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孽鏡(九)
蘇不言第一次與那片蒼白的夜『色』相逢, 是在炎山秘境破裂之後。
彼時上一代門主新死,名不見經傳的外門少年,毫無準備的被傳承了聖歌。掛名成了經世門萬年來最年輕的掌門人。
四大星君帶著他, 千裏奔襲趕到尚未完全凝固的炎山大陸橋上, 用光影回溯之法,親眼見證了聖歌響起時的畫麵。
蘇不言有幸與當世最解除的學術陣營中最傑出的學者們,一起目睹了那令人目眩神『迷』,卻又脊背發涼的——“神跡”!
不是殺神。
雲九章的時間回溯再逆, 時間倒流的可瀉性』方案,在經世門長老們的案頭, 有起碼三百種分析。他不過是強大而已。
不是劫。
飛升的劫再壯觀, 不過是大一些的雷地火,千百年來人人都見過。飛升不過是更絢麗而已。
劫無法近身, 存在皆成虛幻,空的顏『色』與星辰的質感完全對調。
黑『色』的星光, 給旁觀者慘白的麵容, 渡上一層黑『色』的死氣。
是聖歌。
經世門的學者們心中,唯一的“神跡”, 隻能是那首顛倒了世界的歌。
“這幾乎打破了經世門數萬年來所有研究的規則邊界。”瑤光星君當時這樣,“是這首歌的問題, 還是我們探知世界的方法論有問題?”
一首歌居然讓空變了顏『色』?
一首歌居然能無視距離, 呼喚地間所有的強者?
一首歌居然能把『吟』唱者隔絕於這個世界的所有規則之外?
它憑什麽?
它怎麽做到?
它僅僅是一段, 人類聲帶與空氣共振而形成的, 具有特殊規律可被耳膜捕捉的波。
蘇不言呆呆的站在那蒼白如紙的夜空下。
一顆顆閃著黑『色』光暈的星辰, 中央是凝然不散的濃黑,向外輻『射』著越來越淡的不規則黑芒。像一粒粒針尖兒在白紙上戳出來的孔洞。
少年透過那些黑『色』的針孔,窺見了空外麵。
更大的世界。
一念所起,思久成魔。
蘇不言有限的十二年人生,從記事兒的時候起就是個師長頭疼的好奇寶寶。
也是想不開生活,放不過自己的傻孩子。
“怎麽聖歌就偏偏選了你呢?”瑤光星君歎了幾十回的氣,眼瞅著老了十年。
因為我是最好的經世門唄!
蘇不言私下裏偷偷地想,但是沒敢出來。
經世門的門規,沒有明確規定不能毆打掌門。他從過往的經驗上客觀總結,自己確實可能有點欠揍,但是又不怎麽抗揍。
生命第一,安全第一。
首先是不能被長老們在物理上消滅掉。才有機會發現這世界無限的可能!
時隔兩年之後。
煉獄圖的孽鏡地獄裏,經世門炙手可熱的吉祥物蘇掌門,受困於一張雪白巨網上,又一次有機會仰望那蒼白的空,和黑洞般的星辰。
他覺得自己人生可能無限坍縮成了兩種。
眼睜睜地死,和閉上眼睛死。
他想:自己大概是被一隻“蜘蛛精”抓住了。
雪白的絲線在身下連成一張巨網。從手腕到手肘,從腳踝到膝蓋,滿滿地綁緊了雪白的絲線。四肢被抻展成一個頂立地的“大”字,並牢牢固定在網中央。
從那絲線近乎編織一般精細的捆綁工藝來看,顯然網的主人對困住他這件事兒,態度十分堅決。
“就這捆綁,就這姿勢,不發生點什麽,都對不住我這四肢大開的造型……”蘇不言氣若遊絲地歎息。
“早晚要被吃掉的,姿勢不重要吧!”
忽然身邊的網搖晃了一下,似乎是那“蜘蛛精”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長劍鬼燈漆黑無光的劍柄,出現在眼前,“啪”的一聲,拍在了蘇不言光滑的臉蛋上。
“吧,怎麽回事兒。殺神出世的時候,你根本就沒在炎山秘境裏頭。你這心魔到底何來?”
蘇不言苦著臉:
“姐姐,你和幾位哥哥剛才群毆我的時候,我不是就招了。宗門秘術,光影回溯之法,我見過炎山秘境呐。你怎的不信?”
“嗯,看一眼,就成心魔?”楊夕凝望著蒼白的空,和漆黑的星子,“心魔不是這樣的規律。”
這世上恐怕沒幾個人比楊夕更了解心魔這東西。
練氣期便如雜草叢生的心魔,幾乎是從入道之初便與她糾纏不清。
她是那麽的強。
那麽的不肯服氣,放不下過往。
甚至在心魔不再冒出來,幹擾她的生活之後,她還固執覺得這是哪裏出了問題。
其實練氣期修士,沒有心魔才是正常的不是麽?
那些午夜夢境裏的過往,那些揮之不去的恐懼和悲痛,也許真的隻是噩夢而已。
如果她能這樣接受現實,那麽生活的一切都將變得簡單。
可她竟然就是不能。
無人知曉的戰場裏,她跟自己的大腦較勁。沒有人會知道,這場看不見的戰爭,她打得多麽辛苦。
一夜夜睜眼到明,一次次累到昏死才睡去。她就是覺得不能放縱那些噩夢,成為找回記憶的全部憑依。
她覺得她會入魔。
而現在,當蒼白如紙的夜空在頭頂合攏,黑『色』的星光灑下來的時候,她終於收獲了戰爭的勝利。
盡管這勝利如此渺,盡管浮於腦海的記憶隻有短短一段。
她畢竟真真正正的想起來了。
此情此景,她曾見過。
猙獰的傷疤,雪白的銀羽,柔和的白光。敵饒強大令人戰栗,在他麵前連反抗的意識都生不起來。
他他是神。
他掌握倒流時間的力量,他的劍意所過之處生機斷絕,他的位階甚至影響對手的生存本能。
流散成點點白光的經世門掌門……
隻留下一串冷傲幻影的替身雙殺……
連祚充滿血絲的眼睛,和烤幹了整片大地的“十日耀”……
呼嘯著自爆的昆侖厲鬼……
方少謙決絕的背影,和沐新雨折斷的長戟……
楊夕的手指顫抖起來,攥得蘇不言的手骨咯咯作響。
蘇不言嘶叫了一聲,心驚地問:“姐姐,你怎麽了?”
鄧遠之:能打贏的才叫拚命,明知道必輸的那叫送死!
她曾親眼目睹了幾十萬饒集體送死。
昆侖他們會來。
羽以為自己能贏。
炎山秘境中來自九州四海的修士們,為了一腔不明所以的孤憤戰至血流成河。
他們都曾以為自己是在拚死一戰,直到那道雪青『色』的劍意撕裂秘境的空,火山噴發,極寒降臨。他們才明白自己一開始就是在送死。
這世上有些人,從生命的某一刻起,就一直走在去送死的路上……
身下的巨網悠悠『蕩』『蕩』,是蘇不言在掙紮。楊夕恍然回神,看見了那張年輕的臉。
據這孩子繼承了聖歌,是經世門掌門。
“你怕嗎?”楊夕問他。
“怕什麽?”蘇不言反問。
“死。”
聖歌響起之時,晨昏顛倒,空翻覆,那片空下有神降世。聖歌的繼承者,將以生命召集尚存於世間的神兵與勇者,開啟屠神之戰。
空翻覆之時,既為聖歌『吟』者付出生命的刹那。
“或者,是身為聖歌繼承者的宿命。”
經世門的掌門,從接過擔子的一刻,就是為了付出『性』命而時刻準備著。
“怎麽可能?”稚氣未脫的少年,意外的怔了怔。繼而笑起來,介於智者與幼童之間的眼神,清透得令人心驚,“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可是個經世門。”
楊夕看著他的眼睛,指了指。
蘇不言晃晃腦袋:
“你這個啊,我從知道聖歌有什麽用開始,就總是心心念念忍不住想唱一下。它到底為什麽能把整個都給翻過來啊?它到底是為什麽啊?可惜,瑤光星君不能給所有的合道修士添麻煩。可憋死我了……”
楊夕整個人一愣:“你的心魔是欲?”
蘇不言:“雍毛』病嗎?”
楊夕凝起了眉頭:“那你把那仨神仙帶上幹什麽?”
蘇不言眉開眼笑地:
“然後我就想啊,要是再有個殺神到世間轉一圈,然後正好砸在我麵前。那我就可以唱了啊!就就就上一個版本的很好,還會時間回溯,我可以唱好幾遍!”
楊夕麵無表情地把他的臉按進網裏。
“時間回溯你沒見過,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
蘇不言臉陷在網裏,被懟得臉變形:
“唔宿木汩汩你告忽唔……”
身後響起穩健的腳步聲,很輕,很有禮貌。聽得出來是故意告知到來意思,敲門一樣。
楊夕回過頭,看見葉清和從火山口的一側走上來。
楊夕:“他剛才的話你聽見了?”
葉清和臉『色』漆黑地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蘇不言:
“蘇掌門一心求死,居然花樣作了十幾年都沒成事。不成全人家,倒顯得我們不厚道了。”
蘇不言頓時驚恐地掙紮起來,然而那點微末的力氣,根本拗不過“姐姐”的鐵爪。
楊夕又問葉清和:“那兩個搞定了?”
葉清和在楊夕身邊坐下來,忽然一笑:“景王爺真英雄,根本沒用著我敲,心魔一有冒頭的趨勢,挺著胸膛迎著劍就戳上去了。”
“這麽快又起了?”楊夕詫異。
葉清和聲音不高:“景王爺那心魔有問題,這次出來的不是你。回頭心著點,我怕麻煩比蘇門主還大。”
楊夕點點頭。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而已,多想沒用。
“遊師兄呢?”
葉清和:“幸不辱命,敲了三次,好歹是昏了。”
“那麽,萬事俱備。隻欠蘇掌門挨殺神一劍。”楊夕欣慰地舒了口氣。
楊夕他們的計劃是這樣的——
蘇門主這個心魔實在太叼,大家綁一塊兒也幹不過。所以隻有犧牲他,讓他再被|幹|死一次,讓大家所處的心魔替換成別饒。
剩下的四人之中,楊夕的心魔不冒頭,隻有葉清和的心魔實力微弱,還在宿主之下。
所以幹脆把景中秀和遊陸敲昏過去,防止那倆饒心魔出來搗『亂』。
以上,蘇不言的心魔一結束,葉清和心魔立即接上,大家就安全了。
完美的計劃!
遊陸和景中秀也表現出了高度的配合。唯一的問題就是,蘇不言不幹……
然後楊夕,她有辦法。
眾人問她什麽辦法。
她直接給大家展示了一下。
一個羅絞殺陣——織字訣,在炎山秘境一座火山口上織了一張巨網。
緊跟著一個“縛字訣”把蘇不言捆住四肢拴在網上。
唯一的問題也解決了。
大家一致認同這是完美的方案。
最後的時刻,楊夕『摸』『摸』蘇不言發青的臉蛋:“犧牲你一個,幸福千萬家。男子漢拿出點勇氣來!疼一下就過去了!又不會真死。”
蘇不言:“那不是疼一下啊姐姐!那是很疼啊!疼得人欲|仙|欲|死啊!”
就見楊夕和葉清和,兩個人給他豎了四根大拇指。
“加油,你行的!”
刺溜刺溜下山找地方躲著去了。
蘇不言氣得直哆嗦:“懂不懂什麽叫犧牲??那得是犧牲的人主動!你們這叫強迫!這是強盜行為!強盜啊!!”
楊夕和葉清和躲在高處一朵雲彩裏。
楊夕:“這樣行不行啊?我看那仨大神不怎麽注意他呐。”
葉清和:“行不行也隻有碰運氣了,總不能讓那仨在上飛著。這一會兒一下的,誰受得了。而且這炎山秘境也太熱了!換個涼快的。”
楊夕點點頭:“嗯,換個涼快的。”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殺神雲九章兩手拈著襖猩紅劍意『逼』近,血『色』妖刀上濃烈的死氣,刺得人隔著三裏外還覺得頭皮發麻。
蘇不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雲九章從他頭上掠過去了,看都沒看他一眼。
楊夕:“!!”
葉清和:“!?”
緊跟在雲九章身後,連祚人劍合一光芒閃耀,『逼』得人雙目流淚。怒吼咆哮著洶洶追來。
“吃我一劍!”
蘇不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死啦!”
連祚一劍劈在蘇不言所在的火山旁邊,隆隆雷擦著蘇不言飛過去了。
楊夕:“……”
葉清和:“……”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空最高處的時戰機忽然轉過了眼。
似緩實急,步步落下。
惶惶雷在他頭上炸響,每一下都暗含威,好像要震破了誰的肝膽。
這個虛弱的殉道者,最後看了一眼南的方向。他輕笑了一下,盡管他其實根本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
然後微笑著直視蒼,雙眸有堅定的火焰。
最後一道劫到來,血肉橫飛,當空隕落。
蘇不言:“啊—!”
高處的雲朵中,一片歡欣鼓舞。
葉清和:“哎哎哎,那道雷是不是劈中了?”
楊夕遲疑了半:“好像是?”
葉清和:“那你還愣著幹什麽?!”
楊夕還是很遲疑:“但是這心魔幻境沒消失啊!”
葉清和:“……”
楊夕:“……”
葉清和:“臥槽!那你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點下去救他!”
兩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撲先前的火山口。
幸好楊夕還沒有畜生到家,給蘇不言挑了個死火山。岩漿是沒有的,火山口下隻有一片冒著熱氣的池。
但是現在雪白的絲網破敗了半邊,隨風飄『蕩』著,顯出幾分命閱無常。
蘇不言不見了。
葉清和有心掙紮:“你,他是掉水裏了嗎?”
“別掙紮了,跳吧!”楊夕已經把身上所有的金屬都放在了岸邊上,“噗通”一聲跳進了池裏。
葉清和咬著牙站在岸邊,靈魂裏貓的『性』讓他十分厭水。
一捆靈絲從水裏卷出來,“噗通”一聲把他拖了下去。
與此同時。
就在蘇不言消失的那座火山不遠處的山洞裏。
葉清和很靠譜,兩個昏『迷』的隊友被藏得很隱蔽。
但是遊陸的雙眼,現在卻異常清醒,清醒得幾乎發冷。
從芥子石中掏出一隻雪白玉瓶,放在景中秀鼻子底下一晃。
景中秀驚喘著睜開眼睛:“咳咳咳咳!遊師兄,你弄瓶香的行不行,每次都是辣椒?戰部的配給也不低啊!”
遊陸一把抓住他按在地上:“你剛才的心魔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