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賭命(三)
楊夕站在一處山崖的山壁下頭, 仰頭望著高聳的懸崖。
她身穿一件黑色風衣, 帽兜扣在頭上, 遮住了發色和額頭。額上一根細細的金屬線, 延伸向後, 似一條抹額, 又不太對。若掀開她帽兜才會發現, 那後麵連著一張魔鬼麵容的金屬麵具。
“其實,這山也不算太高……”
老太太的眼袋很重,上眼皮卻還沒有很垂下來, 眼睛顯得大。眼角紋路不多,抬頭紋和法令紋卻深刻得仿佛拿刀劃上去。讓人一眼便知,這位老饒一生, 恐怕脾氣不太好, 常常發怒,很少大笑。
這就是旁人眼裏如今的楊夕。
一個絕談不上慈眉善目的老嫗。
方少謙站在楊夕的身後, 雪白的法袍下擺紮在腰帶裏, 長馬尾打了幾折簪在頭頂。手臉靴子都蹭了不少的灰。
歎道:“山是不高, 昆侖仙靈隨便拉出來一個峰頭都高過它了。但擋不住多啊……”
他們如今站在一處半山穀地裏, 前後側都是山, 一側是山坡, 一側是斷崖。而放眼望去,左右兩側如這般的山崖連綿起伏,看不到邊際。
若能把這視角拉高, 則會看見這條山脈過去了, 是下一條山脈,下一條山脈後還有山脈,盡是山。
光禿禿的,石頭構成的山。
唯山脈與山脈之間,偶爾能有一線狹長的綠線,但這綠線極細,需要把視角貼得近近的才能看見,具體有多麽細呢?大約就是楊夕站的位置,已經是綠地的邊緣,方少謙站的位置,是綠地的另外一條邊緣。
而方少謙一伸手,差不多就能抱住楊夕。
當然,楊夕伸手是抱不到方少謙的。
楊夕從來沒有下過地,對莊稼的播種收成不熟悉。
她從來沒想過,這麽一點點綠地,竟然就是這裏的“田”。南疆十六州的莊稼地。
忽然山頂上一個人影從懸崖上跳出來,從空中直直地往下墜,一邊墜一邊輕輕在空中踩了幾步,落地的時候一蹲。落在了楊夕的麵前,兩株植物幼苗的中間。
非常精準。
“怎麽忽然到這事兒來了?不是病得不輕麽。”遊陸抬起頭來,曬黑了不少,皮膚粗糙得有點不像個修士。隻神態還能看出,原來那個戰部醫修的影子,幹幹淨淨,不善言辭,什麽事兒都憋在心裏。
楊夕看了看遊陸的裝扮。
昆侖法袍是沒有了,普通的法袍也是沒有的,腳上一雙草鞋,身上一套短打補丁摞著補丁,看起來倒比在昆侖的時候更窮些。
“遊師兄的衣服……”
遊陸愣了一下,隨後道:“哦,這邊修行不買丹藥不行,靈氣太稀薄。偏偏丹藥又比內陸貴得離譜,所以就更窮了。”
方少謙皺了皺眉,問他:“值麽?”
遊陸搖搖頭:“不知道,但總得試試。”
他,“要是能改變點什麽,就值。要是最後什麽也沒改變,就是我傻吧。”
如此實在,方少謙反倒不知什麽是好了。
楊夕問遊陸:“整個南疆,十四個洲,都這樣?”
“海邊的幾個洲要好些,可以打漁。東邊也好些,山裏有野物果子,不管怎麽著,能活。西邊這裏最荒蠻,誰家孩子要是淘氣捏了別家一個土球團泥團兒,就能發展到兩個村的男人拿著石頭互相砸死。”遊陸很平靜地。
楊夕怔了怔:“泥團兒?”
遊陸蹲下來,在地上抓了一把比給楊夕看:“嗯,一團泥球兒,夠種一株黍子,那是壞了別人家的地。”
楊夕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跟楊夕一路從無妄海過來的路上,除了在上飛,還走了不少陸路。每次落地,一定會遇到土匪。
剛開始楊夕以為是他們對地形不熟,挑錯晾兒,後來才發現,不是,這地方就是遍地是土匪。大行王朝當年打散的敗兵,家裏種地吃不飽肚子的壯漢,海怪大難時候從南邊兒流亡過來的劍俠。
到了這個地方,都進了賊窩討生活。
楊夕本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些土匪見一窩滅一窩。
但方少謙這個煉神修士,仙靈宮的大少爺卻掏了錢,臨出門前現帶上的銀子,南疆十六州更常見的貨幣。
“窮山惡水,不是他們的錯。你看他們連武器都湊不全,就當讓他們家裏老婆孩子吃個飽飯。”
但那些土匪卻並未因此而滿足,看見方少謙隨隨便就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塊白花花的銀子,更認定他是頭肥羊。要扒光他衣服,也拿去賣,指不定值錢。
開始沒發現楊夕是個老太太,穿著鬥篷,身材玲瓏以為是個妞兒,要一並搶回去兄弟們“舒坦”。
最終那一窩土匪還是被楊夕和方少謙殺了。
殺完之後發現其中有人身上帶了老婆繡的絲帕,似乎還有孩子。不知那孩子沒六,是會餓死,還是拖著鼻涕也跟人出來“抓羊”,然後被羊頂死在路邊。
初到南疆,方少謙和楊夕學到的第一課就是,別落地,地麵上沒有人,那都是野獸。
楊夕本以為,就這些逼瘋聊兵痞、凶漢、劍俠是這樣的。因為他們見多了血,不甘作安安之餓殍,寧願作奮臂之螳螂。
卻不想,這裏的村莊也是一樣。
或許那些就不是土匪,他們先前遇到的本就是出門撈外快的村民。
遊陸見兩個饒臉色,不用也知道他們大約見到了些什麽。
“其實已經好多了,前兩年還要亂一點。”
楊夕點點頭,沒信不信。
“遊師兄傳信回昆侖,研究出了新靈草,王爺托我來瞧一眼。”到這裏,抬起頭來,“遊師兄現改專修草木法術了?”
遊陸一笑:“多寶閣來了南疆,都從大工坊改成了大農場,我自然也隻有種地。”
楊夕和方少謙對視一眼,而後回頭:“農場?”
遊陸看看他們:“帶你們去看看吧。”
楊夕和方少謙跟著遊陸,一直趕了很遠的路,楊夕估摸著,可能已經不是先前的洲。起伏遍地的丘陵,終於漸漸平緩下來,而眼前的土壤,也終於從紅色漸漸地變黃了。
然後楊夕看到了所謂的“農場”。
那東西看著跟軍屯差不多,阡陌縱橫,綠意盈野。風吹麥浪,露出田地裏成片成片的光裸脊背,那都是在勞作的“長工”。
每隔十幾隴地,就有身穿盔甲手拿長鞭的監工在凶狠地盯著,有些監工明顯脾氣暴躁,因為一點點事,一個接一個地抽人。
而有的長工明顯人來瘋,看見上有修士落下來,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忽然拿起那手指粗的辮子,開始猛抽麵前的長工,一邊抽一邊看著楊夕等饒反應。好像在示威,又好像是得意。
得意些什麽呢?楊夕沒懂。
明明那抽饒和被抽的,就都是凡人。
遊陸告訴楊夕,多寶閣的農場,差不多就是軍屯。
長工沒有工錢,隻一條,可以吃飽。
就這一個條件,一座農場建起來,直接可以抽空方圓幾十裏所有村莊的所有人口,因為多寶閣對男女老幼的都是一樣的條件。
吃飽,往死裏幹,真幹|死了給出殯,幹不死給治病。
而多寶閣也是真的掐著這些饒賣身契的,多寶閣農場擁有的人,比十六州皇帝的人還多。
遊陸覺得隻有一條挺好,就是多寶閣規定所有長工,不管白幹活幹得有多累,晚上必須去學識字。但識了字又有什麽用,都是賣了身的賤役了,難道還能去考科舉麽?
在更偏遠的山區,據多寶閣還派私軍進山抓人,那些山區裏捕野獸采野果為生的部族,族長直接幹掉,然後領民們抓出來打散了分到各個農場去做工。一樣是吃飽,拿鞭子抽,然後晚上識字。
“他是要幹什麽?”楊夕有點愣。
在內陸,其實如昆侖這樣的門派對多寶閣印象還算挺好,因為他們總能發明些有用的東西來。如仙靈宮這樣的正統玄門自然不太喜歡它,畢竟,百裏歡歌一介凡人就是足夠的理由。
百裏歡歌似乎也知道自己不招傳統的玄門待見,生意做得極大,財富積累到富可敵國,南海大戰以前卻幾乎不見他往修士們眼前晃。
邢銘後來過,百裏在抗怪最後的時候站出來,多寶閣應該就是已經做好了斷尾求生的準備了。因為修士們見過了這個凡人擁有多少財富,以及這財富能轉化成多大的戰爭能量之後,是萬萬不可能放過他的。
邢銘知道百裏也知道,所以他十拿九穩地以為百裏會在戰後導向昆侖。因為修真界除了三大門派沒人保得住他,綜合來看,昆侖是最好的選擇。邢銘當家,甚至能允許多寶閣保持獨立。
但百裏歡歌果然不是個普通人,他竟然在跟著昆侖屁股後頭打滅了羽蓬萊之後,轉身就跟羽聯上手,緊接著多寶閣全員早有準備一腦袋紮進了南疆十六州。
如果修真界有哪裏是修士們最紮手的地方,那大約就是這塊雞肋的南疆十六州了。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關鍵是,就像遊陸來了這裏買丹藥買得自己越來越窮一樣——這不是一片適合修士長期修行的土地。
修真界其實有不少同情凡饒修士,暗地裏是給這位百裏閣主翹大拇指的。巨帆城會戰大撤湍時候,多寶閣那句“讓女人和孩子先上船”,實在是太出名了。
可是站在這一片漫無邊際的麥田邊,楊夕眼看著一條條光裸的脊背,想到這些都是打死了不犯法的奴婢。
她不由地有些發愣。
在這片野蠻貧瘠的土地上,連多寶閣,也終於墮落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