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地府消亡史(七)
煉獄圖第四層, 孽鏡地獄。
時間流速比例, 是現世的十六倍。
這一層地獄是十八層地獄之中,最為特別的一層。
它不為了懲罰任何一種罪孽而存在, 它由人自省。
在地府仍然執掌死後世界的年代, 如果十八層地獄是刑房, 這一層便格外像一間懺悔室。
冼江正在深刻地進行自我檢討。
他已經困在這孽鏡地獄裏半個月有餘。
或許是一個月也不定, 畢竟他的心魔是虛境, 沒有晝夜交替,也沒有日月晨昏。
冼江還是一個太年輕的修士,尚未掌握足夠多的冷僻技巧,沒聽過類似用心髒的搏動計算時間的方法。
劍氣環繞, 冼掌門盤腿漂浮在一片茫茫深黑的虛空鄭
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半個月前,剛剛被拖入心魔幻象的時候我就不應該斷開楊夕那個丫頭的連偶術。如果沒斷開連偶術,
大家還能群策群力想想辦法。
自己的腦子實在算不上聰明, 但是那個姓葉的妖修就很不錯, 經世門的兔崽子也挺機靈。
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是不是已經死了。
哎, 他們要是掛在這層地獄裏, 是要算自己失職的。自己主動要來帶隊, 結果根本沒護住人。
再往前數, 如果時間再倒退一點點, 退回到剛入煉獄圖, 大家還在拔舌地獄的時候。我就主動伸手抓住那個丫頭的靈絲……
乖徒兒總讓我凡事心一點, 但我總是仗著武力強橫,硬打影殺,強趟死地。徒兒得沒錯,我果然腦子裏長得是肌肉。
結果一大批金丹築基的低階弟子被我丟在了拔舌地獄,那地方邪『性』不比這兒差,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全都死了。
再往前推,也許一開始進煉獄我就不該主動搶著領隊。
雖然嘴上的是誅仙派少我一個不少,庶務橫豎不用我管。但是戰略級的戰力怎麽能一樣呢?
我還是覺得自己怎麽都會沒事兒才跳出來請纓的。
萬一我沒了,修真界再打一波南海大戰那樣的仗,指不定他們就都要死了。
再再往前推,當年剛成本命靈劍的時候,萬萬不該一時興奮往虛境裏去。還以為會有所領悟,山門道典上可從來沒過破開空間還有這麽一處所在。
白白的落下心魔,結果今因為這個心魔被陷在這孽鏡地獄裏。
但是即便當年毫無準備的闖進虛境,我還是仗著自己破開虛空之力炮灰了山門。
誰能想到……
誰能想到這特麽倒黴催的孽鏡地獄,空間居然撕不開啊媽蛋!
冼江掌門悔得腸子都青了。
……
楊夕飄在那鏡麵前頭,伸手觸『摸』麵前水汽一般的鏡麵。
卻被無常姐姐按了下來:“別碰。”
楊夕順勢收回手。
看著鏡子裏一臉氣苦的冼掌門。
“他的心魔到底是什麽?”
無常看了冼江一眼,畢竟不是屬蛔蟲的,也猜不到冼江的心魔是究竟何物。
道了一聲:“我看看。”
她這話是看著鏡子對麵的冼江的,人卻是轉身向後飛去。
順著她飛去的方向,大約三百米處,另有一個冼江盤腿在地上,沿著一個半徑極大的圓圈,滴溜溜做著圓周運動。
這便是孽鏡地獄的神奇之處了,楊夕理智上知道,鏡子對麵的是冼江的肉身,環境是心魔的投『射』,一片漆黑的虛境。
而鏡子這一邊的冼江,則是他的意識。環境與其他層地獄無二,血紅的空,無有日月。
但楊夕負性』上仍然沒辦法理解這麽一個所在。
楊夕早年聽景中秀這個『奸』商過,凡人之中有一種手法叫作揭畫。正常宣紙上繪下的名畫,可以通過把畫紙一層層揭開的方式,變成墨『色』更淺,但一模一樣的兩三張。
楊夕覺著,這孽鏡地獄的原理大概跟著揭畫有點像。
冼江冼掌門,被心魔中漆黑的虛境唬住了眼,沒有上下四方的環境,意識不到自己在轉圈。
但是在楊夕和無常所在的這一邊裏,有足夠的參照物一眼就看到他不自覺的繞著一個大圈緩緩地轉。背後不停地有走馬燈從背心『露』出來。
無常一點也沒有看人隱私的愧疚感,認真地盯著那些走馬燈看了一會兒。
抬起眼來,對楊夕點零頭。
楊夕也就半推半就,順水推舟,不知廉恥地湊過去了。
雖然背後也落下一串走馬燈,但此時孽鏡地獄裏的老鬼都被無常姐姐趕去了別的層。
反正姐姐看自己的走馬燈應該都看膩了。
無常指著走馬燈中一段,是更年輕一些的冼掌門,一臉懵『逼』地闖進虛境裏,然後瑟瑟發抖的過去。
“他的心魔,其實平常。隻是見識不平常,才顯得特別。”
楊夕:“是什麽?”
無常道:“對於未知的恐懼。”
楊夕一愣,下意識轉頭去看盤腿而坐,一臉思考狀的冼江。
“恐懼?你是他的心魔是恐懼?”楊夕的神『色』變得複雜起來,“他……實在不像一個膽怯之人,而且未知有什麽,那個,好恐懼的?”
無常看她一眼,搖頭:“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楊夕追問。
無常道:“你還年輕,對世界知之甚少,地這方棋盤於你,仍是一個慢慢『摸』索的遊戲。形如赤子,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即便有什麽超出常理的東西,也隻會當作一個新領域罷了。”
楊夕忽然想起了邢銘在幕麵前問她,你可感到憋悶。
自己當時的回答是什麽來著?
無常看向仍然毫無所覺的冼江:
“他則不同。百年生命,若是凡人都可以做太公了,自幼生於道門,走遍河川,如他這樣的人本是把世界規則握於掌中的。可是突然發現規則以外的存在,自己原來不是想象中的頂立地,而是渺無知的稚子。他如何能不恐懼?”
楊夕愣了愣,低頭細想,又覺得無常得分外有道理。
“你是在告訴我,人要始終保持問道之心嗎?永遠不要以為自己見過的就是一切?”
無常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淡淡看著她:
“這一點上,你帶進來的那個鬼修做得就很好。凡人劍俠,在他原本的世界中已經是頂立地之人,創下不世之功。但是走進修士的世界,他依然能以平常心麵對拔高的頂,願意從第一個台階起,從頭再來。”無常點零頭,“是個英雄。”
楊夕的心髒,猛然漏跳了一拍。
“我帶進來的……鬼修?”
無常『露』出不解神『色』:“不是你帶進來的麽?附在你的劍上,而且我看你走馬燈中,你們關係很好。你又幫他脫了肉身,畢竟凡身求仙這是最快的辦法……”
楊夕的大腦一片空白,半晌才緩緩吐出了一個記憶深處,不敢回想的名字。
“楚……久?”
無常愣了愣,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不知道?”
楊夕木愣愣地:“不……”
無常皺了皺眉:“你這把劍,邢銘沒看過嗎?”
楊夕心神失守,完全沒察覺到無常話中有異。
腦海中有飛快的記憶略過,忽然突兀地笑一聲。
楚久曾在鬼道譚家接受教導,但誰也不知道他學到了什麽程度。
楊夕在楚久的死亡現場撿了劍,一直隨身帶著,但真沒想過交還昆侖給邢銘看一眼。
畢竟,鬼燈也算不得什麽真正的名劍。
進霖府之後,她最初是看不見鬼的。
被無常拉過來的同時,就被沒收了肉身以及肉身上的一切東西。
她連景中秀和葉清和都沒有再見到,何況一把劍。
無常接下來還了什麽,楊夕全沒聽到。
腦海中林林總總的過往依次翻騰出來,她恍然有了一種境界在鬆動的感覺。
直到無常猛地推了她一把,“你聽見了嗎?”
楊夕猛然回神。
定住心神反應過來,剛才的恍惚竟然又是受霖府這片詭異空間的影響。
“抱歉,我太激動了,你重新一遍?”
無常還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臉上倒是並無什麽不快之『色』。
隻是話得格外鄭重。
“我,接下來的話,我無法用聲音告訴你。事關道,我隻要開口,三句之內必將魂飛魄散。所以你用盡一切辦法,必須要將我留給你的信息,帶出煉獄。誅仙派冼江,劍意中有道回護,他是我留給你最後的保命底牌。”
楊夕不由愕然,她從未見過無常姐姐如此鄭重不呆不木的樣子。
無常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抬起手來,飛快的做了一連串的手勢。一看便知,私底下不知道演練了多少遍。
楊夕整個人如遭雷擊,那是昆侖手語!
須知昆侖手語乃是白允浪邢銘等人少年時遊戲所創,意外傳遍昆侖,甚至遍及下。
至少活了幾萬年的無常,竟然是千年之內的人物!
強定心神,楊夕解讀出了那快得人眼花繚『亂』的手語,並漸漸瞪大了雙眼。
“我乃昆侖三代核心弟子,師門行八,大師兄斷刃白允浪,二師兄殘劍邢銘……四師兄裂劍高勝寒……六師兄鏽刀甘從春……
“吾名田戰,名號碎鋒。昆侖兩千兩百年,共五位師兄弟同赴黃泉,發現地府消亡真相,奉命留守現場,然回山稟報的師兄久等不回……
轟!轟!轟!
地府整個地府驟然震動起來,地動山搖幾乎晃成了垂直的角度。
楊夕人境界低,定不住身形幾乎滾出去幾十米。
然而她死死地抬著頭,兩眼盯著無常的雙手不肯錯過一個動作,幾乎要瞪出血來!
無常的雙手忽然猛烈地自燃起來,地府特產的幽冥黑火瞬間便竄上了她的手臂。然而她隻是低頭看了一眼,似乎早有準備,抬頭盯住楊夕,忽然對著自己的臉一指。
自從相逢便一直扣在臉上的黑沉麵具忽然脫落,翻滾著飛向楊夕。
麵具之下,是一張明眸善睞的麵孔,對著楊夕笑了一笑。
飛揚神采,仿佛無所畏懼,不管是翻臉無常的命運,還是大道無情的道。
她腳踏空步,猛地向後一蹬,身形飛快地後退之際,失去無常麵具的庇護,胸前的走馬燈呼啦啦飛竄出來。
那是她的整個一生。
景王爺猜對了,十八層煉獄的幕後之手,竟然真的是一位意誌堅定的劍修……
……
煉獄圖外,道道雷有三丈直徑寬窄,轟然下劈,凶狠地砸向煉獄圖所在山峰,一刻不停。
如此威勢,山頭上所有的活人都暫時撤下來,旱魃亦不敢直攖其鋒。
邢銘站在高勝寒的座椅背後,微微蹙起了眉頭。
“煉獄圖怎麽會招來雷?”
高勝寒如常地翻了個白眼:“八成是那個楊夕,又闖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