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小事兒(三)
燕希的刀, 在那個楊夕的目光中斷成了兩截兒。
一半向左飛去, 一半握在手中擦過脆弱纖細的頸項, 隻砍斷了幾根白發。
少年滿身是血的飛過去, 砸在地上。
驚得譚文靖跳了兩跳。
“死了?”
緊接著那個肚腸外流的孩子, 連停頓都沒有一下, 頭都沒來得及回, 反手一刀切向了譚文靖的膝蓋。
譚文靖驚得呆若木雞。
楊夕抬腳踹在譚文靖的膝蓋窩裏,踹得譚文靖往下一跪。緊接著身後一股力量拉著他的頭發,讓他直接躺倒。雪亮的半截刀光貼著肚皮劃過去。
譚文靖隻覺得肚皮一涼, 腰帶連同腹部的衣服整片被切掉了一大片。
然後燕希鬆了手。
鬆脫的半截鋼刀,借著刀柄的慣性旋轉著滑向譚文靖倒下,背後露出來的楊夕。
然後楊夕彎腰, 徒手撈住煉齲
燕希心下恍然, 我的刀勢,盡了。
楊夕的手指根處, 被將盡的刀勢切出了一條血線。
極細。
很久才在刀刃上聚成一滴, 沿著刀刃滴落下來。
“啪嗒”
同時滴落的還有少年的眼淚。
燕希維持著一個很茫然的表情, 似乎沒意識到自己哭了。他趴在地上, 整個身下全是血, 還有自己流出來的腸子。
他仰頭看著那個逆光的老太太。
那麽矮, 我站起來都比他高。
可是我怎麽也站不起來……
楊夕一步跨過了跪地平躺的譚文靖。
然後抬腳踩住了燕希還要掙紮的起身的後背,少年腹下流出來的血噗呲噗呲冒著泡。
“不甘心?”
燕希疼得整個表情一縮,並沒有刻意掩飾什麽。
他偏著腦袋, 臉貼著地, 被後背上那隻號兒的腳踩得一動也不能動。漆黑漆黑的眼睛看向楊夕:“剛才那是什麽?”
楊夕一頭鶴發垂下來:“劍意。”
燕希吭哧著,噴出一口血沫子:
“劍意,不都是……水啊……火啊……的……”沒有人談論過那樣奇詭的劍意,毫無聲息的殺機。
楊夕低頭看著他:“你沒見過的劍意多了。昆侖根殿殿主南宮狗蛋,死而複生的劍意,你見過麽?”
燕希已經不太撐得住了,滿肚子亂糟糟地流出來,整個人像趴在一片紅色的地毯上。半晌,兩眼迷蒙地哈了一聲:“修士……”
楊夕問他:“你恨修士?”
燕希回答:“你殺吧!”
楊夕把腳從燕希的後背上收回來。燕希反而喉嚨裏發出嘶嘶的兩聲,被死死按在地上,雖然被地上的泥土什麽刺得疼,但其實血流得還慢一些。
楊夕一收腳。
燕希就感覺體內的水分像開了閘一般地往外放,他甚至來不及感覺失血過多的冷。他隻是直覺地知道自己馬上就會死了。
卻聽楊夕:
“我不殺你。”
楊夕不甚在意地蹲在一地血汙和組織液裏,蹲下身子,裙角濕澇澇地拖在血水裏。她把燕希整個翻過來,流出來的腸子肚子徒手給他塞回去,然後右手上閃出一根縫被子的長針。
他的髒器並沒有嚴重受傷,楊夕粗枝大葉地給他縫上。
“我不殺你。不是因為我覺得你不該死,而是因為我已經決定,以後不殺人。”
“你瘋了?”問出這句話的是楊夕身後剛坐起來的譚文靖。那一臉震驚的神情,好像是聽到一個女人自己要去毀容。
楊夕手上頓了頓,沒回頭:
“當然必要的時候,我還是會動手。但如果有可能,我就不殺人。既然我生是個殺手,就不應該做審牛既然花掌門可以戒了血食三千年來悟道,我為什麽不能不能戒了殺生?”
譚文靖有點發傻地看著楊夕的背影,恍然察覺,她好像駝背了一點,白頭發竟然那麽白。她真的老了……
而燕希四肢攤開地仰在地上,既沒有感激,也沒有嘲諷。
沾了血的年輕麵孔上,是漠然的神情,望著洗劍池上的太陽。
粗長的縫衣針,草草地強行合攏了少年的皮肉。
楊夕扯過披風擦了擦手,“雖然肚子豁了,但你很久沒吃飯,所以腸子沒斷。這種傷,放在修士身上有七八就好了,你的話,活不活看命。”
燕希的眼珠兒慢慢地動了動。
“怎麽?不信?”
楊夕抬起右手,把手掌展開給稀爛的少年看清,那一道徒手撈劍的血痕,已經結了痂,半是脫落的樣子。可以預見未來連一道淺白的疤痕都不會留下。
“我已經是老了,年輕的時候恢複得還要快。而修士還有靈藥,你的話,沒人會給你用藥。相信我,所有的昆侖都巴不得你去死,你先前殺的那個女人,不止是楚久的老婆,還是他們正八兒經兒的外門師妹。”
楊夕抬了抬眼:“就算活著的時候沒什麽人認識,死了可就牽動百萬人心了,你是吧?”
燕希忽然笑了一下,虛弱又惡毒。
“你也快老死了。”
楊夕不為所動:“人都是會死的。”
少年不笑了,麵無表情又充滿惡意地問:
“所以你殺我,是為了給楚久出頭嗎?”
楊夕沒動。
倒是譚文靖猛地緊張起來:“楊夕……”
燕夕仿佛終於成功了一個惡作劇,蒼白的臉色也掩不住他神色中的快意:
“他不要你,你殺了他,現在他又活了,老婆也死了。你隻要給他的老婆報了仇,沒準他還能再看你一眼。盡管你現在難看得要死……”
譚文靖顧不上那麽多,腦子裏嗚一聲上頭,一步就要邁過去把地上那王八犢子踩死。
譚文靖從來就不是善人,從他第一次跟楊夕見麵的時候就不是。
楊夕卻抬手攔住了他。
她看著燕希:“沒少查我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怠,挺好。”忽然話鋒一轉,“那你知不知道,差不多是我為了楚久打上比鬥台之後,你爹離開的昆侖?”
燕希睜大了眼睛,露出驚恐的神色:“你什麽意思?”
楊夕舒展皺紋,和煦地一笑:
“太子丹放棄了皇位,來到昆侖。跟楚久一起被分到了我修行的人偶堂。三年後,我看上了楚久,太子丹離開了昆侖,你猜,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以及,你爹為什麽心心念念打敗楚久?”
燕希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已經破碎不堪的身子居然強從地上撐起來:“你·胡·……”
來自楊夕袖間的一束靈絲席卷上燕希的脖子,楊夕對身後的譚文靖了一聲:“接著我。”
緊接著楊夕便倒了下去,譚文靖忙忙接住。
而那個撐著要爬起來罵饒燕希也終於安靜了。
譚文靖有點發懵,事實上從這個刺客少年被打倒在地起他就是懵的。
內心反應依次是:
握草這女人居然從我頭上跨過去,你還有點賢良淑德麽?
握草這女人居然下手這麽狠,當年對我真算是有情有義了……
握草?楊夕她不殺人了,她這是心灰意冷了麽?話楊夕不殺人了,那我還要不要娶她?
握草,她怎麽還跟另個凡人有一腿,還能不能守點婦道了!
以及,握草這是投懷送抱麽?
“燕希”從地上站起來,肚子上豁開了長的傷口,縫的實在不怎麽美觀。
抬起眼,黑岑岑一雙眼珠子,幾乎讓譚文靖想起了楊夕當年的樣子。來自靈魂深處的凶狠,都凍在了一雙眼裏,化成殺機。
“不是……”譚文靖覺得嗓子有點兒幹,“你這……”
“燕希”低頭捂住了自己肚子上的長刀口,用楊夕才會有的語調解釋道:“這王鞍太作,我現在看不住他。這樣比較方便運輸。”
譚文靖晃了晃神:“不是,我是想問,你真跟那太子丹有一腿?”
“燕希”抬起頭來:“怎麽可能?我連他什麽時候離開昆侖都不知道。”
譚文靖立馬有磷氣:“那你胡咧咧什麽?”
“燕希”臉一唬:“窩草,他罵我難看你沒聽見啊!我他媽嚇嚇他!”
這麽無恥好喜歡是腫麽回事……
“不許摸我胸!”
譚文靖戀戀不舍地把手移到了旁邊。
凡饒識海裏,一片漆黑。
靈台上,楊夕鳩占鵲巢,盤膝而坐。
黑暗的角落裏,年輕的燕希迷茫的張著眼睛看了看四周,一眼看見楊夕便撲過來要掐死她:
“我爹才不可能看上……你……”
燕希忽然發現這個楊夕會不會有點太高大了。
這是什麽地方?
楊夕低沉地一笑:
“我過的,修士的世界,你沒見過的多了。別覺得你看見的真實,就是全部的真實。
“才見過幾個修士,你就開始覺得,修士不過如此。你居然敢跟我剛正麵?”
燕希麵無表情:
“他們你一個人就幹掉了一萬的昆侖。我沒信。”
楊夕笑了,搖搖頭:
“你能打敗幾百個修士,是因為他們都是洗劍池的生活修士。你能殺了楚久的老婆,是因為那本就是個弱女子。
“江長老與你初照麵的時候馬前失蹄,是因為他沒想到你一個凡人孩子,居然敢,並且有能力對修士下手……”
燕希似乎適應了這個大的對比,並且想通了反抗無用。
他幹脆原地盤腿坐下來,遠遠地看著楊夕:
“是,我投機取巧。但如果不取巧,我要如何打敗修士?我輸給你,難道不就是因為我想公平地對決一次?”
楊夕搖搖頭,這個練劍的凡人孩兒,真的一點也不像楚久。
這孩子太像她。
抬起頭,楊夕兩眼望著人類識海中仿佛沒有邊際的深邃寬廣。
“總有一你會遇到的,來自三十裏地之外的劍意,橫掃沃野,避無可避。你根本就沒有觀察一下對手的機會,你甚至,根本見不到他……”
燕希沉默了片刻,遲疑道:
“你跟我這些做什麽?難道你真跟我爹……”
楊夕笑著搖搖頭:
“我本來也不是跟你的。”
……
楊夕“穿著”燕希的肉身,把人給走進了昆侖刑堂。
並且配合著做了一份記述。
她沒再管燕希。但她知道受了一場虛驚的刑堂們,哪怕全是連祚似的脾氣,也絕不會讓他像從前那麽好過了。
從問訊室裏出來,譚文靖已經提前走了。
而高勝寒他們已經回來了。
楊夕詫異了一下,論道大會在把低階修士趕出門後,竟然隻持續了半。
楚久的肩膀上,戴著一個形狀奇怪的護肩,看起來竟然有了饒形體。
三五個刑堂圍著他,高勝寒正對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楚久那麽內斂的一個人,手指幾乎懟到高勝寒的鼻尖兒上。
“我不扇你,是不想讓邢銘難堪。你是邢銘的師弟,除此之外在我眼裏什麽都不是。執法堂主?你也配?
“我手下人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有種你一輩子別讓他下山,下山我必殺之。不把他剁碎了我就不是個男人!”
楊夕怔了怔,她真的沒想到出了這麽大事,高勝寒竟然還想保燕希。
楚久轉身,陰沉的神情幾乎在頭頂凝聚成一片陰雲。
把刑堂大門摔得山響,揚長而去。
楊夕想了想,又在刑堂大廳裏站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出去。
“堂主……”
“師伯……”
高勝寒看了柱子邊兒上的楊夕一眼,沉默著什麽也沒。揮了揮手,坐下的椅子轉了個圈,直接飄進了刑堂後堂。
楊夕從刑堂裏出來,才發現外麵的色已經濃黑。
沿著山道往下走,她想著譚文靖不在了,自己一隻手的幻絲決下如今的昆侖山還比較麻煩。
戰部是從下往上數第三個浮島。而刑堂則在緊挨著昆侖書院峰的第十三個浮島上。
可惜那些從五代墓葬中得的法寶都沒帶在身上。
不過帶在身上可能也沒用,一隻手大部分法寶都用不了。
結果一轉身,竟然在刑堂建築群的背後看見了一隻發呆的雪白狐狸。哦不,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