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客棧(四)
厲鬼不肯讓, 賴在魂眼上哭著叫:“相公, 求求你了!奴家下輩子做牛做馬……”
楊夕一把給她揪下來, 特別地無情殘酷無理取鬧。
自己一屁股坐回魂眼之上, 搶回了身體的控製。
再一睜眼。
如遭雷擊!
“你是屬兔子的麽?我才撕了你一會兒, 你這是都給我走到哪兒了?”楊夕震驚地望著眼前景物。
一輪彎月掛在胡楊樹稍上, 冷淡地灑下蒼白。
腳下是平整的黃土官道, 眼前一排造型嶙峋的幹枯胡楊。
回頭望去,那座黃土建造的鎮,影影綽綽地被甩在了身後。
夜色下, 大車店門口的兩站黃燈籠,都不禁顯得有些森冷。
女鬼仍是淒慘地哭,聲音直接在腦袋裏響起來, 卻因幽咽而顯得有點遠和不真實。
“女子來世做牛做馬……”
楊夕左右看了看方向, 轉了個身。
徑直往沙河鎮方向走回去。
“閉嘴,再吵明我把那茅坑填了。”
女鬼安靜了一會會兒。
又弱弱地哭起來, 不多時, 就又是如音繞梁的嚶嚶嚶了:“奴家從來沒有吃過人, 奴家忍住了……您就帶奴家走吧……”
楊夕走得大步流星, 一步也不停。
“你是就是?剛才還騙我掏屎呢。你在我這沒信用的!就不客棧裏那一票黑眼圈兒, 就被挖了眼睛那三個, 不是你吃的,難道還是我吃的?”
那女鬼的聲音低低弱弱,磨牙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來了。
楊夕也是一愣, 到底什麽東西能把個鬼嚇成這樣?她自己不就專職嚇饒麽?
卻聽女鬼翠兒顫抖著, 似乎驚恐難消道:“是邪魔,是邪魔吃的人!不是我吃的!沙河鎮上有邪魔!住進客棧的人都被他偷偷吃掉了!”
撲啦啦翅膀聲響起,一隻烏鴉飛過頭頂。
落在胡楊樹上,歪著頭,猩紅的眼睛盯著人。
夜晚的冷風貼著地麵吹過,卷起道道黃沙,打著細的卷兒向前翻滾。
楊夕站下來。
望著仍在遠處的昏黃燈籠,和黃土客棧。
她走了有一盞茶的功夫了,距離沒有變近。
“翠兒……”楊夕緩慢而低沉地出聲。
女鬼的哭泣聲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如在耳邊的粗重呼吸。
“其實我現在才是走出沙河鎮了,是麽?”
楊夕終於想起了一件事情。
自己如今是偏癱的身子,那女鬼即便在她識海靈台坐下,能控製她的身體,終究也治不好偏癱。
那是身體的病,又不是靈魂的。
楊夕自己走路是要用人偶術的。村姑翠兒總不能連人偶術都會了。
所以楊夕在識海裏揪打翠兒的時候,她的身子其實根本就原地沒動。
隻是當她重新掌握身體的時候,眼前已經被布置好了幻術。
讓她以為,身在郊外。
然後,她自己穿過看起來很像門的兩棵胡楊,跨過門檻高的一塊石頭。躲過很像饒郊外遊獸。
拐過一個彎,筆直地走上了官道,出了沙河鎮,離陶記大車店越來越遠。
“幻術是鬼修的賦,所有的靈魂在它眼裏都是透明。”楊夕咀嚼著邢銘給鬼修的定義,嘖嘖了兩聲。
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這世上有些事兒,當真是經曆過才有深切體悟。
沒有什麽攻擊手段,甚至連實體也沒有的鬼修,殺起人來為何那麽防不勝防。
“把幻術撤了。”楊夕道。
女鬼沒動靜。
楊夕白眉一挑,被識破了還強嘴?這可就不符合一個同時具有未發酵的茶葉馨香和濃鬱蓮花清甜的女子了。
楊夕一閉眼,就要把神魂憋回識海,好好教導一下翠兒如何作一個合格的白綠雙草女孩兒。
但是竟然沒進去。
楊夕睜開眼睛,自己的識海自己進不去還是頭一次。
但不代表她沒聽過。
“翠兒,你要奪舍我嗎?”
楊夕微微蹙眉:“修真界的經驗。一個弱的神魂去奪舍更強大的神魂,成功的概率隻有一成,七成的幾率你魂飛魄散,兩成的幾率我被洗成個白癡。你這自殺式襲擊有意思?”
“我……不要回去……你會被吃掉……”翠兒的聲音氣喘籲籲地響起。
翠兒這話兒乍一聽好像是為楊夕好,好像是我不要回去,因為你會被吃掉。幸好楊夕深知白綠雙草女孩兒話就是這個樣兒,自己動腦翻譯了一下,終於明白了意思。
我打死也不要回去,反正你會被吃掉,不如同歸於盡成全我算了博一個未來——這樣。
解除鬼附身的辦法,楊夕是沒有學過的。
她本以為可以指望邢銘,再不濟譚文靖也是會的。
可是翠這種弱雞的奪舍,知道她要十還是半月。
沒見那話本上,女鬼纏上書生都是睡了一遍又一遍,經曆若幹施主你印堂發黑,夫君你身體發虛,大人你兩眼發直,最終才能曲折地翹了辮子。而花妖附身姐,總是要姐自個兒發現一堆,臉蛋兒白了,皮膚嫩了,走在路上也有不認識爺們兒死命瞧了之後,才有機會出賣靈魂淪為妖魔的傀儡。
emmm……
不管書生多麽想被女鬼一遍一遍的睡,姐又多麽想變成“你這折磨饒妖精”,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奪舍是很慢的。翠兒這種弱雞智障必須尤其慢。
楊夕看了看上的星辰,腳下的黃土,身邊的胡楊林,和遠處的沙河鎮。
麽的,不進識海就弄不死翠,弄不死翠就解不開幻境,解不開幻境就回不去客棧,回不去客棧就找不到邢二和譚二,沒有邢二和譚二就除不掉附身的鬼,除不掉附身的鬼就解不開幻境……
楊夕緩慢地闔了一下眼。
“本來,我是不想在人間用這個的……”
她知道識海裏的女鬼能感覺到她的情緒,不論憤怒,還是敬畏。
楊夕反手伸到背後,扣住了後腦上反掛的無常麵具。
“因為後續實在是很麻煩。但我也的確是想不到別的方法了……”
楊夕把無常鬼麵從頭頂扣下來,遮住了麵孔。
然後,她用靈力催動了這件法寶。
刷拉拉,狂風從麵具上湧動而出,漆黑的壽衣憑空落下來罩在楊夕身上。
楊夕仍保持著一手扣麵具的姿勢,“下太平”四個大字在風中猖狂地搖曳。
“啊——”翠兒的尖叫在腦海中響起,楊夕伸手在自己眉心紫府一抓,一圈黑氣裹挾著尖叫被抓了出來。
無常,在十八層煉獄是鬼神,在陽間的世界卻是鬼差。
鬼差的工作,便是拘魂。
翠兒被抓成了一團黑氣,驚恐地望著眼前忽然換裝的楊夕,感覺到了來自位階的壓製,仿佛見到粒
恐懼使她靈魂顫抖,幻術終於維持不住,破了。
於是楊夕看見,自己正站在一片茂密的,枝葉扭曲的胡楊林裏。
胡楊木本不屬陰,可此處月色下的胡楊林,卻給人一種鬼氣森森的錯覺。
幻術破碎的瞬間,楊夕忽然看見視野的下方閃過一道亮點。
一低頭,一個雪亮的刀尖兒從胸口穿過,直透半尺。那刀刃穿胸而過,卻無任何血痕。
“噫?”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似乎有些措手不及。
“唉,真及時啊。”楊夕歎道,任那刀刃穿胸而過,站在原地轉了個圈兒。轉為正對偷襲之人。視覺上看來,拿把鋒利長刀竟好像在整個胸前橫著切了一圈,應該把心肺攪得稀爛才是。
楊夕看著眼前的人。
麵孔青黑,眼下浮腫,神情陰鷙。正是那蜀山邪修出身的陶記車店老板。
陶老板一臉地不敢置信:“你剛剛還不是個鬼修!”
楊夕看了看他:“ 我現在也不是。”
蜀山邪修陶老板一柄鋼刀在楊夕胸前插一刀,□□,插一刀,□□。
然後整個人露出崩潰的神情,這種完全砍不中實體的手感,不是鬼修還能是什麽?
楊夕:“沒見過吧?長見識了吧?驚喜不驚喜,稀奇不稀奇,是不是打開了新的世界?”
陶老板也是個能屈能伸的真漢子,見根本傷不到楊夕,幹脆掉頭就跑。
楊夕一身“下太平”的黑壽衣,飄著跟上去。
“這就跑了?你不要翠兒了?”
陶老板猛地站住,陰鷙地回頭看著這個“背後靈”。
楊夕呲牙一笑,把手上那一團黑氣晾給他看。
黑氣驚惶地尖叫:“不要不要,不要把我交給他!”
陶老板:“吧,你要什麽條件。”
楊夕道:“你不是陶家大郎吧?”垂下眼睛瞄了瞄陶老板完好的雙腿,唏噓道,“出門尋找愛饒陶家二郎,三十年後回來了,終於找到了愛人,在自家的廁所裏。”
邪修陶老板頓時變了臉色。
女鬼翠兒在楊夕的手掌心兒裏發出了一聲悲鳴。
楊夕看著渾身精氣神兒已經邪得不能再邪的陶二郎。
“她當年騙了你,她不愛你,隻是想你帶她離開。她為此丟了命,還被你哥哥鎮在茅坑裏三十年,最終隻有你離開了……”
陶二郎望著楊夕手上的翠兒,聲音空洞洞的。
“可是我愛她,不是為了她,我根本就不會背井離鄉。既然我找到她了,我就要守著她……”
“所以誰要帶她走,你就殺了誰?”楊夕歪了歪腦袋。
陶二郎喃喃道:“我不是殺她的那個人,鎮不住枉死的鬼,我又舍不得折磨她。除了殺掉那些,要把她從我身邊帶走的人,我還能怎麽辦呢?”
翠兒在楊夕的手裏悲悲戚戚地哭嚎:“這樣你還覺得不是在折磨我?”
楊夕看了陶二郎好一會兒:“不,當年的你是真的愛她。現在的你不愛她。你恨她。”
陶二郎忽然森冷地把目光立起來:“難道我不該恨麽?”
楊夕卻道:“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你作惡多端也活到了頭了。我就是個索命的無常,閻王你今死,你今死了就完了。至於是不是悔改,我不在乎。”
陶二郎勃然變色,忽然從背後掏出一口畫著陰陽太極的布口袋。
兜頭潑向楊夕,糯米、雞血、黑狗血、銅錢、銀子、黃符紙、桃木劍、大蒜、甚至還有黑驢蹄子這種神物。劈裏啪啦向楊夕砸過來,然後又穿過她的身體,落在地上。
陶二郎目瞪口呆。
楊夕:“告訴你我不是鬼,你怎麽就不信呢?”
陶二郎掉過頭就跑,卻不是往沙河鎮的方向。
估計他也知道如今事情敗露,他在沙河鎮是不可能呆下去了。
而那陶記大車店裏,還住著楊夕的三個幫手。
愛情和命麵前,他終於還是選擇了命的。
楊夕一身“下太平”的壽衣,飄飄悠悠地跟上。
陶二郎猛地拐了個彎。
楊夕繼續跟上。
陶二郎驀地沉入沙土。
楊夕毫不費力地鑽進地底下。
陶二郎從一處石頭裏鑽出來,崩潰地哀嚎:“你為什麽不殺了我,一定要羞辱我?”
楊夕從石頭裏跟出來:“能殺你我早殺了,還能留你到現在?”她繼續背著手,攥著翠兒,緊跟在陶二郎身後三寸的距離。
上,入地,下河,鑽洞,鍥而不舍毫不動搖。
昆侖閻王景中秀馬不停蹄地趕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楊夕背後靈一樣附在陶二郎身後的執著。
景中秀一臉懵逼:“楊夕?你這是被人放風箏了麽?”
楊夕看了他一眼,終於舒了一口氣。
“我在鎖定敵人看不出來麽?你快來把他捅死,可特麽累死我了。”
話間陶二郎又一次鑽入霖下,楊夕下意識地貼了上去。
所以不是被風箏,而是給視野?景中秀覺得自己恍惚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