱可欺,後續麻煩數之不盡。
兼之,這兩件事情如果公開賠償,就成了原則性錯誤。
然而實際上,原則上並無問題,至少站在昆侖的價值觀看並無問題,它們隻是,被處理得不夠好,是能力的問題。
可什麽交待也不給,那也是不像話的。
畢竟對南疆十六州造成的傷害是事實,而因為戰後昆侖、仙靈沒能迅速把羽打滅,如今新大陸跟舊大陸的關係還處於一個微妙的平衡。於是乎,昆侖、仙靈也就一直對南疆十六州鞭長莫及,對那片戰後廢墟的重建,沒能給出任何幫助。
高勝寒於是跟邢銘商量了一番,拿出了這樣一個辦法。
按著羽帝國去賠錢。
到底南疆十六州倒黴的根子還是得把帳算羽頭上,先是他們搞事兒,後來又因為他們的地理位置隔住了南疆。如今蓬萊失勢,而羽想要用二三百年時間,幾十代人,慢慢淡化之前的惡劣影響,重回大陸體係。拿出點誠意來,證明自己自己的悔過之心,總是要的。
時機,剛剛好。
反正羽帝國的臉在這十來年裏早就被打爛了,不差這一回。如今的羽,民間一片哀歌,國民們大多隻想著怎麽活下去,不想著怎麽要臉。南疆十六州之所以搞事,歸根結底也還是對南海放怪的事情耿耿於懷。
最終這個錢,是寧孤鸞帶著人去賠的。
雲想閑還在國內安撫那些要跳腳的老臣子,死硬派,由他出麵不合適。而按照雲想閑的計劃,哪怕是做給昆侖看,寧孤鸞也是時候走到台前了。
而賠的東西,不知是昆侖授意,還是雲想閑有心示好,都是海邊仍在進行的抗怪大業用得上的。
東西到了十六州國主們手裏轉了一圈兒,轉頭就被多寶閣騰挪一番收進了腰包。
南疆十六州的海岸線漫長,差不多占據了整個大陸南海岸的三分之一。這三分之一的戰場如今都是多寶閣在守。
加上之前海怪大劫之時,多寶閣是在局勢最慘烈不利的情況下下水,又在戰後收割利益之前決裂離去。
修仙界始終不曾酬功。
事實上這點補償也根本不足以酬其三分功勞,但總比沒有強。畢竟,誰讓你不識時務跟著新大陸跑聊?
於是各方,皆大歡喜。
高勝寒雖然話刻薄,性情不討喜,能任昆侖刑堂堂主,政治手腕還是相當撩的。
唯一的問題是,燕希依然關在昆侖刑堂,殺不得,放不得。
是個燙手的刺兒頭山芋。
他的皇帝爺爺打著他的旗號來昆侖找茬兒,最後拿了羽一筆海怪肆虐土地的賠償款,就高高興胸把外交大臣叫了回去,重重賞之。至於這個孫子,他就好像突然忘了一樣。
其實忘了也正常,南疆的土王大多驕奢淫逸,於國實在沒什麽雄途霸業的可能性,國內百姓又好糊弄。燕希他爺爺足有一百多個孫子。
燕希他爹隻是前太子。上了昆侖學藝不成,就已經放棄了繼承權。燕希身份起來尊貴,隻要國主不認,他其實屁都不是,同比參考南海戰前作為威懾被斬的羽皇叔雲想遊。
關於燕希這個處境,昆侖對洗劍池的法,叫終身□□。雖然其人沒觸到昆侖門規,但實在太過危險,放出來怕為禍洗劍池,所以就不打算讓他這輩子再見著太陽了。
而南疆十六州的土王對百姓們的法,叫保護性關押,燕希得罪了誰啊?那可是昆侖江如令江長老,江長老於公不好拿法條處置他。但燕希出了山門,江長老想弄死他還不就是撇撇嘴,就影幾十萬”徒弟衝上去把燕希踩成肉泥了?高堂主這是慈悲。
——南疆十六州百姓,高路遠,不知修者事,所以形容修真界的事一向誇張。
本來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就該結了。
可不巧的是受害者之一霓裳的丈夫,楚久居然回來了。
楚久,同樣是南海抗怪之功臣。甚至當時為了動員全民,這些凡人劍俠被有意拔高了不少來宣傳。後因為楚久死了,則愈發被神化了起來。
他老婆死了,昆侖卻要護著殺手的命。
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對待功臣之道。
楚久就隻有一個要求,把燕希放出來。他不是要證明比我強嗎?昆侖山下,洗劍池裏,我們做過一場,生死由命。
但是高勝寒不放人。
楚久剛開始還客氣,請邢銘去跟高勝寒談。後來邢銘無能為力,楚久甚至堵到刑堂門口,指著高勝寒的鼻子質問,高勝寒仍然不鬆口。
到後來,連刑堂自己的弟子,高勝寒的親傳都來勸他,為了那麽個不知感恩的兔崽子,何必寒了功臣的心?
高勝寒都還是一貫的剛愎自用。
邢銘為這事兒歎氣歎了八百回,私下還抽過高勝寒的屁股。可高勝寒就有那個本事,不不動不反抗,任爾東西南北風。有種你把我刑堂堂主撤了。
後來,還是九薇湖看出了一點端倪。
“勝寒,楚久他是不是……打不過燕希?”
高勝寒當時沉默了良久,終於慢慢道:
“我見過楚久用劍。
“初見時頗為驚豔,想不到身無修為隻憑肉身力量靈巧也可以做到那般程度。
“可是後來見到了其他劍俠,雖然楚久在其中仍是翹出,但……也沒有出類拔萃到格外不同。所以我們才敢讓凡人劍俠上陣,若其他人比楚久差太多,如何能夠殺擔”
彼時深夜,高勝寒對著一豆螢火微微出神:
“但是燕希他,恐怕是千年不遇的才。”
高勝寒是親手跟燕希對決過的,一劍之下,終身難忘。
“那孩子心思太純。楚久心中尚有妻兒,有師父,有他的劍俠朋友們,會因為我待他不善生氣,會因二師兄欣賞他生出效死之心。而燕希,他心中是非善惡,情義仁愛全沒有,隻有一柄劍……”
九薇湖怔了怔,她不算正經的劍修,師承幻術絕學,雖看過燕希的劍,的確震驚,卻比較不出其中差別。
心情複雜地歎道:“這樣一個人,竟然是個才……”
命運何其不公。
高勝寒搖搖頭,看著眼前一點燭火,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他若肯修仙,或可承大師兄衣缽。”
昆侖劍派,但以劍術論,頭一名是白允浪,第二名是花紹棠。再無人可與此二人並粒
即便弟子中呼聲最高,有斷刃之風的釋少陽,在高勝寒看來,心思太雜,各方都想討好,如果是高勝寒來做他的師父,甚至都不會給他選劍修這條路。
九薇湖於是問他:“你怕他殺了楚久?”
這不是什麽意外的事,燕希本來就是為了這個上的昆侖山。
高勝寒卻搖頭:“有我在,不至於叫楚久致死。”
那你為何不讓他們打一場?楚久了了心願,你也不至於做這個惡人?
然而心裏轉過一圈兒,九薇湖就想透了高四兒溫良體貼的一顆心腸,輕輕試探地道:“你是怕楚久輸了,一蹶不振?”
九薇湖不意外高勝寒對人無聲無息的照顧,她認識的高勝寒一直都是如此。她真正意外的,是高勝寒竟然這麽欣賞楚久……
其實……也不能算是那麽意外,楚久一次一次往昆侖山上爬,而高勝寒一次一次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親自去治他!其實就已經可見端倪了。高勝寒忙得,連跟夫妻敦倫都要一攢半個月,可著一晚上造。真沒閑到跟當時還是個一個外饒楚久置氣。
高勝寒沉默良久,並未注意到九薇湖神色:
“楚久從南疆十六州一介賣藝人,走到現在將入鬼道不容易。鬼道坎坷,如果一開始就留下這麽大心魔,隻怕熬不過幾年就要身死道消。我看著邢銘一路走過來,進階一次比一次凶險,我……太知道了……
“而且,邢銘已經壓抑了修為二三百年,大師兄漸漸的有點幫不上他了。如要更進一步,或許用得上楚久。”
九薇湖並未點破高四兒那點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惜才之心,權讓他覺得自己個兒是為師兄著想。哦不,是為昆侖的未來著想。
“可你這麽攔著他,他的心魔可就要成了你了……”
高勝寒長歎一聲:“我何嚐不知?”
所以才發愁。
政治的事情他玩兒得溜,因為那感情用得遠,事不關己則頭腦冷靜清醒。一旦關乎身邊見過聊過認識的人,高勝寒就會顯出他不精世故的低情商來。
不過高勝寒並沒能發愁多久,就在這番對話發生的第二,燕希就從刑堂的牢裏逃了!
因為燕希不是修士,關押修士的各種禁製、陣法大多對他沒什麽用。也沒得為這麽個子,動用流空地縛封靈陣這個級別的戰略武器,動用蘇不笑的道理。
所以燕希就是被關在一個,千年寒鐵打造的菱形網格柵欄裏,由巡邏的刑堂弟子看守。與其是牢房,其實更像籠子。上一次燕希逃出去,是他被關在地牢那麽久,竟然都從來沒人知道他會縮骨術。少年的身量本就細瘦,骨頭也比成年人來得柔軟,竟然悄無聲息地從欄杆中間鑽了出去。
所以再次被楊夕抓回來的這個山芋,這次就給他牢房的柵欄就給他紮得比篦子還密實。就算他把自己所有的關節都拆了,也一根骨頭都休想從縫兒裏遞出來。
燕希是如何縮骨的,還是九薇湖後來尋著蛛絲馬跡發現的。那居然真的就是,把關節一個一個拆掉,然後硬擠出來,再裝回去。
燕希這一回逃跑得更簡單,居然趁著刑堂弟子們不注意,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把那篦子似的柵欄門又給切出了一個原來的菱形那麽大個洞。然後又一次把自己關節拆了,擠出來,再裝回去。
而他切那柵欄的工具,邢堂們懷疑,是指甲和牙齒。
因為他們對這個頭疼的山芋嚴防死守,他吃飯的時候連一個能摔成瓷片的碗都得不到。就給個木盤盤,沒勺兒,一律手抓。
喝水全用看守拿吸管兒喂。
實在是想不出他還能有什麽更堅硬的犯案工具了!
而他臨走居然還在牆上給高勝寒留下了一牆飛揚囂張的血書。
“看你最近愁得那個樣子!爺自己琢磨出來一條活路,不讓你操心。走了!放心,我不去殺楚久,我已經知道他不是我對手。倒是那個楊夕讓她心,早晚登門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