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昆侖來了(四)
人流熙熙, 街燈煌煌。
華燈初上的新港城夜色裏,無名的酒館招待著稀稀拉拉的客人。
雲想閑解下鎧甲, 一身白袍, 安閑的坐在楊夕對麵, 單獨的一隻右手把兩隻酒杯斟滿,再把其中一杯推到楊夕麵前。
“你接著。”
楊夕麵無表情的看著雲想閑:“願下有情人終成父女。”
雲想閑憋不住想樂,又怕笑出聲來對麵的姑娘要跳起來暴打他, 忍了又忍, 才撲哧撲哧的道:“你就那麽稀罕他?不惜詛咒全下?”
楊夕默默的悶了一杯酒:“那倒也不至於。”
雲想閑這個麵甜心苦的心機凱, 若無其事的又給楊夕推了一杯酒過去, 見縫插針的開始挑撥離間:
“百裏歡歌到底哪裏好了嘛?論相貌呢,一般,論身高呢,略矮,論性情吧, 鼻孔看饒家夥能好到哪去?論實力,哦, 我忘了他一介凡身沒什麽實力可言。而且老病交加, 兼之秋後的蚱蜢並沒幾好蹦q了。你, 他整個人全身上下除了錢還有什麽?”
楊夕盯著眼前的酒, 杯中酒液晃動,讓饒心智也跟著搖晃起來。
“王爺你知道麽, 我最近常常會有一種, 身如飄萍的感覺……
雲想閑正在喝酒, 聞言忽然一口噴了出來,忙用帕子捂住,噗噗直樂:“抱歉,抱歉,隻是覺得這個詞用得和你有點不搭。”
著又抬眼掃了下楊夕今雪白長裙的裝扮,
也不能不好看,畢竟女要俏,要穿孝。可是看慣了黑衣勁裝麵無表情的楊夕,眼前這個憂鬱版的,總像是被人給偷換了梁柱。
楊夕黑著臉,酒杯砸在桌麵上:“你笑吧,我不了。”
雲想閑這種“交際草”,又哪會這樣冷場,用帕子抹幹淨桌麵上的酒漬,賠不是道:
“你別氣別氣,哪裏跟我一個殘疾人計較呢?你要是這就不了,我這一晚上酒可就白白陪你喝掉了,一整壇呢?”
楊夕曆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性,雲想閑這廝一示弱,楊夕就好像被人戳到了銅皮鐵骨下的柔軟
肚皮。
悶頭又灌一杯,低低得道:“就是總好像覺得,自己跟周圍的人、事、物,都沒有什麽關聯。好像自己不該是這個世界的人,其實新港城的生活很好,錦繡坊的姐妹們也都對我好,但就是覺得,自己沒有落地生根。”
雲想閑輕笑一聲:“百裏歡歌,讓你有落地生根的感覺?”
“他對我很好,有他在的時候會安心許多。”楊夕認真的想了一想,兩眼裏帶著失落的神色,望向酒館外的街燈。
這世上沒有人比雲想閑更清楚,楊夕的不安來自於何處,百裏歡歌……百裏歡歌……人類的記憶真是頑強得可怕,即使被抹去了全部內容,她依然能感覺到,這是唯一和她的過去有所關聯的人。
但是雲想閑不會。
無論為了羽,還是為了私心。
他都不可能主動去幫楊夕破解這個心魔。
而楊夕這個姑娘也異常的倔強奇怪,三個月新港城生活,是個人都應該能感覺到,自己的過去必然不是個籍籍無名的姑娘。
而她居然就能在日常生活中完全回避了一切的不自然,閉緊了口半個字也不問。
那種誓與過去決裂的堅決,幾乎令知情者感到脊背發寒。這個姑娘,涼薄起來連自己的人性都可以一刀切了。
雲想閑摩挲著手裏的酒杯,透明微綠的瓊漿裏,能映出他留海遮擋下那一半惡鬼似的臉。
忽的,他閉起了眼睛。
數月相處,要還能把楊夕完全的當個敵人,雲想閑自己都不信。
何況“楊方之亂”,他對楊夕一直有不可言的敬佩壓在心底,半點恨意也無。雲氏內部的立場,遠比外人想象的更為複雜。
他有點不忍心一個曾經對“不”的英雄,落得如此下場。
但是楊夕……
楊夕……
楊夕……
這是你自己撞在我手裏的,怪不得我。
如果你在一切開始之前直接問我,我真的是有可能,直言相告的。
雲想閑睜開了眼睛,掛起慣常的謙謙風華,又帶著點戎馬剛毅的微笑,他伸出唯一的右手,輕輕捏住了楊夕的左手。
“他對你很好,難道我對你,不好麽?”
……
“哇!然後呢?閑王爺還什麽了?”
錦繡坊裏,燈火通明,一群群錦衣羅衫的織女,圍著一個黑衣勁裝的楊夕。兜裏揣著瓜子兒,手上拿著香帕,嘰嘰咕咕的逼問八卦。
堇色的帳幔被夜風吹起來,空氣中混合著茉莉和燭火的稠香。
楊夕坐在中間,有點不自在:“然後他問我,他對我也很用心,為什麽我送招親請柬的時候,就不會想到也給他一份呢?”
“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
“呐呐呐!”
一個寡婦尖叫起來:“這個表白太浪漫了,我家那死鬼當初要是這樣,我也不用拖到那麽晚才嫁給他!”
年紀最的織女兩眼冒著星星:“那可是閑王爺啊……可惜我就沒有二丫姐這麽能幹,王爺這樣的男子就不可能看得上我!”
楊夕欲言又止,盤坐在軟墊上的雙腿,微微動了一下。
她看看歡呼高叫的姐們,終於徹底閉上了嘴。
她沒法出口,
她其實無法感受到她們的這種喜悅。
坊主顏紅嬌靠座在人圈兒外圍的一張織毯上,臉上始終帶著懶洋洋的笑。
她眼尖嘴利,因為經曆的緣故,心思比其他織女玲瓏了不知多少倍。
見狀忽然出聲:“二丫,我怎麽覺著,你好像瞧不太上閑王爺?”
人群微愕的安靜了一瞬。
楊夕搭在膝蓋上的兩手,攥了攥拳頭,沒接話。
“不是吧?你真……”
“你是……還惦記著百裏閣主?可你不是他就把你當女兒的麽?”
“閑王爺那麽好,帶領咱們建了新港城。他可是咱羽的大英雄呢……沒有他最開始收留,咱們錦繡坊……”
楊夕眉頭微微蹙起來,她知道的。
錦繡坊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最初的雲想閑收留了一群孤女,然後又恰巧救了走投無路的顏紅嬌。他沒有把她們隨意婚配給手下的軍漢――即使在常人看來,這也是不錯的歸宿了,也沒有就那麽拿錢養著這些女人――這點錢對一個雲氏王爺不算什麽,但那樣十籲□的結果這些女人還是得隨便找個誰配了。
他支持顏紅嬌建了錦繡坊,把孤女們都送到她手下學習修煉,學習幻絲訣,沒有靈根的就跟著打雜。新港城最初沒這麽繁華,錦繡坊經營困難的時候,也是雲想閑從軍隊裏發來一筆筆的訂單,用一種令侄女們最不尷尬的方式,幫她們渡過了最初的難關。
楊夕知道自己如今討生活的錦繡坊,是所有人默認的新港城羽軍隊織造坊,也知道這裏的織女們對雲想閑的崇拜與感激遠遠超越了他王爺的身份。
楊夕甚至記得,是誰把她從沒完沒聊遭人悶棍,被人搶劫的流民圈裏拉出來。
她承認雲想閑是個好人。
但是她不上哪裏不對勁,好想如果想在這座城紮根落地的話,跟百裏歡歌在一起,她可以安心,而如果對象換成了身份地位加加減減也差不多的雲想閑時,就有哪裏變得不對頭了。
楊夕張口想些什麽,顏紅嬌卻先她一步開口。
顏紅嬌笑了一聲:“我二丫,你是嫌棄雲王爺毀容了麽?要是這樣我也能理解,王爺那半張臉,要是兒晚上看見,的確是挺掃興致的~”
織女們當中年紀大的,禁不住噗嗤憋出幾聲笑來。
氣氛看起來好像緩和了一點點。
楊夕低著頭,手背上繃起了青筋:“不是。我沒有顏坊主想得那麽深遠。”
顏紅嬌換了個靠座的姿勢,聲音也冷淡下來:“哦?那你是看不上王爺左手殘疾咯?這我就不太能接受了,王爺那條胳膊為什麽沒的,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停了一停,目光瞟向多寶閣新港分部的方向,“那個什麽多寶閣主,還是個凡人呢。難道就比獨臂的修士強到哪去?”
織女們紛紛安靜下來,顏紅嬌在錦繡坊積威深重。
她冷下聲音話的時候,許多姑娘大氣都不敢出。
楊夕終於抬起臉來,目光對上了顏紅嬌的。到了這個份上,她要再聽不出來這位錦繡坊主今晚是有心找茬,那在這亂世裏也就不用活了。
楊夕眸色深沉的與顏紅嬌對了一眼,半晌,用極平靜的聲音:“顏姐這話未免以己度人了。閑王爺謙和瀟灑,果敢擔當,身份尊貴又握著實權。我知道他是新港城多少姑娘心目中的金龜婿,別殘了一隻手,就是手腳全都殘了,他隻要還能開口話……嗬,他那麽會講話,也還是有姑娘願意嫁給他。”
楊夕站起來:“但是一個人喜歡另個人,可不是看那另個饒愛慕者有多少來算的。至少各位姐姐一直跟我的是找個男人嫁了,而不是找張麵子嫁了。我沒法想象自己這個慫樣子,跟一個王爺過日子的日常。顏姐,你是老板,有權力逼我幹活。但你不是我娘,逼我喜歡誰不喜歡誰……管太寬了吧?”
楊夕完,也不等顏紅嬌的反應,穿過一地目瞪口呆的織女們,頭也不回的掀開紗簾,走出了織造室。
楊夕這姑娘,自從來了錦繡坊,很快就被發現是個麵冷心熱的。
其實經常被織坊的姐姐妹妹們,有事沒事的欺負逗弄一下,看她無奈的樣子。
她是頭一次發這麽大的脾氣,這麽重的話。
顏紅嬌等她走出了門很久,才慢慢的回過神來。
她忽然笑一下:“逼你幹活兒,是吧?”
於是第二,顏紅嬌就把楊夕打包派給了羽前去炎山大陸橋的特殊隊,作為輔助偽裝人員。美其名曰:借調。
旁的織女們並不知這次羽軍隊的特殊任務,是不是有危險,又或者有沒有很重要。他們隻知道,這次帶隊的是新港城軍隊最高指揮官――雲想閑本人。
楊夕接到任務書的時候,直接罵了句:“心機婊!”
可是比武招親呢?
隔了數日之後,百裏歡歌帶著雲中子來錦繡坊作客的時候,雲中子捏著請柬,也是這麽問的。
顏紅嬌回答他:“急什麽,總要等二丫從炎山大陸橋回來,才能有合適的招親人選。”
百裏歡歌當場愣住:“什麽?雲想閑待她隨軍了?”
顏紅嬌笑著,刻意給百裏歡歌聽:“可不,王爺親自帶隊呢。安全不用操心……”
不等顏紅嬌完,百裏歡歌牙縫裏擠出來的幾個字,直接截斷了她。
“雲,想,閑,你的保證都是他媽的狗屁!”
顏紅嬌一愣,還要再辯:“百裏閣主不是拿楊夕當女兒麽,這又吃的什麽飛醋……”
熟料百裏歡歌凡人之身,盛怒之下一掌拍碎了錦繡坊本不結實的桌子。
“你知道現在炎山大陸橋上有誰麽?昆侖!”
顏紅嬌怔住。
一根根血絲纏上百裏歡歌的眼珠兒,他就用這樣血紅的眼珠,毫無溫度的看了顏紅嬌一眼:
“如果有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發生,這世上就不會再有新港城了。你聽沒聽懂不要緊,但你最好記住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