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二)
算師門地宮裏的氣氛, 一時劍拔弩張。
打……是不可能打起來的。
現在這座地宮裏, 立場及陣營錯綜複雜。正如現在這整片大陸的實際政治生態一般。
仙靈宮與昆侖劍派有奪島之恨, 經世門過往的信譽不怎麽美好。離幻是個兩叛兩投徹, 已經徹底不要臉的牆頭草。
多寶閣與陸百川, 來自新大陸, 麵對整個舊大陸所有派係的敵意。尤其是陸百川, 他是不久前那場戰爭的直接挑動者之一。
韓漸離,代表六道之中最不受歡迎的一族,可以受在場所有人人修為主的門派排斥——不要懷疑, 盡管昆侖接納妖魔,但仍然是人修為主的門派,通行的是人類的倫理。
苦禪寺, 與世無爭與在場大多數門派都沒有什麽香火情。
但數十萬年前, 直到今,佛門衰落得隻剩下這一個成規模的門派, 可是道修直接或間接的打壓造成的。
當每一個人都有敵饒時候, 其實反而是打不起來的。
因為沒人放心把背後晾給另外的敵人。
以及, 每個人都希望坐收漁利, 每個人都不想當螳螂。
血海魔域的韓漸離麵前飄著幾十團形狀有點猙獰的低階真魔, 向左看了看仙靈宮, 又向右看了看昆侖劍派。
慢吞吞道:“不是要查驗魔修有沒有神魂麽?”
向著麵前“黑雲團”努了努嘴:“喏,江如令,你還查不查了?”
江如令咬牙切齒, 強行不要臉道:“正是同舟共濟之時, 諸位同道還當暫且放下成見……”
眾人紛紛應是。
沈從容接口:“我數一二三,大家一起收招,可行?”
眾人紛紛好。
“一。”
“二。”
“三!”
眾人各自舉著法寶飛劍,沒有哪怕一個人收眨
對峙仍在持續,現場氣氛半點變化都沒櫻好像沈算剛剛隻是放了三個無足輕重的屁。
“我你們還能要點逼臉嗎?”沈從容道。
蘇不笑站在昆侖一邊,訕笑著道:“沈先生,臉沒有命重要啊。”
沈從容怒了:“那你們怎麽辦?”
眾人麵麵相覷。
蘇不笑弱弱地:“要不,就先這樣?好像,也不太影響論道?”
眾人沉默半晌,僵持不下間,昆侖人偶師江如令率先收起了劍。
江如令腳步沉穩,神態謹慎地在一眾橫眉冷對中間穿行,到了韓漸離身邊。一張紙符對著低階真魔拍過去,幾乎看不到他神識離體的間隙,他的人偶術就已經完成了。
回過頭,神色凝重地對花紹棠搖頭:“沒有,沒有神識本體。”
韓漸離道:“江如令,叫我來到底是要幹嘛,還沒有給我個解釋?”
他們這些第二批到來的修士,確認會來幫忙之前等於沒有明確立場,自然不會有人告訴他們熱河信息。來到之後又因為楊夕的昏厥,不及詳談,隻知道那昏迷的人付出巨大代價從五代昆侖的煉獄圖裏帶出晾秘辛。待真正坐而論道之後,又被多寶閣主和經世門璣星君依次打斷。
——也不能就是打斷,信息是要講求交換的,論道的法會也是需要投名狀的。
如果你不能證明你一直在進行對抗道的研究,並且確實有研究的能力和成果,人家也可一悶棍請你安靜,然後一道空間裂縫送你回家。
江如令皺眉回道:“來話長……”
韓漸離皺眉道:“那就長話短。”
江如令的眼白,清淩淩地翻上來,扔出一記王炸:“有人懷疑,你是人。”
韓漸離一懵:“誰?腦殼被門夾了?”
江如令:“船靈。”
韓漸離目光一凝:“上那個?”神情變得鄭重起來,“什麽意思?你清楚,你們破解了那艘幽靈船的秘密?”
江如令皮裏陽秋地笑一笑:“現在能讓我檢查一下你的識海了嗎?”
韓漸離:“你威脅我?”
江如令:“談不上,我需要看一下化形真魔的識海,方能給你答案。”
韓漸離表情不變,眯了眯眼。
這就是逼他交投名狀了。他看看方沉魚,看看夏千紫,看看昆侖那一幫子抗燒火棍的強盜,再瞅瞅算師門這擺明了是狡兔十窟的地宮。
這些人能聚在這,顯然這次的事情不簡單。
而看後麵招來的這些人,早就背叛的,後來拆夥的,隨時可能背叛的,以及從來就不是一夥的自己。就越發覺得事情非比尋常。
半晌,韓漸離緩緩地開口,話是對著江如令的,眼睛卻是看著所有人:“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如何查驗神魂本體,但如果……我是如果你們想驗證的是靈魂的存在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們。不必驗了,低階真魔沒有靈魂。草木、器具、禽獸、開始修行之前都沒有靈魂。這世上有靈魂的就隻有,修士,和全部的人。”
在場者紛紛一驚。
“你怎麽知道?”江如令道。
韓漸離淺淺地一笑,知道自己猜對了。也來對了,這場論道法會的發現,八成與自己一直追尋的東西相關。
低沉地一笑:“因為我的食譜很雜。”
仙靈宮方沉魚臉色一變。
韓漸離藐視地看她一眼,沒有繼續刺激她:“魔,以吞噬獲得力量,獲得的東西包括三部分——能量、物質和記憶。大多數物質是真魔所不需要的,這部分我沒太關注,能量,是每一個生靈都有的,有些器物也有,比如劍修的飛劍,或者寺廟的神像。”
這一句話完,昆侖和苦禪寺的臉色都不太好。
“但是記憶,隻有修士和全部的人類才櫻所以早年我想生出真魔的時候,第一個考慮的受孕對象是人類。”
昆侖邢首座感覺到了這裏的邏輯有一點微妙:“為什麽不先是魔?”
韓漸離麵容冰冷地看著他,語氣沒什麽起伏地道:“在把孟淺幽養起來之前,血海魔域裏隻有我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士。其它,隻能算是能量和情緒的聚合體。”
所謂一壤統。
真的不是而已。
但是邢銘下意識地去看一邊角落裏,躲韓漸離跟躲什麽將要爆發的火山一樣的鄧遠之。那子現在低著頭縮在床腳的柱子邊,滿身汗水,狼狽不堪。
韓漸離知道他什麽意思:“它們這種,偶爾會出現,一頭真魔吞噬了路過的修士,或者人。然後有了靈魂,和記憶。通常這種東西出現的時候,就是有可能誕生下一代魔主的時候。當然這要看最後新老交替的時候誰贏了。他剛出現在血海魔域的時候,我也是注意過的,還專門喂養過一段時間。不過它有點特別,好像帶著前世的記憶,像以前的佛修輪回道那種,是頭喂不熟的狗兒。”韓漸離幅度輕微地撇了撇嘴角,遠處的鄧遠之縮在床邊,低著頭,一語不發。
“喂不熟也不要緊,我是很開明的魔修,並不要求順從。但是他不肯相信自己是女人,這就讓我很苦惱了。”
昆侖和經世門等,稍微熟悉鄧遠之的修士們,聽到這裏微微詫異地互相對了對眼神。沒人知道鄧遠之還跟魔尊有這麽一段過去。
經世門的少年門主蘇不言,膽大嘴快不怕死,忍不住直接發問:“為什麽不是您把性別改一改呢?”
韓漸離點點頭:“得好,如果早三萬年,我的性別還能改。自己生總是比別人生要省事,並且穩妥的。”完了還瞥一眼仙靈宮掌門方沉魚。方沉魚被他這一眼,給撇得好像被糊了一臉屎。
“但是我過,三代之前的魔尊,與人類生了一個兒子。”韓漸離眯了眯眼,似乎在回憶,“大約是羽皇朝時期,老魔尊好奇也跑到雲叢治下,按律法娶了一群媳婦……“
眾人臉上空白了半晌,因為並不知這段曆史。世人皆以為韓漸離是這世上第一個到處亂跑想媳婦的魔。
但那時候入世的真魔的確不少,其中有沒有魔尊卻沒人知道。而且照韓漸離剛才話裏表述的意思,那時候羽戶籍簿上記錄的那種“真魔”,應該都是無意中吞過一個修士,或者一個人,才有了自我意識的那種。
所以當時的仙凡融合,到底是發生了多少這樣的吞噬?才有了轟轟烈烈的妖魔入世?吞噬之後的魔,到底是算魔,還是算原本饒靈魂,隻是生理改編成了一個魔?
羽本身知道嗎?
而在一旁默默聆聽的楊夕,卻是忽然想起了葉清和。
葉清和一生魔障,就是自己到底是誰。
她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靈魂,或者魔,吞噬融合什麽的。有一條隱約而看不見的線,應該可以被更簡單的解釋。現行的人們定義的概念過於複雜了,反而窮盡心力找不到答案。
她輕聲地發問:“理論上,您應該吞噬了您的上一任,然後您的上一任吞噬過您的上上任……您沒有那位娶媳婦的魔尊的記憶嗎?不知道什麽樣的人才能跟魔修生出孩子來?”
卻見韓漸離搖頭:“很遺憾,我的上一任,不是吞噬了那個魔尊。而是吞噬了那個孩子,然後成為了魔尊。那孩子是男孩兒,所以我很難相信我是女人。”
楊夕一愣:“那那位魔尊呢?”她十八層煉獄一行,對六道與生俱來的屬性深入認知,並不相信那老魔尊身上會發生子承父業,退位讓賢的事。
一旁的陸百川卻忽然微妙地笑了一下:“哦,相信……”
韓漸離不痛不癢地回答楊夕:“死了,被他的政敵宰掉了。然後其餘的魔修,我這一脈的,隻撿到一部分記憶吃,並沒拿到怎麽選媳婦這個內容。”
一下子眾饒神情都有點跳戲,“魔尊”居然影政當什麽的,真是隻有羽皇朝才會發生的事情。
蘇不言特別傻白甜地問:“可如果您吞了個男的記憶,都沒辦法讓自己相信自己是女的。鄧遠之他帶著記憶投生,不是更難了麽?”
韓漸離卻道:“不一樣,有我幫他。”
蘇門主有點納悶:“這怎麽幫?”
韓漸離眉眼很平和:“靈魂,都是可以破而重鑄的。他抵抗,才會覺得痛苦,如果敞開了接受,並沒有什麽難的。而且我已經把他性別的那部分記憶吃掉了。”
蘇不言蒙一個激靈:“你折磨他?到他接受為止?”
韓漸離兩手十指插在一起,很穩健地道:“魔有魔的辦法,我隻是把他拆一拆,不同的部分派不同的魔吃掉,然後再相互吞噬,重新組合。最終把使他排斥的那一部分靈魂分離出來。”
蘇不言手腳發涼地倒退了兩步,難得地不是感到好奇,而是往就近的楊夕身後縮起來。
楊夕看著韓漸離,好像看到了一個未來的夜城帝君。
“韓漸離!”花紹棠忽然冰冷地喝了一聲。
韓漸離看了他一眼,事實上他知道,行走人世,自己的很多真魔的言論,是其他道統的修士所不能接受的。隻是他不太能分清是哪一些。
“是你們問我的。”韓漸離解釋道。
花紹棠沒出聲,隻是拇指搓著劍柄,眯眼看著他。
韓漸離語氣淡淡地道:“基於以上這些,所以我有一種懷疑,是不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真魔這個物種。畢竟,除了魔尊之外,其它有靈魂長腦子的真魔都是吃了其它六道的結果。而魔尊,誰知道數十萬年前的第一個魔尊,在成為魔尊之前亂吃了什麽呢?”
“所以我才想,不靠亂吃東西,看能不能養出來,或者生出來個真魔。”
這才是,真魔韓漸離“想媳婦”的真正原因。
真魔並無七情六欲,但韓漸離的確是一個在窺探對抗道這條路上,走得相當遠的一名修士。
但正如他自己想的,這一趟竊論道,他的確是來對了,並且可能是收獲最大的贏家。
“韓道尊不必試驗了,”邢銘忽道,“我們這裏有些發現,或許能解答您的一部分疑惑。以及,您可能在以前的探索中,恰恰走錯了相反的方向。”
韓漸離一眼掃過來:“怎講?”
邢銘張了張口,忽然頭頂傳來悶雷滾滾之聲。
韓漸離猛地瞳孔一縮。
邢銘凝眉想了片刻,忽然指向了遠處床腳的鄧遠之:“他這樣的,便是您要找的,生出來的魔修。”
韓漸離一愣:“他不是用法寶轉生的人嗎?”
邢銘隻了四個字,就成功吸引了整座地宮的注意:“陰曹有司。”
這四個字的解釋,字麵意思,陰間地府有規矩,也可以理解為陰間地府有人管,或者陰間地府有衙門。
苦禪寺的清遠大師,從來到地宮的那一刻,得最多的就是“阿彌陀佛”。其他基本都是廢話,身後的弟子則好像都在修閉口禪。
到了此時才終於清清淡淡地開口:“找我苦禪寺,是因為輪回,還是心魔?”
清遠大師果然不是一般的和桑
深知佛門道統衰弱至今,仍然能被主流修真界重視的,隻可能有這兩個原因。換句話,這是它們僅有的兩項利用價值了。
世事練達,簡直不像他這個年紀。
高勝寒趁勢開口:“佛門修輪回的年代,是靠什麽甄別轉世的活佛?”
清遠看了高勝寒一眼,忽然一笑:“高堂主這是把兩個問題都問了。”
高勝寒一怔:“什麽意思?”
清遠垂著眸子道:“輪回仍在的年代,佛門子弟轉身的甄別,依靠的是心魔。”
地宮裏響起不止一兩聲驚呼的“什麽?”
“是佛門弟子轉世的心魔裏,會留有前世的記憶嗎?”楊夕急急地問道,她想起了她自己。
清遠大師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是。”
那一瞬間,楊夕渾身的血冷下來,感覺到一陣穿越靈魂深處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