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天意昭昭!!(六)
蕭白龍站在火山口的邊沿, 退一步是滿山魂火, 進一步是重入輪回。 .他低著頭,眯眼看著腳下一片蒙蒙魂光:
“剛才大夥兒打滅聊那個魔修, 你以為是第一個麽?不, 區別隻是,這一次恰巧真的是個魔。仙靈宮的前代掌教, 是你眼前的這位執法長老,親手打入輪回的……”
昆侖老七腦袋頂的刺蝟頭發根根立起, 被這番話釘在了原地, 半都沒敢回頭, 看司夢生一眼。
他背後,司夢生的聲音發癲, 似哭似笑:“我知你們這些外人怎麽看我,你們都覺得我司夢生是不識時務, 剛愎自用,被同門排擠陷害死的。但那是你們太不了解仙靈宮, 仙靈這樣的門派,若沒有掌門力排眾議,我一個長老又能有什麽作為……”
“先掌門一心割除仙靈的積弊,食少事煩,耽誤了修煉,區區千年不到故去了。繼任掌門蕭規曹隨, 仙靈才有了鐵麵長老司夢生的名字。是我自己在進階的時候, 不要門派額外撫照的, 規矩是我立的,我拿著鐵尺敲打了仙靈弟子千年,我怎麽能自己破了這個戒?
“其實晉升失敗,重入輪回,我是不後悔的。我真的很累了,我被周圍的師兄弟討厭了一輩子,我知道他們背後罵我什麽,畜生,沒人『性』……
“可是當雷劈下來的時候,我覺得我這一生是圓滿的。我對得起為門派故去的老掌門了,而且,我甚至老掌門多活了千年歲月,仙靈宮的曆史會有我的名字……
“直到,直到我來到了酆都城……”
“我看到了……”
一團巨大的,黃『色』魂火。
司夢生斷斷續續,顛顛倒倒地敘述著他一生的噩夢。
為了門派鞠躬盡瘁元嬰期便坐化的老掌門,來到酆都城之後卻修行到了瀕臨合道。
酆都城一片枯竭,沒有靈力,老掌門是如何修行的呢?
答案其實很簡單,那麽多逃出輪回的魂魄,靈魂裏是凝聚著他們一生修行積累的靈力。
隻要打散了那些魂魄,其聚集的靈力會潰散出來,可以被旁人吸收。
即便是不直接打散這些魂魄,弱的魂魄對靈力的凝聚能力也是要強大的魂魄更弱的。酆都城裏可以,一個更強的魂魄直接釘死在一個更弱的魂魄身邊修行,弱的那個魂魄幾乎毫無反抗之力。
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維持魂魄不散的靈力,被巧取豪奪。
這也是為什麽,酆都城裏的魂火,大都分散遊動,一個城池住了千百年,卻互相都不知生前姓甚名誰。
為門派奉獻了一輩子,到死也不曾後悔的老掌門。
在酆都城裏的呆了千年,終於被這鬼地方『逼』瘋了。
這和魔修的直接吞噬弱合體,或許是有區別的吧。
但是在仙靈宮的執法長老司夢生看來,魔修在有選擇的情況下,至少還隻會吞噬魔。可是巨大的黃『色』魂火,卻是不放過任何一個靠近它的靈魂,哪怕這個靈魂生前來自仙靈宮。
他的老掌門,走火入魔了。
接下來的一切,是宮心計的故事了。
老掌門他還記得司夢生,這個從孩子時期,跟在身邊的晚輩修士。他坐任掌門之後,手下的第一員大將。在他死後的一千年裏,仍然貫徹他的意誌與決心,沒有令他人亡政息的執法長老。
他還是有感情的,他把司夢生帶在身邊,忍住了司夢生返虛期魂魄的誘『惑』。
可是,這個他唯一還存有憐惜之心的仙靈宮執法長老,最終一手策劃了酆都城所有修士聯合起來,最終殺滅了。
老掌門在最後魂魄飄散的時候,感歎地笑了笑。
“我不怨你,夢生。你是我教出來的孩子。可是你不懂,你還沒有看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我們是這樣活下來的……”
像蕭白龍的,酆都城裏,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
甚至每隔幾十年,會有人悄然龐大到需要所有魂魄聯手剿滅。
總是有弱的魂魄,稍不留神消失在了黑暗。
未必每個做了宵之事的魂魄都瘋了。
可以想見的,這其一定有悄悄吸收著旁饒靈力,謀害著旁饒生存機會,但是因為有度有節,而沒有被發現的。
這樣的存在,恐怕還很多。
所以有許多『性』情剛烈的修士,在察覺了酆都城的情況之後,便毅然的離去了。
他們向著酆都城外詭譎的黑暗進發,有的剛出城毫無反抗之力的被拖回了空的星河。
有的沿著深邃的黑暗一直走出很遠,最終消失不見。
沒人知道他們是魂飛魄散了,還是遇見了新的遇。
酆都城裏的魂火們,等了許多年,沒見過有人歸來。
昆侖開山一代二十四位創派祖師的“活人瑞”,也曾落入過酆都城。作為一個精修,他在陽間實在賴得夠久,落入酆都城的時間甚至司夢生還要晚一些。
老先生渡飛升大劫而身死,來到酆都時仍是合道修為,魂火恢弘,泱泱浩大。
酆都城裏的靈魂都悄悄緊張。
可這位精修在酆都城裏隻呆了三個月。
他臨走的時候對司夢生講:“這地方吃人呐!見兒的屁事沒有,想一直活著隻能琢磨吃人這一件事兒。不吃人嘛,越來越像盤兒菜,早晚有一酆都城裏所有的魑魅魍魎,想吃你能。嘖嘖,人心有縫兒,遭不住這麽磋磨。”
司夢生知道,這位老前輩跟他講的,是活著的尊嚴。沒有一個自認為自己還活著的生命,願意隻在旁人給予的選項選擇。
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勇氣,去試著幹掉那個給你選項的人。
尤其擋在前方的身影看起來那麽高大,自己幹掉他的希望似乎無渺茫……
其實司夢生真正在酆都城裏接觸過的昆侖修士,也隻有這麽一位老前輩。
他隻是覺得,那樣一個內門人數稀少,旗幟鮮明地見兒作死的門派,沒道理在酆都城裏,不作了。
以他的經驗,不是執著於作死的人,也進不了昆侖內門,進去了也留不長。那都是一群腦子裏有坑的貨……
起腦子裏的坑,司夢生也是有的。
哦不,是勇氣這個東西,鐵麵執法司長老也是有的。
事實,像他們這樣門規森嚴,豪情熱血無數的正道大派。進來的門人,都有相當數量在短時間內選擇了離開酆都的庇護。
仙靈宮也好,經世門也好,離幻也好,甚至詭穀、麒麟閣、斷門、北鬥劍派、點擎蒼……
無關善惡,那是身為修行者的尊嚴。
人心複雜,人心易變。
有些東西,蒙了一層遮羞布,畢竟與光|腚兒是不一樣的。
像吃豬肉的人多,卻不是人人都能眼看著一頭活豬,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仙靈宮一位外事堂長老(外交官),甚至很聰明很伶俐地,組織過一次長久的等待。聚集了百人同闖酆都城外無邊的黑暗。
結果卻不是太好。
踏出酆都城門,百縷魂火一起無力掙紮著,被拖向空的時候。那場麵絢爛得像一場盛大的煙花。
這也直接導致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酆都城裏的魂火再無人敢離開。以及,許多弱的靈魂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密集地消失了。
但司夢生一直留在酆都城裏,卻跟以這些人都不一樣。
他不怕死,他隻是心裏有個念想兒,他想知道仙靈宮後來怎麽樣了?
他想知道老掌門的名字,有沒有被活著的人遺忘。
人生活到這個份兒,司夢生早已看開了自己的一牽
但他獨獨看不開,那個如兄如父的老掌門。
縱然他最終以宵之身而死,司夢生卻總希望,世人記得他是個英雄……
酆都城裏近千年,司夢生看過了無數魂魄來了又走,無數豪傑熬不過一步步邁向墮落。
一張鐵麵,其實心腸柔軟的仙靈宮執法長老,始終記得昆侖開派祖師的那句:吃人。
當許多年後,一個敢拍著他肩膀“老司!老司!”叫得親熱的昆侖二青年,出現在眼前的時候。
司夢生終於繃不住老淚縱橫,他像個撒潑的孩子一樣坐在黃土裏,拍著大腿嚎啕而哭:
“進有殺人之惡,退有殺身之禍。我們被困在這酆都城裏,活下去要吃人,進階也要吃人,這是在養蠱啊!
“我們被困在這世界裏,幾十萬年人數從來都沒有變過,靈氣那麽多,飛升的名額那麽多,他媽的道是在養蠱啊!”
伴隨著司夢生的老淚縱橫的悲呼嚎啕,整個心魔幻境裏的世界忽然轟隆隆的震動起來。
算師門地宮的眾人悚然一驚,險些以為是那酆都城忽有劫降臨。
然而幻境的人們,和魂火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隻有司夢生的悲號隨著狂風久久回『蕩』。
眾人這才一愣,反應過來不是酆都城在震動,而是執掌幻境的楊夕,她的心魔在震動。
眼前的整個世界忽然漸漸的暗下去,隻有火山口一人立足的地方,仍然保持著光亮。
一片死黑之,穆君澤麵『色』平靜地望著前方,舞台被打了追光。忽然整個世界繞著他旋轉,他於是變成了麵對眾人。
“六道大忌,六道大忌!重生,蠱毒,死靈之術,活拘生魂……
“如果重生是因為公平,異界之術是因為信仰,拘魂是因為倫理,那麽蠱是因為什麽呢?道甚至連吃人『奸』子這樣的事情都不會懲罰,為什麽蠱物誕生之處,卻必有劫降世呢?
“如果雷懲處的不是罪惡,而隻是因為保守機。惶惶道,意昭昭。到底有什麽是祂不肯讓我們知道的?
“事無不可對人言,它到底做了什麽虧心事,才會……機不可泄『露』?”
被震驚的眾人此時才猛然回神,花紹棠厲聲喊了一句:
“快,楊夕壓不住心魔了,快把她叫醒!”
然而眾人四下環顧,惶惶焦急,卻哪裏還有楊夕的影子?
整個心魔幻境之,隻餘一片詭譎的黑暗,和頭頂高光的的穆君澤。
忽而穆君澤又化作船靈時的模樣,白衣馬尾,仙靈宮的裝扮。
胸口卻有血跡,形容憔悴,慘淡的一個微笑之後,開口仿佛了什麽。
忽然邊一聲悶雷炸響,一個亙古蒼涼的聲音自九傳來,威嚴而浩大。
“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船靈模樣的穆君澤,又一次微笑。這一次,人們終於聽清了他的聲音。
他——
多公平啊!
話音方落,整個黑暗空間忽然從間裂開。
哢嚓一聲脆響,仿佛鏡麵碎裂,又仿佛大幕拉開。
在那拉開的大幕背後,豔陽如火,地如爐。
曠野,一群群衣衫襤褸的人,枯瘦或者浮腫,年老或者年幼,神情麻木地沿著一個方向前校
人群的間,一個齙牙『亂』發的糟老頭子,單手牽著一個瘦巴巴的丫頭。
齙牙的醜老頭兒不怎麽體貼,欠條狗兒似的牽著丫頭,走得氣喘籲籲。丫頭也有點虛弱,薄嘴唇兒一層死皮,時不時要絆一跤,然後又被老頭子拎起來。
人群虛弱的不止他們兩個,在丫頭的麵前,一個浮腫的漢子毫無預兆地倒下去。“噗通”濺起一片黃褐的塵土。
人群安靜了一瞬間,忽然嗖嗖衝出幾條人影,撲在那個倒地的人身。綠油油的眼睛,好似荒野裏遊『蕩』的餓狼。
丫頭忍不住扭頭去看,左眼赫然一個單邊兒的黑『色』大眼罩: “老雜『毛』兒,他們在幹嘛?”
那醜巴巴的老頭子,頭也不回一個,隻是揪著丫頭的手腕子,一臉麻木地往前。
“吃人。”
丫頭呆了一呆,才怔怔地道:“人也能吃嗎?”
醜巴巴地老頭子嗤笑一聲:“活不下去了,什麽不能吃?魔修聽過麽?一輩子都是吃活的同類進階的。吃死人算好的了,看著吧,下座城要還是不開門,遲早有人要吃活人。”
丫頭低下頭想了半晌,又抬起頭來,認真地:“我不做魔修了。”
算師門地宮裏,無意間闖入了楊夕心魔的眾人,白允磊一個反應過來:“楊夕?”
他一閃身瞬行過去,伸手一抓,卻沒有抓著。
那不是真正的楊夕,真正的楊夕已經八十歲了。
那隻是楊夕心魔的一個幻影,被陸百川的分|身拉扯著,默默走過殘酷而血腥的逃荒之路。
白允浪眼睜睜看著,楊夕在他麵前被陸百川拉走了,他們走著走著,看到路邊一個『婦』女,正架著一口大鍋,煮食什麽吃的。
丫頭在『婦』女的身邊停下來:“嬸嬸,你在煮什麽呀?”
“是我那死去的,可憐的孩兒啊!”『婦』女一邊哭著,一邊繼續往灶火裏添柴。還悄悄地咽了下口水。
丫頭盯著母女的臉看了半晌,發現那臉的悲傷是真的,而饑餓竟也是真的。
丫頭又跟著醜老頭往前走了挺久,忽然仰起頭來,看著這個醜八怪一樣的老男人:
“你會吃我嗎?”
“當然會!養著你是儲備糧,懂嗎?”老頭子想也不想,果斷地回答。他還呲了呲牙,以示凶狠。
丫頭看看那對兒突出的齙牙,輕聲地道:“那,你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偷吃吧,我不知道,不傷心了。”
醜老頭子臉的神情,好像被人迎麵糊了一坨屎。
“閉嘴!”一邊忿忿地罵著,一邊氣咻咻地把丫頭拎起來,抗在脖子扛著。卻沒看見,丫頭趴在他的肩膀,狡黠地呲出了一對兒虎牙。
單從牙齒看,他們是真的有點像父女的。
不過丫頭老男人好看不老少。
日暮迅速地夕沉,皓月清冷地升空。
深夜的一座糧倉裏,空『蕩』『蕩』沒有一根麥稈兒。醜陋的老男人匆匆從門外跑進來,袖子裏揣著一條烤得半生不熟的肉。
“快吃,吃完了有力氣跑路。不能再跟他們混下去了,他們都是飽的,我們是餓的,早晚他們殺了我們吃肉,再不跑我們跑不掉了。”
丫頭拿了肉一愣,立刻從地爬起來,去扒老男人身的衣服。
老男人被她扒掉了衣,『露』出一身骨瘦如柴,髒兮兮,但還算完好的肉。
然後丫頭又去掀醜老頭的褲腿子,醜老頭此時才反應過來,一腳把丫頭踹到了牆角。
好笑地道:“想什麽呢?你以為我會割自己的肉給你啊,該你把我想得太好,還是把我想得太傻?”
丫頭在牆角把腦殼撞出了一個包,也不吭氣,低下頭從地撿起肉,默默吃。
醜老頭忽然回過神來,盯著丫頭看了半晌,低頭聲地問:“你知道這是什麽?”
丫頭輕輕地,點零頭。
嘴裏的那口肉咽下去,好像是吞了鐵疙瘩一樣困難。
老頭子忽然很沒意思地坐下來:“哎,我還想背著你呢,結果沒屁用。放心,我沒殺人。”
“我知道。”丫頭低低地,半晌又忽問:“我們算是,活不下去了嗎?”
“誰知道呢?”老頭子靠在土牆邊兒,神『色』委頓下來,卻還是一臉生的凶相,“老子每都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又不是現在才覺得!”
月,風疾無雲。
地麵沒有一顆活著的草。
齙牙的老頭子,背後背著包袱,單手牽著矮挫挫的丫頭,悄悄離開了藏身的空糧倉。
行至村外,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饒尖劍
“啊——殺人啦!殺人啦!”
和一片沸騰的人聲“打死她!打死她!別讓她跑了!”
老頭子牽著丫頭,在霜雪一般冰冷月光裏越走越快。
他們誰都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