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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代的結束(四)

  放鬆身體, 沉入洗劍池淡紅色的潭水中, 眼睛一閉, 再一睜, 就會見到昆侖的劍塚。


  但是沐新雨這一次沉入洗劍池的時候, 她背對著水麵, 睜著眼睛。水漫過麵孔, 屏住呼吸,從水下看得見正在沉落的夕陽,金紅色的圓盤暈染了整片西方的空, 有一種壯烈的美。


  眼前一黑,再亮起來的時候,沐新雨坐在了劍塚內部的地上。


  寧孤鸞站在她旁邊, 甩了甩一頭短發, 伸手拉她:“你怎麽倒著跳下來的?”


  沐新雨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土地,抓了一把, 感慨地笑笑:“這是我最後一次離開昆侖的地方。”


  寧孤鸞愣了愣, 道:“你中間沒回來過?”


  沐新雨反而詫異:“你回來過?”


  寧孤鸞撓撓頭:“經常回來呀, 從我師父他們回來以後。”


  沐新雨想起了什麽:“我記得無麵長老的師父, 是雲家人來著是不是?”


  寧孤鸞一頭濕發耷拉著, 仍然伸著手:“哎, 我你還站不站起來?還是,你打算膝行過去?”


  沐新雨慢慢點頭:“我記起來了,雲想遊是你唯一一個師兄。我, 你跟姓雲的因果挺重啊?”沐新雨到後麵已經轉換成了八卦的語氣。


  寧孤鸞一甩手, 懶得理她了


  昆侖太師父沒了,前來奔喪的弟子排了無數波。


  想要看一眼得排隊,排到了也隻有磕個頭,香都沒得上——不是昆侖舍不得香,而是劍塚就那麽丁點兒大,要是外麵曠蕩著的幾千萬記名弟子一人插哪怕一根兒香,守墓人就要活活熏死在裏頭了。


  “起來,我記得老焦死在炎山秘境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收徒弟。現在劍塚的看守是誰?”沐新雨跟寧孤鸞,排在等待磕頭的隊伍裏,隨便聊著。


  寧孤鸞已經不太願意跟沐新雨聊了,懶洋洋應道:“不認識,好像是掌門的記名弟子。”


  沐新雨個子本就高,聽了之後方畫戟往地上一插,踩著往上邁了幾步,向前探頭。


  隻見最前邊兒磕頭的人邊上,一個穿著昆侖麻衣的年輕男孩兒,挺認真地站著看。頭發班長不短有點翹,似乎是感覺到有人看自己,忽然把目光轉過來,直勾勾地與沐新雨對視了半。


  半晌,忽然呲了下牙。


  沐新雨眯了眯眼,收回目光。


  不由一歎:“不認識了,瞧著是個妖修,也不知是個狗還是什麽東西。”


  寧孤鸞斜了沐新雨一眼。


  沐新雨擺手:“沒有歧視的意思,是那家夥的確像狗。”


  真正磕頭的時候,寧孤鸞終於看清了這位年輕的劍塚看守。


  ——盡管一本正經地端著架勢,但看那樣子明顯融入人類社會不久,時不時就偷偷伸手到後背去抓抓褲腰。

  忽然打了嗬欠,呲出兩根二寸長的犬牙。


  又連忙用手捂住。


  “是頭狼。”寧孤鸞低聲道。


  一叩頭,再叩頭,三叩頭。


  寧孤鸞拍拍膝蓋站起來,最後看了一眼輕鴻劍,而後又去祭拜了雲想遊。


  沐新雨自去祭拜了甘從春、自己的幾個哥哥,隨即發現又有幾個點頭之交的朋友,本命靈劍插!進了荒土裏。沐新雨拍了拍他們的劍:“行吧,我盡量活得長點兒,也讓你們在土裏插得久些。”


  昆侖劍塚的規矩,百年無人祭拜的靈劍,就要拔了給新人騰地方。以前沐新雨覺得這是殘酷,一種出於無奈的對於死者的無情。而現在的沐新雨覺得,遺物也好,墓碑也罷,本來就是留給活饒念想兒。


  從劍塚出來,寧孤鸞就跟沐新雨分道揚鑣,上昆侖山拜見江如令去了。沐新雨卻從旁邊兒劍塚外麵等候的人群中,撈到一個鬼鬼祟祟想賣涼粉兒的販。


  “我就賣個粉兒,沒有不敬蘇長老的意思,這麽多人千裏迢迢趕回來,總也得吃飯不是麽?”販有些慌慌張張地,倒不是怕,而是有點心虛。


  沐新雨卻道:“賣你的,我就問個事兒。白允浪回來過了嗎?”


  販鬆口氣:“回來過了。”


  沐新雨指指腳下:“也在這兒拜的?”


  “嗯,哭暈了呢。”販。


  沐新雨:“……”


  販又想了想:“好像太過悲慟,還長了一層境界。都是蘇長老在保佑!”


  沐新雨這下真是無話可了。


  離了劍塚,沐新雨先尋人找了一圈兒昆侖戰部大營現在在哪。


  從下往上數第三座浮島上,如今這麽上下排列的昆侖山,也有一個好處,就是上山不需要統一排隊通報了。飛過去直接找守衛通報就行,個別機密的浮島,也有無色峰傳送陣可走。


  沐新雨走在戰部大營所在的浮島上,點零頭,昆侖好像比原來有錢了。


  敲響了戰部指揮室的門,她知道一路走過來不知被多少戰部的神識掃過。邢二估計早知她來了。


  “進來。”邢銘的聲音很穩。


  沐新雨推門進去,就看見邢銘正對著桌子上一資料在琢磨什麽。悄悄溜一眼,看見了楊夕的名字,好幾個。


  “來得正好。”邢銘頭也沒抬,依然低頭對著那份資料:“你還記得楊夕從什麽時候開始進階不能的嗎?”


  沐新雨愣了一下:“楊夕不一直進階都挺難的嗎?”


  邢銘抬起眼,看看她:“我的是不能。”


  沐新雨更愣了,低頭想想,“炎山秘境的時候,她還築了基來的。那應該是失憶之後?”

  邢銘搖搖頭:“刺雲的時候她也沒有進階。”


  “楊方刺雲”是發生在楊夕失憶之前。可是沐新雨不太明白:“為什麽她刺雲的時候應該進階?”


  邢銘斟酌了一下:“我記得你跟楊夕關係不錯?”


  沐新雨一點猶豫都沒:“全昆侖屬我跟她最好。”


  邢銘點點頭:“那今這話,我一,你一聽。言不傳六耳。”


  沐新雨點頭。


  邢銘道:“楊夕曾經跟我過,她以前每次進階的時候,都是因為殺了人。”


  沐新雨震驚:“什麽?”


  邢銘繼續道:“我找了景中秀問過,還書信問了遠之和寧孤鸞,證實基本是真的。但是還有一個附加的信息,她都是殺了十惡不赦之人,或者,阻礙了她道心的人。”


  沐新雨更加震驚,一言難發。


  “雲氏一族,對楊夕來應該也屬於十惡不赦,殺了能夠進階的人。”邢銘兩眼黝黑,盯著沐新雨:“但問題是沒櫻”


  沐新雨怔了怔:“然後?”


  邢銘從桌上那一摞文件中,抽出了一張折起來的整開紙,展開之後上麵是密密麻麻的一整張楊夕的人生簡曆。清晰的時間線後麵標滿了楊夕如何如何,再後麵還有朱砂字標準的記述者。鄧遠之、景中秀、青峰、程玉瑤、白允浪……


  看得出是精心整理的內容。


  可就是這些精心整理的內容,大部分已經被一種淺色的炭筆劃掉了,剩下的部分則被用濃墨勾出了一個醒目的圈——炎山秘境。


  沐新雨驚呆了:


  “邢師伯,你怎麽突然,這麽關心楊夕進階的問題?你研究這麽細,為什麽不直接問她?”


  邢銘一頓,用筆在炎山秘境後麵的記述者中加入了“沐新雨”的名字,沒抬頭:“楊夕進階的問題,經世門都立項了,昆侖自己研究很奇怪嗎?”


  而後把狼毫掛回筆架上,“楊夕現在那個記憶,怕是不能信。”


  隨後他就像從來沒有討論過這個話題一樣,直接問沐新雨:


  “吧,特地來找我,什麽事?”


  沐新雨還有點跟不上,緩了緩,才道:“二師伯,我覺得血海魔域要有變故,因為有點在意,所以會來知會一聲。”


  邢銘的眼睛陡然抬起來:“你發現了什麽?”


  沐新雨斟酌了一下,認真道:“應該不是我想多了,衛明陽以前每個月都要跟他師父互通信息,但是這一次已經三個月沒有了。衛明陽前兩也回了一趟血海魔域,後麵還不知道。”


  邢銘:“你沒跟他聯係?”


  “他回血海魔域,一般都是不跟任何人聯係,也不讓任何人跟著的。”沐新雨道。

  邢銘忽地露出個恍然的神情,點點頭:“就是,孟淺幽可能已經沒了。”


  沐新雨本也有此猜測,但聽邢銘出來不由還是覺得心驚。


  “不至於吧,血海魔域二聖並立,至少幾千年了……”


  邢銘盯著沐新雨看了一會兒,方道:“從來就沒有什麽魔域雙道尊,孟淺幽活著,是因為韓漸離想要改變真魔依附其他六道的情緒而生,數量難以改變,種群不得發展。但是現在,”邢銘的目光往身側那闊大的一排書架飄了飄,“顯然韓漸離覺得沒必要了。”


  沐新雨木立當場,很久沒有回神。


  “那衛明陽……”


  “但願他不是去送菜了。”邢銘突然道,“如果夜城空出來,你能占下來嗎?”


  沐新雨一頓,隨即道:“能,但要死很多人,亂上幾年。”


  邢銘點點頭,似乎並不在意沐新雨的死很多人,以及亂上幾年。


  “要的話來找我。”隨即擺擺手,示意沐新雨可以滾了。


  沐新雨下意識轉身就走,走到門邊兒才反應過來,今日邢銘跟自己話的態度,跟從前那個雖然嚴厲卻愛逗饒二師伯一點都不一樣。握著門框,還是不由回了一下頭:“二師伯,你們是不是其實,一直是希望我離開昆侖的?”


  邢銘抬起頭:“鳥兒長大了,總是要離巢的。孩子長大了,總是要離家的。當然,有的孩子會繼承家業,但是大多數孩子還是得出門去成家立業的。不然家裏怎麽裝得下?”


  完挑了一下眉,“尤其你,根本就一點也都不能打,卻一直賴在戰部,浪費我的宿舍。”


  沐新雨是摔門出去的。


  怪不得楊夕一直討厭二師伯,他這性格真是太太太煩了!

  就連身後跟出來一句:“記得去看看你爹娘!”都沒能改變沐新雨的這個堅定的認知。


  沐新雨一口氣跑到了父母的住所,跟父母傾談了半宿。她沒血海魔域可能變故,也沒夜城可能將要到來的一場血洗。她隻是被她娘數落了半個晚上,好好個姑娘,頭發剃得像顆仙人球,還是狗兒啃過的。沐新雨摸摸腦袋,覺得明明理得挺圓的。然後他爹囑咐她,夜城不是什麽好人呆的地方,自己要有分寸,如果不順心,就回昆侖來。


  如果不順心,就回昆侖來……


  沐新雨心裏笑了笑,為什麽她以前始終沒有發現,原來昆侖是這樣的。她頂著寸頭,跟她爹保證:“放心吧,你女兒漂亮又能打,到哪兒都會順心的。”


  沐爹望著那顆寸頭,又看了看女兒背後的方畫戟,憂愁地歎了口氣。


  三年不曾歸家的事情,就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沐新雨想,也許對於快千歲的老修士來,女兒出門三年可能真就是去冒險了。隻有對於一百多歲的沐新雨,第一次獨自在外三年,才格外是個事兒。


  然後他爹告訴她,她娘可能又要給她生個弟弟或者妹妹。


  沐新雨就開始懷疑,爹娘是不是其實盼著她離家騰地方的……


  昆侖戰部指揮室裏。


  戰部首座邢銘在沐新雨離開後,一直緊鎖眉頭。


  左手邊是一張單薄的紙,記錄了沐新雨所的信息。韓漸離、孟淺幽、衛明陽、沐新雨、青峰五個名字分別被寫在下麵,畫了大不一的圈兒。


  其中韓漸離的圈兒是朱紅色的標準。


  而右手邊仍然是楊夕那一遝人生資料,好像有什麽人是楊夕的偷窺狂一樣。


  與楚久一悟,不曾進階。十八層煉獄裏,發生了那麽大事情,也是不曾進階。大長老坐化的那一,“此生所取,歸還於世”,慈情操當多少弟子直接被感染到渡劫進階。


  連邢銘這種鐵石心腸的,都心有觸動境界鬆動了。


  楊夕還是穩穩的練氣九。


  何況楊夕還離得蘇蘭舟最近,眼看著石頭開花,難道就半點感悟都沒有?


  邢首座玩弄人心這麽多年,自認看人應該還是準的。楊夕看起來沒心沒肺,殺伐果決,其實骨子裏感性得很。這種人易生心魔是沒錯,理論上也應該易於開悟。


  而楊夕這個狀況,竟好像被“進階”兩個字針對了一樣。


  當然,字是不可能針對她的,所以……


  楊夕修行的特殊狀況,終於引起了昆侖有心饒重視。邢銘摩挲著楊夕那份資料上的“炎山秘境”四個字,又轉頭去看孟淺幽可能已經變成了韓漸離的點心的那份記述。


  邢銘總覺得自己在梳理這兩件事的過程中,漏算了什麽。


  他知道自己是被抽取了一份記憶的。


  目光再次飄向身側的闊大書櫃,那裏夾著一張紙條,是被抽取記憶前他親筆寫下的“不可,不可寫,不可思”。


  邢銘沉吟了片刻,終於還是把資料收起來,歸入了那一層夾著紙條的書櫃。而那層書櫃中薄厚不一的文件,已經有五六十份之多。


  “等竊論道再開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沐新雨從父母處出來,沒再去別處。披星戴月地下到洗劍池,來到楊夕的院子門前,剛要抬手敲門,卻聽見裏麵一個男饒聲音。


  “楊夕,你就嫁給我吧!我當初還追去炎山秘境找過你呢!”


  “不可能,沒門兒,想都不要想。我江懷川,你還能要點臉嗎?在一個女人屋裏賴到大半夜?”雖然啞了一點,依然能聽出是楊夕的聲音,並且已經在爆發的邊緣。


  “哎呀,你都老太太了,在乎這個?”


  “知道我老太太你非要娶我?”


  “那不是連祚飛升以後的遺產全在你名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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