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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程門舊事(四)

  關於自己的過往, 楊夕全部的了解都全來自於睡夢中纏綿不去的心魔。她記得鄧遠之,記得他們曾經不打不相識, 攜手組團兒狼狽地流竄過數十個修者之城, 也記得鄧遠之親手教會她掌心陣, 並肩作戰被岩山秘境與一波又一波層出不窮的敵人殺的片甲不留。


  但她並不是真正記得。以旁觀者的視角,看戲一樣在心魔中倏忽過自己的前半生, 她並不記得“戲裏”的楊驢子在與老遠子一起並肩之時, 內心中那一刻也不曾放下過的,深深的警惕。


  不打不相識。


  盡管他們後來相識了,可畢竟他們曾經打過。


  鄧遠之曾經想殺她。


  因為她擋路。


  恢複意識的時候, 感知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湧上來, 楊夕仍然被符文束縛在原地。


  眼前由一片昏暗, 漸漸的恢複了光明。


  在她失去意識的這一段時間裏, 程思成已經徹底落入了遠之的手鄭

  想想也知道,楊夕也是用過這個篡改時間的陣法的。整座陣中除了陣法的主人,其他人都會被魘在夢裏,肉身根本毫無反抗之力。


  映入眼簾的, 鄧遠之手中掐著一個巴掌大的金『色人兒——那人兒五官精致、容貌昳麗,與程思成一個模子刻出來—當是他的元嬰。


  鄧遠之的腳下, 先前被當作人質的程十四人事不知的翻倒在地上, 似乎沒有被精心對待,半邊雪白的臉上都是在沙土上劃出來的血痕。所幸胸口微微起伏, 『性』命看起來尚無大礙。


  而原本被程思成奪舍的程十九, 伏倒在草叢裏已經涼了。


  丹田處一個恐怖的破洞, 血跡凝結在滿地蒿草上,觸目驚醒的一片紅紅綠綠,鮮豔奪目。


  楊夕心中倏地一緊。


  程思成的元嬰被鄧遠之抓在手中,驚恐的尖叫:“你要幹什麽?”


  鄧遠之不知用什麽手段鉗製住了程思成,用一種近乎血腥的語氣開口:“幹什麽?找你報仇啊。”


  那元嬰聽見報仇二字,反而驚得停下了掙紮,似乎恐懼得已經不會動了。


  “你是誰……”


  區區三個字,便戛然而止,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那人兒秀美的眼睛猛地突出出來。


  鄧遠之嗬嗬地笑起來,笑聲陰涼地從胸腔裏傳出來,仿佛那裏麵裝著整個地獄。


  “你毀了我的修為,占了我的身份,奪了我的家財,最後還借著我的人脈築了基,殺光了我的兄弟。你那些欺世盜名的大道體悟也都是我教給你的,甚至昆侖五代墓葬的入口也是我找到的。


  “才?你一介凡夫俗子冒充了六十年才,很累的吧?所以你在白允浪麵前,才會那麽容易就放棄了。所以親生女兒冒出來喊你一聲,你毫不猶豫的就奪了她的舍。我真是一點都不意外,你這欺軟怕硬的畜生。你慣常都隻會謀害那些信任你的人……”

  程思成驚駭到極致反而一片麻木,恍惚地發出了一聲呢喃:“你竟然真的回來了……阿成……”


  鄧遠之從手上扯下那枚曾在炎山秘境中驚豔了一方的墨『色』手環,摔在地上。


  “我的好大哥,輪回池嗬,真是好寶貝,好計劃……血海魔域裏載沉載浮六十年,我曾經也幾乎以為自己回不來了,在一次次輪回之中消磨了神智,最後真的淪為一隻魔……所幸,蒼見憐!”


  楊夕整個人僵在原地,完全懵了。


  覺得要麽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要麽是腦子出了問題,不然這老遠子和程家主的話,她怎麽半句也聽不懂呢?

  然而鄧遠之不知是不是壓抑得太深太久,竟是涼涼的笑著,一句句挖苦落在手中的仇人。


  直到楊夕把這一切的前因後果,理清了大半。


  所有狗血大戲的最初,都有一個平凡而美好的開端。


  比如,八名自負才華的青年散修,因為意氣相投而結為金蘭,相約要幹一番大事業。


  世界博大,才輩出。以四巨頭為首的修仙門派,雖然壟斷了整個修仙界的大半江山,卻也並不能收攏這世上全部的人才。民間一直常有驚才絕豔的年輕人,或者不願受束縛,或者未曾尋到認同的理念,又或者是單純的野心極大想要開山立派。


  恃才傲物,是年輕饒特權。


  這八名青年中的確才華橫溢,體悟大道、貫通真理,機緣氣運各有所長。其中的老二程氏公子,更是出身豪門,家藏重寶,過目不忘尤擅典籍,竟然機緣巧合之下,被他從故紙堆中扒出了昆侖五代墓葬可能藏匿的真實地點——大行王朝仙來鎮。


  如果一切順利的發展下去,這如日中的八個人,開山立派什麽的未必不能為之。


  當時這八個人經過商量,並不打算把這墓葬歸還昆侖,而是決定私吞。


  他們認為這五代墓葬雖然掛名昆侖,卻跟現在的那一個昆侖沒有屁點關係,誰找到就是誰的。實在覺得對不住當年犧牲的五代昆侖,大不了他們八個人創立的門派也叫昆侖好了,可以跟現在的那個沒有墓葬的假昆侖打對台,沒準若幹年後還能把那個昆侖給並了。


  持才傲物嘛,沒什麽不敢想的,大毅力大氣魄,三兩千年的昆侖劍派也沒什麽就不敢一戰的。


  然而重利熏人心,如此驚饒一筆財富,終於在八人之中催生出了一個叛徒。


  這叛徒也非了了之輩,不知通過什麽途徑,居然得到了一塊傳中的輪回池碎片。


  他把這塊碎片交給了程二公子。


  程二公子嗜好所有驚世駭俗的研究,奉若至寶。


  不久之後,這位程公子滴血認主,親身試驗了這塊碎片。

  而後,程公子與這塊碎片一起消失了。


  接下來便是整整六十年的血海沉淪,朝生暮死。魔那種東西,隻靠本能吃和被吃,真的可以算一種生靈麽?程公子不知道。程公子隻知道自己被吃過幾千幾萬次,又吃了周圍的魔更多次。吃得幾乎快要忘了自己是個人,唯有一線不甘心的恨意,苦苦支撐著殘存的丁點理智。


  六十年後。


  程公子終於在血海魔域裏掙出一條命來,殺開血路,重回人間。


  卻發現人間早已物是人非,昔日兄弟都被叛徒幹死完了,五代墓葬所在的仙來鎮上,多了一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築基修士,開枝散葉,繁衍家族。程公子以仆役身份混進其中,見到的所謂家主赫然頂著自己當年的臉,好端端意氣風發。


  好一場處心積慮的鬼蜮陰謀。


  真真是肝腸寸斷,往事如刀。


  然而仇敵就在眼前,如今的程公子卻並沒有本事手刃仇人。程公子本不善戰,何況血海沉淪六十年大傷根本。


  於是私下引來江湖黑手,企圖借『亂』象滅了仇人。


  不成。


  另有一計,把墓葬消息帶往六代昆侖,借六代昆侖之手複仇。


  楊夕聽得如遭雷擊,魂飛外。


  原來鄧遠之才是真正的程思成,原來那個把自己修成了僵屍的程家主其實是鄧遠之的義兄。原來老遠子奪舍之前不是個魔修,他,或者輪回後的它竟然是一頭真魔。


  楊夕在昆侖的山河博覽課上,見識過真魔那種東西——那位魔修師父為求生動,親身去血海魔域的邊緣抓了一頭回來演示——那東西幾乎看不出是智慧生物,遠看一團黑煙,觸之如同水母,隻對恐懼、殺戮等陰暗的情緒有些許反應——撲上去吞了,或者撲上去糾纏不休直到被剁碎為止。


  楊夕一身淋漓的冷汗從背後沁出來,隻覺得老遠子這苦大仇深的過往,比邢銘邢師叔遜『色』的也隻有時間短了一點。


  可邢師叔成魃的經曆,是隻要砍夠了足夠的活人,自然就能恢複神智的。


  而老遠子……不,我們現在或許應該叫他程思成,到底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寄身於那樣的軀體之中,而沒有失了神智,竟然還能借奪舍之法逃出升。


  而更令楊夕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昔日亡客盟找上程家,那傀儡師屠滅仙來鎮程氏滿門,甚至自己成為五代守墓人把墓葬訊息帶回昆侖。雖然有些不可控的意外,打『亂』了遠之的布置,卻是樁樁件件的背後,都能隱隱看到鄧遠之推波助瀾的手筆。


  楊夕驚駭地抬頭看向鄧遠之,隻覺得那張看似平靜的麵孔之下,滿滿的都是深不可測。


  那近於苛刻的防人之心,那結果至上的涼薄『性』情,過目不忘的才華卻甘居人仆,甚至那種總像是處心積慮憋個大招兒的陰狠勁兒,一下子便全都有了解釋。

  “呐……”楊夕怔怔地,發不出其他聲音。


  鄧遠之掂量著手中的元嬰,目光定在虛無的遠處:“隻是我還有三件事,想不通透,還請大哥為我解『惑』。得清楚,我可以考慮用輪回池送你往生,雖然你要受我當年受過的諸般苦楚,但既然我能活著回來,你元嬰之身或許也是有機會的。如果不清楚,那我現在現在就用噬魔之法吞了你,一樣能得到我要的答案。”


  那元嬰定了定神,明知道往生成魔是更殘忍的報複,但如他們這樣的虎狼心智,仍然是想求一條活路的。


  慘笑一聲:“你問吧。”


  鄧遠之道:“頭一件,我閱遍典籍,走過魔界,甚至吞噬了無數煞魔上古的記憶,方才確定輪回池乃是一件強大法寶,斷人功德擇定六道,卻是需要配合生死簿使用。大哥你當年並無我這等訊息之便,到底是如何得知到手的這一塊輪回池,對應的隻有魔界一道?入者成魔?”


  那元嬰虛弱應道:“我使人試過,碎片險些丟在血海魔域拿不回來。”


  “原來是我自負聰明,慣用推理,竟忘了你是畜生了。”鄧遠之極淡定地點零頭,又問,“離了我,你並沒有能力解開五代墓葬,所以根本不可能害了我再去獨吞其中財富。我當時對幾個兄弟也並非全無戒心,正是篤定了此事離不了我,才敢宣之於口。可你到底是被什麽鬼『迷』了心竅,竟然害我『性』命?”


  元嬰慘笑一聲:“我本就不欲獨吞墓葬,甚至我根本不讚同我等八人私吞墓葬。五代昆侖因何滅派?還不是懷璧其罪,下圖之。那樣昌盛的一個門派尚且守不住,你們何以覺得隻有我們八個子,仗著有幾分賦便能守住?隻怕唯有招禍橫死的下場。我本是想,把墓葬獻給昆侖劍派,為我們八人換一個前程,可你們竟都不肯……”


  鄧遠之低罵:“出息!”


  頓了一頓,又問:“這話也有六十年了,你為何又沒換?”


  元嬰搖頭慘笑:“你前腳消失,後腳便有程氏族人找上門來,我得罪不起程家,又糊弄不過,隻有奪舍成你勉強應對。後來借你機緣,救了昆侖白斷刃,才發現昆侖修士竟真如傳中一般黑白分明……”


  鄧遠之道:“你做夢都沒想到,其實是你所遇非人。昆侖有教無類,並不追究弟子曾有奪舍之過。”


  那元嬰對鄧遠之的話沒有太大反應,而是怔怔地張著一雙秀目:“六十年太久了,久到我幾乎相信了自己就是程思成,以為自己也有解開墓葬的一……”


  而他也幾乎成功了。


  鄧遠之冷笑一聲:“終究抵不過一個貪字。”


  元嬰不再解釋了。


  鄧遠之這時才微微轉臉,輕輕的掃了一眼楊夕。


  楊夕心中一跳。


  鄧遠之的聲音,順著清風在一片殘垣斷壁中化開:“最後一個問題,五代墓葬中的典籍,你究竟得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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