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再世為人(二)
回夜城的路上,清晨的陽光透過朦朦的風雪,折射進飛舟的防雨罩內。熹微的白裏帶著點洗不淨的昏黃。
沐新雨拄著方畫戟,婷婷的立在船頭。
衣衫染上的血跡還沒空去搭理,脖子上厚厚的一層繃帶幾乎讓人懷疑這是曾經斷過頭。
她回首望著船尾的楊夕,眉宇間掩不住的疲憊和愁緒:“你,她這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
衛明陽坐在靠船頭的船舷附近打坐,法袍敞著懷披在肩膀上,臉上和露出的胸膛上,正中間塗著一層晶瑩剔透的綠膏藥,好像是被粘合起來的兩半假人。
聞言睜開眼睛,尖誚的道:“恭喜你,在自己斷了頭,我又付出被劈成兩半的代價之後,終於看清了問題的表象。要不要我再送上去被她砍一刀,也許你就能看出她得的毛病叫智障?”
沐新雨不接話,隻是一臉凝重的望著船尾的楊夕。
楊夕裹著一件寬大的白色法袍,黑色的大批風雙手裹住,反剪到背後。這種待遇就好像一個十分危險,又窮凶極惡的囚徒。
然而她卻好像半點也不在意被剝奪了行動能力,雙腿並攏著,乖巧的蹲在一隻木桶上,靜靜的看著防雨罩外的風雪。她臉上幾乎沒有什麽表情,然而眼睛卻睜得很大,仰頭望著雪花的樣子,真得好像一個孩子。
楊夕最終還是敗給了衛明陽,那看似危險的一劍並沒有真的將衛明陽劈成兩半。隻是整個人居中被割出一道血線,好似風水師們驅邪避凶撣下的一道雞血,滑稽至極。
夜城帝君盛怒之下招出本命魔龍一口就把楊夕吞了下去,楊夕那奇葩的劍意竟又從魔龍腹中破開,反噬得衛明陽當場噴出一大口血。
但楊夕自己也在魔龍腹中暈了過去,整個人從裂開的龍腹中滾出來。
沐新雨連忙趕上,顧不得自己一脖子血流得瀑布一樣,先抖開披風把這光溜溜的驢貨包起來。
衛明陽自己擦幹淨嘴角邊的血,看見沐新雨的所為,險些氣了個倒仰。隨後一根捆仙索,給楊夕紮成了一顆肉粽。
沐姑娘還在旁邊一驚一乍:“哎哎,你把披風包嚴實,後背漏出來了!”
衛明陽差點又跟沐新雨幹了一架,最後沐新雨賠笑許久,才勉強罷休。
可是衛明陽和沐新雨卻不敢把楊夕放開,那種破壞力驚饒劍意,楊夕如果稍微再手狠一些,沐新雨就隻能給夜城送回兩片帝君了。
而且衛、沐二人,都有同一個不好明的感覺,楊夕當時不是不能劈了衛明陽,亦不是不想。
而是出於什麽旁的不知名的原因,衛明陽逃得了一命。
船頭,衛明陽問沐新雨,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露出個嫌棄神情:“你要把這種危險的東西,帶進我夜城去?她這個樣子,任誰看了隻會覺得昆侖和雲氏誅了她就對了。”
沐新雨神色一變:“我會慢慢把以前的事情告訴她的。”
衛明陽嗤笑道:“你真覺得她當時那個樣子,那個六親不認的凶性,隻是忘了事情?”
沐新雨張了張口,臉色漲得通紅,卻聽見身後響起一個低啞的女聲:“停船!”
沐新雨十分緊張的回過頭去,隻見楊夕不知是看上了個什麽東西,蹲在那隻木桶上,一副要衝出防護罩的樣子。
還用頭去撞那防護罩。
沐新雨連忙衝過去抱住她,“楊夕,楊夕你別跑,我們不是來抓你的!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外麵想你死的人很多,你什麽都不記得自己出去晃太危險了。”
楊夕卻盯著防禦罩外麵的某處,絲毫不為所動的用頭去拱:“停船!我要下船!”
楊夕這次倒是沒動手,但是鬧得實在太厲害,衛明陽不得已也隻好來幫忙,盡管心裏一百個不情願。
衛明陽不似沐新雨關心則亂,順著楊夕的目光看過去,遠處風雪中一個人影,似乎牽著一條巨犬模樣的猛獸,在尖風細雪中低著頭前校那人彎著腰的樣子有點猥瑣,時不時還去摸摸身邊的獸頭。
“你認識?”衛明陽道。
楊夕用頭撞防護罩的動作停了一下,好像想要搖頭,最終卻沒有:“不認識,但他們認識我。”
沐新雨驚聲道:“我也認識你!”
而後也探頭去望,然而那邊的江懷川與狼妖已經轉入了一個土坡之後,並不能瞧見了。
楊夕定定的看了沐新雨半晌,沒話,又帶著狐疑和敵視的目光轉向衛明陽。
沐新雨立刻領悟過來:“楊夕,你腦子壞了也要講道理,是你先動手的啊!”
楊夕低頭想了想,依稀確實是自己先動手的。人家還手是情理之鄭但她就是莫名的在這個男人身上感覺到列意,她甚至一度以為,他對自己有殺心。
可是事實證明,她那一劍沒有把衛明陽劈成兩半。
所以他並沒有想殺人……
會不會是以前他想殺我?在我不記得的時候,我見過這張臉要殺我?
她已經從沐新雨和衛明陽的對話中,甚至聯係之前江懷川和狼妖的對話,很清晰的領悟到了一個事實。
——她不是什麽新生的樹精,她是一個忘記了全部過往的人。
這個認知把她從對世界的好奇中拉出來,一把推入了漆黑看不見邊際的惶恐。
衛明陽的聲音忽然欺近了楊夕的耳邊:“那兩個是昆侖的人吧?”見楊夕動了動耳朵,沒有做聲,便繼續道,“你想要與他們相認嗎?別做夢了,你可是昆侖的叛徒,數不清的人想把你抓住了弄死呢……”
楊夕望著防雨罩外的瞳孔驟然一縮,黑漆漆的一對圓圈兒裏倒映著外麵飄零的雪花,和幽冷的日光。
半晌,她緩緩的轉過頭,望向沐新雨,目光裏有種玻璃般透明的無助。
沐新雨卻一把拉過衛明陽,兩人背對著楊夕的視線,以唇語相交:“你為什麽要對她這樣?好了我來告訴她,慢慢告訴她,帝君這樣未免太殘忍了!”
衛明陽冷笑一聲:“那下次她發瘋逃跑的時候,你製得住她?”
沐新雨噎住。
衛明陽冷漠道:“反正我不覺得我每次都能製得住她,尤其是她會下殺手,而我不能。所以下相比她是誰,她從哪兒來,她要到哪兒去之類的問題,她最先該知道的是自己惹出的爛攤子。”
沐新雨還要話,卻被衛明陽一言堵了回來:“這是最快讓她老實聽話的辦法,你不同意自可以帶著她下船。夜城多你們一對幫手不多,少你們一對麻煩也不少。”
沐新雨沉默了半晌,掐滅了心底最後一絲不忍,看了看楊夕:
“昆侖……你最好不要去……”
楊夕認真看了沐新雨很久,一直看到後者快要承受不住這樣透明的目光,才道:“我信你。”
然後她就把頭轉回去,望著外麵的風雪,坐在木桶上不動了。
她信了沐新雨的話,沐新雨卻沒敢信她真的會變老實。一路提高著警惕,幾乎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做夢都是楊夕把衛帝座的腦袋削下來半顆。
直到飛舟離開了風雪的領域,安全的行入大行王朝境內第一座溫暖如春的城市,沐姑娘才真的放下了一直提著的心。
然而變故,卻恰恰發生在這個時刻。
當是時,楊夕已經好幾沒有過話了,因為她時常半閉著眼睛想事情,沐新雨也不太能確定她有沒有睡過覺。
夜城帝君衛明陽把飛舟停在一座專業的空港裏,親身下船去購買傳送陣的門票。
這是如今各大樞紐城市的新設備和新規矩,當年百裏歡歌一手打造的流程,如今昆侖繼承了它並把它在整個大陸大力推行了下去。
沐新雨正在試圖和楊夕建立更親密的信任關係,指著空港上一座吃攤子問:“你看那邊有辣炒土豆,咱們以前經常一起吃這個土豆,不過咱們那時候吃不起辣椒,不是糖水的,就是甜水的。你要吃吃看麽?”
沐新雨心翼翼的問。
楊夕被“土豆”這個字眼勾引到了,暫時從自己的思緒中抽出心神,露出了一點不易察覺的興趣。
沐新雨觀察她多時,幾乎把她當個玻璃人,見狀立刻道:“你在這呆著不動,我去買兩個,我們分著吃?”
楊夕想了片刻,道:“好。”
沐新雨興高采烈的奔下去了,楊夕坐在木桶上,連眼珠兒都不轉一下,鄭重其事的旅邪呆著不動”的諾言。
一切為了土豆……
忽然一個疑惑的男聲在不遠處響起:“梁暮?”
靜靜等待土豆的楊夕並沒能敏銳的意識到,楊夕與梁暮之間,那一絲若有似無的聯係。
一個衣著華麗的高瘦男人繞到楊夕所在飛舟的正前方,由下往上與楊夕打了對眼。
這樣一來,楊夕就清楚的看到了男人那張可怖的臉,整個右眼處是一個幹癟的洞,眼珠兒似乎被什麽不可抗的外力拔掉了,連帶著半張右臉上的皮膚都被扯掉了一大塊。
傷口很新,還沒有完全結痂,屏蔽掉這受贍右臉依稀可以看出他的左半邊麵孔應該也是曾經英俊過的。隻是被右臉的傷痕連累,肌肉糾結著萎縮掉,還突出來幾根猙獰的青筋。
他似乎並無意遮掩自己的傷口,隻是在看清楊夕的一瞬間,僅剩的一隻左眼中,爆發出的強烈恨意幾乎要把飛舟上的女子燒穿了。
“哈,踏破鐵鞋無覓處……”這個麵容可怕的男人,用一種陰沉而猙獰的語調,“你這個毒婦,這一刀捅得痛快啊,爺找了你許多了,想不到你竟然還敢呆在大行王朝?”
楊夕麵無表情的對著他,一動不動。
隻是頭腦裏有點當機的反應著,梁暮……這也是在叫我?
那楊夕又是什麽鬼?
我到底是誰?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楊夕坐著的飛舟,看見了傳中的暗夜城徽,神情頓了一頓。
然後又露出個若有所悟的齷齪神情:“夜城的飛舟?你這是又搭上了哪個奸夫,想要跟著跑了?不會是賣身為奴吧!夜城那地界兒可是有奴兒的。”
著忽然一招手,他身後跟著的一大群修士就烏泱泱的聚過來。
那男壤:“給爺把那個賤*人抓下來,心別讓她自殺了,爺要讓她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兒!”
往來的過客,在港口謀生的人,紛紛遠遠的圍攏來,看著這一群似是要鬧事的修士。
那可是二三十個修士,而那個自稱爺的毀容男子,可是個凡人。
而飛舟上的楊夕,靜靜坐在木桶上,眼看著那些凶惡的修士打手撲過來,心裏還惦記著“呆著不動”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