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陰曹有司(一)
算師門地宮之行, 昆侖仙靈各派都是臨時發動而來, 帶的都是嘴巴嚴、懂事,已經開始參與門派大師的核心弟子。≦看 最 新≧≦章 節≧≦百 度≧ ≦搜 索≧ ≦ 品 ≧≦ 書 ≧≦ 網 ≧
待到楊夕忽然吐血倒下, 他們才赫然發現準備倉促,竟然沒有帶任何一個醫修。各派大佬又剛剛好, 沒有任何一個是醫道的專家。
現場一陣兵荒馬『亂』, 細數經曆背景,最擅長給人瞧病的竟然是沈從容。
沈從容也不是專業的醫修, 至少他不信懸壺濟世那一套。但他少年時離了師父,便一直是孤身一人。不見日的地宮裏, 自己照顧自己,他不會都不校
沈從容兩指一搭楊夕的手腕,蹙起了眉。
“她怎麽了?”花紹棠問。
沈從容沉默著,似是不知怎麽開口。
“是不是煉獄圖受了傷?”白允浪有些焦灼, 等不住地問,“她這樣維持心魔, 是不是對身體消耗很大?這種手段, 想也知道不容易,她一個練氣修為……”
“舊傷?”沈從容看了看人事不知的楊夕,“或許有吧。”
又歎了口氣, “引魔香的消耗, 應該也是不。她現在體內靈力是完全枯幹的狀態。但……這隻是心魔幻境斷的理由。她吐血卻不是因為這個。”
此時的楊夕, 已經被眾人平放在地宮北角的白玉台階。
蘇不言因為年紀, 最適合被使喚。
仙靈也好, 昆侖也好,斷沒有慣著經世門的道理。
於是堂堂經世門門主,乖巧地跪在楊夕身側,拿了把扇子,不停給楊夕扇風。
楊夕身正在發著高熱。
邢銘半跪在台階邊,手拿著一張蘸了水的絲帕,給楊夕擦拭一身的血跡。
而那血跡好像擦不完似的,難以想象剛剛她一邊吐血,一邊支撐著心魔幻境,到底是堅持了多久。她一聲都沒吭,而其他人,包括邢銘自己,心思被幻境的起伏牽動,竟也都沒有注意到。
“那她到底是怎麽了?”
邢銘施了一個浣水決,擰幹絲帕,繼續給楊夕擦手。那手剛大約是捂著嘴,到現在還淋淋漓漓的滴答著粘稠的血『色』。
這事兒本來應該是換個女人來幹更合適的,但是九薇湖沒來。而昆侖這座和尚廟,也沒什麽其他的女人了……
沈從容的眸光有些陰沉:“她隻是……太老了。”
蘇不言的扇子一頓,抬起頭來看著沈從容。
邢銘手的絲帕也停了下來,同樣抬頭看著沈從容。
沈從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暗傷是有的,這法術的消耗也是大的。但根本的,還是她肉身已經老得撐不住了,講得明白一點,是她壽元已經盡了。正常情況下,她現應該是個死人,一捧黃土。隻是她身不知有什麽重寶,吊著她的命……”
邢銘一隻手正猶豫著,要去摘下楊夕的麵具,聞言連忙觸電似的縮了回來。
如果楊夕身有什麽吊命的重寶,這麵具無疑是最可疑的。他先前猶豫,隻是覺得姑娘家家,未必願意把蒼老麵容暴『露』於人前。現在卻是,怕害死了她……
“壽元盡了?”邢銘有點發愣地道。
“壽元盡了是什麽意思?”白允浪從地彈起來,老師傅麵對關門弟子的傷病,總是難免有點手足無措。
一直在患得患失地轉圈圈,還是花紹棠看著頭疼,命令他地坐下,才避免了眾人都被他晃暈。
他有些激動地道:“楊夕自己在煉獄圖裏隻待了六十年,她進去之前,骨齡也是二十多歲。七七八八算一算,她最多才八十歲吧?算練氣期的修士也是修士,修士哪那麽容易八十歲老死?
“別昆侖弟子還都服過五年分的歲月催,應該更能活才是!”
“允浪!”花紹棠嗬斥了一聲,是看著方沉魚等人都在,才沒直接伸腳去踹他。
白允浪一看花紹棠,兩手捂住了臉,雙肩微微顫抖。
“她連一百歲都還不到……”
花紹棠皺著眉,冷酷地道:“一百歲不到的多了。下凡人,有幾個能活過百歲?雞圈裏養的雞鴨,三四個月都不到。你是不是也要去哭一哭?”
白允浪其實沒哭,他是,心裏難受。
搭脈的沈從容,見狀歎了一口氣。
他知道白允浪會接受不了,也真沒想到楊夕的身體已經這麽糟。
蘇蘭舟在沈從容麵前蹲下來,既沒去搭理白允浪,也沒去搭理花紹棠。
他很耐心地對沈算師笑一笑:“沈門主把脈,有幾成把握?”
沈從容默了默:“十成不敢,但……她心肺肝腎都已是衰竭之兆。常人如此,早已是不活了。”
蘇蘭舟看了看躺在那兒,單薄得好像一把骨頭的楊夕,昏『迷』的她,胸膛幾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
伸出手掌,抓住了垂在榻邊的手。像是提問,又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聲道:“怎麽會這樣呢……”
沈從容無奈苦笑:“壽元本不是定數,所謂練氣百歲,金丹三百,能真活到那個歲數的有沒有五成都不好。養尊處優,注意養生,自然活得久一點。可是楊夕……楊夕我是知道一點的,她少年貧苦,身體的底子本不太好,南海死獄受過幾次重傷,幾乎致命。炎山秘境,又是一頓折騰,後來又……”
沈從容下意識看了一眼邢銘。
邢銘忽然一震。
他理解了沈算給他麵子的未竟之言,也知道了楊夕短壽最重要的原因。
是自己在羽帝國的那一刀,一刀割喉。
沈從容擺擺手:“楊夕的壽數,常人短幾乎是必然的。”
蘇蘭舟伸出一隻橘皮似的老手,指了指楊夕臉的麵具。
“隻要戴著,能保住命嗎?”
沈從容搖搖頭:“這不是我有把握的了。也許是她求生欲特別強,也不定。”
其實關於生死,沈從容看得是很淡的。
算師門是拿命換威能的道統,自幼生活在地下,一輩子幾乎沒曬過太陽,他自己都未必能活到八十歲。
沈從容遲疑著開口,想要勸點什麽,如節哀,如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又如其他的……一些什麽。
可是蘇蘭舟卻忽然抬起頭來,對沈從容笑了一笑:“多好的姑娘,可惜了呐……”
沈從容望著蘇蘭舟那張滿臉褶子的橘皮老臉,忽然不出來了。他忽然想到,蘇蘭舟老成這個樣子,整張臉都皺吧皺吧的,還有多少年壽元?
昆侖蘇蘭舟,入道的時間花紹棠還晚得多,而他能夠當昆侖的大師兄,是因為年輕的時候,他真的很強。
驚采絕豔,無人爭鋒的那種強勢。
合道期修士的壽數,絕不止三千。這甚至不是什麽養生不養生的問題,因為蘇蘭舟身為這世為數不多的,正八經兒的合道修士,他甚至還沒活到自己壽元的三分之一……
沈從容的眼神有了震動。
因為從他出生的時候起,昆侖的蘇蘭舟是這麽個老橘子,修真界好像都習慣了他垂垂老矣,又生龍活虎的樣子。
沈從容甚至從沒想過去算一下,昆侖蘇蘭舟命幾何,以及……
是什麽經曆,使他注定早夭。
花紹棠道:“沈宮主能把楊夕叫醒嗎?現在叫醒,會不會傷她『性』命?”
沈從容看了看花紹棠:“最好還是找個專門的醫修來,她症狀簡單,我能看懂。治病,我卻算不得行家裏手。”
花紹棠一點頭:“好,辛苦了。”
然後花掌門轉過頭去看蘇不言。
緊接著,所有人都去看蘇不言。
蘇不言頓時手足無措,險些掉了扇子:“……”
手忙腳『亂』的撿起扇子,他匆匆道,“經世門機閣,尤擅醫道,但是時戰機殿主離世得太突然,新的殿主還沒選出來……”
昆侖最強的醫修是南宮狗蛋,那是作弊似的醫道,救命不治病。而仙靈宮,他們的醫修道統也不太普世,針對各種玄門法體而來。隻有仙靈宮,那是真的認認真真研究醫術人體的,凡人每年也有許多人門求命。
蘇不言被花紹棠盯得壓力山大,不自覺的聲音越來越:“要不,我傳信回山門……問問?”
花紹棠點頭:“辛苦你了。”
蘇不言扁了扁嘴。
果然十七歲的掌門人,是沒人真拿你當掌門的,人家隻當你是個跑腿兒傳話的。
接近著,一串折扇掉進懷裏,蘇不言下意識摟了個滿懷。
抬頭,是邢首座,剛剛收起的那一串經世門的傳訊紙扇。
而邢首座甚至沒多看他一眼,一手攥著絲帕,皺著眉頭盯著楊夕胸口一灘血跡,臉有點木。
手臉脖子的血,邢銘已經給楊夕擦幹淨了。
胸前這一灘,他有點犯傻,下意識去看大師兄……
然後白允浪也傻了。
仙靈宮掌門方沉魚一拍額頭,擺了擺手:“行了,邢銘你起來,我來吧。看你那笨手笨腳的!”
“……”邢銘真的已經是,昆侖來的這一群人,最不笨手笨腳的那一個了。
連忙起身,遞過絲帕道謝:“有勞。”
方沉魚歎了口氣,“這姑娘,這次是整個修真界立下了大功。我伺候她一下,也是應該的……”
兩人錯過身,方沉魚剛要往台階坐下去。
這麽一閃眼,聽哇的一聲,直接被噴了滿臉的血。
“抱歉……”楊夕竟然坐起來了,一手捂著嘴,剛擦淨的手指間一轉眼又是淅淅瀝瀝的猩紅。
“我們繼續吧。”楊夕毫無波瀾地。
方沉魚拿絲帕擦了把自己的臉,一手猩紅。
“還能撐住嗎?”花紹棠。
“要不要先歇歇?”白允浪問。
“還是等醫修來看一看吧。你現在這樣,能不能撐到結束都不知道……”邢銘沉默了片刻,輕聲道。
楊夕一手捂著嘴,又是“哇”的一口。
吐在地,渾不在意地呸呸了兩下。
“用不著,我的身體,我知道。誰來了也無力回。”她指了指臉的漆黑麵具,“這東西,本不該現於陽間。它能保我多久,沒人得準,抓緊時間吧……”
楊夕一邊著,一邊抬頭,目光在人群搜索到白允浪,軟軟地了一句:“師父,我想喝點兒水。”
白允浪這回是真哭了。
但好在,他還會點微末的水係法術,做師父的才顯得不是那麽沒用。
花紹棠點零頭。
到這時候才能看出來,一派掌門,當世大妖的心有多硬。
“把兜裏續命的丹『藥』什麽的,都掏出來,不管有沒有用,先給楊夕吞下去。”
楊夕擺擺手:“別浪費了,要是有用,一開始我提出來了,不至於跟昆侖客氣。我現在,不是快死了,而是……”
她話到此時,忽然哽住,半沒法出口。
最終,歎一口氣,指了指臉的麵具,望著眾人。
眾人了然。
她臉那張麵具,定然是事涉道秘辛的。
楊夕不出來。
邢銘直接在楊夕身後跪坐下來:“我來給你護法吧。”
楊夕一頓,剛要開口什麽。
花紹棠一擺手:“你起來。”
楊夕默默閉嘴。
邢首座乖巧地起來了,花紹棠在楊夕身後盤膝坐下。兩手搭在楊夕肩膀,一股清涼的靈力,源源不絕地輸入楊夕體內。
楊夕感覺胸口火燒火燎般的燒灼感,舒緩了很多。
喘息也不再像拉風箱似的費力。
昆侖掌門饒聲音平和,在身後溫柔響起:“續命是沒辦法,但你發著高熱,我的靈力,能讓你舒服點。”
楊夕點點頭,她的確舒服了一點。
因為這種,好像有人在背後保駕護航的感覺。
再一次把引魔香擺在麵前。
蘇不言還蹲在角落裏拿著把紙扇,蔫頭耷腦地不知跟什麽人嘰嘰咕咕。似乎蘇掌門在門派內部又挨了一頓訓斥,如,掌門明明成功混進場,卻不知道召喚門內弟子什麽的。
楊夕頓了一頓,開口道:
“把陸百川叫來,合適不合適?”
花紹棠麵無表情地看了沈從容一眼,低聲問楊夕:“你覺得需要?”
楊夕輕輕點頭:“六十年時間,不夠我把八師叔的全部經曆都變成心魔。我隻挑揀了重要的,而且,還有些不成功。
“但如果,他能把我看過的東西,至少是一部分,直呈出來的話……”
楊夕閉了閉眼,我是死,也對得起那些人了。
花紹棠抬眼看邢銘:“製得住嗎?”
邢銘思忖了片刻,慢道:“七成把握。但是我能在他來之前,確定治不治得住。”
花紹棠麵無表情道,“慈大事,他要是都不能貢獻點什麽,那回頭直接剁了吧。反正沒什麽用。”
蘇蘭舟輕聲『插』言道:“應該會來,次殺神降世的時候,他也來了。是沒起什麽作用,但估計不是袖手旁觀的意思,畢竟,殺神可能發現他,也是種風險。”
這話的時候,蘇長老的橘子臉皺成一團,憑良心講,他恨不得立刻剁了陸百川。
仙靈宮那邊,有一個管事弟子激動地憤恨出聲:“他的戰歌傳承,還是從仙靈宮偷的!這種人怎麽可信?他要是出手搗『亂』……如……如把楊夕劫持了怎麽辦?”
掌門方沉魚隻給了他兩個字:“閉嘴。”
仙靈宮令行禁止倒是做得極好的。
方沉魚的臉『色』蘇蘭舟還要難看得多。
仙靈宮究竟在陸百川身吃了多大的虧,下麵的弟子管事甚至長老,遠沒有她清楚。
更重要的是,修改了記憶,她一方麵理智的知道那是個不知哪裏來的騙子,一方麵她又真的對陸百川有感情。記得時候陸百川抱她,給她編辮子。
諸般種種,仙靈宮無人不恨他。
但是這世界還用得他。
所以他還活著。
方沉魚冷醒地抬起頭,看著邢銘:“仙靈宮,與陸百川的一切聯係都斷了。”
邢銘公事公辦地點頭,很照顧仙靈宮眾饒感受:“不必仙靈宮出手,昆侖也沒人跟他有聯係。但是我知道,多寶閣主百裏歡歌,應該是能找到他的。”
一麵金絲鑲邊兒,雕著梅蘭竹菊,一看不是昆侖出產的雙麵鏡聯通了。
百裏歡歌挺欠『操』的聲音響起來,挺意外的樣子:“唷,邢首座這是想我了?我還以為,邢銘你跟我是絕交了呢!”
邢銘眯著眼道:“陸百川你能找到吧?”
“出什麽事了?”百裏歡歌從躺椅坐起來。
那動作像鏽住了似的,有點困難,仔細看去,他鬢邊的發根兒,也染了白霜。
邢銘想起來,百裏歡歌過,他沒幾年好活了。
百裏歡歌換了鄭重的神『色』,揮手遣散了他所在屋子裏的一眾手下,很知分寸地問道:“我能知道嗎?”
邢銘卻道:“不能。你是凡人,抗不住任何饒搜魂,這也是為你好。”
百裏歡歌擺擺手,沒脾氣地:“邢銘你這張嘴可真是……把人殺了人還要謝謝你。行,我知道了。等我消息,半個時辰。”
把人殺了人還要謝謝你……
邢銘在關掉雙麵鏡之後,看了楊夕一眼,有點兒發怔。
楊夕點點頭:“他隻是預防萬一的後手,我怕我時間不多了,不等他了。”
罷,再次點燃了引魔香。
彌漫的煙氣,很快裹挾著隱約扭曲的光影,彌漫布滿了整片地宮的空間。
滿地焦土,碎石瓦礫。
鋪滿地麵的熒光苔蘚已然所剩無幾,幾無蹤跡。
這一次,楊夕呈現給眾饒,是一副戰後酆都的景象。
殘垣遍地,咽泣聲聲。
原本滿城閃爍的數萬魂火,十不存一。
“現在,我們可以進去‘陰曹有司’了。”魂火們聚集的最心處,一簇湛藍明亮的魂火平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