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飛升大劫(四)
楊夕背對著方少謙,輕笑一下:
“方師兄,如果不是抗怪聯盟之中,立場最穩的門派除了昆侖就是仙靈宮,我對著你腦袋砸下去的就不是劍柄。葉清歡的哥哥葉青和,如今帶著全族投了昆侖,現在他們那一群貓妖也算是我們昆侖的人。留你在這自生自滅楊夕已經是仁至義盡,救你?我真沒那個海納百川的氣量。”
陰二不知前情,幾番起落全都摸不著頭腦,疑惑的問聲:“仇人?”
“不算。”楊夕,“昆侖入門大典上,我惹的禍連累了旁人,”抬手指了指水池裏不成人樣的仙靈宮大弟子,“他就是那個禍。”
陰二了然,“那你該剁了他,不然這事要成心魔。”
方少謙在池水裏掙紮得狼狽,那鐵鏈是穿過骨頭鎖進肉裏的,角度險惡,剛好讓他站不直,蹲不下,想舒服些兒就隻能堪堪的跪著,膝蓋卻又不能完全著地。
水麵剛好沒到他的下巴,稍一鬆懈垂下頭就得嗆水。
仙靈宮這位方大少爺,似乎是這些年水嗆得多了,不複昔年的傲慢飛揚,低低咳喘了幾聲。
不惱怒,不辯駁,講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南海抗怪的前幾年,我並沒有上過戰場。仙靈宮與昆侖不同,三百歲以下的內門弟子,那都是丹藥法寶供著的寶貝,資質越好越受保護。師叔師伯們像栽樹一樣耐心修剪著我們,不調理到獨當一麵,不會讓我們去冒險……”
“我們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你應該能想象,那些年裏真覺得資質好就是生高貴,這輩子都能橫著走了。”方少謙搖頭笑笑,不知是在嘲笑,還是在懷念那些淺薄而驕縱的時光。
陰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屁,我和我哥的資質也不差,出門在外沒見更好混。”
方少謙挺輕佻笑笑:“那是你還不夠好,仙靈宮撒出去十幾萬探子,幾乎把每年大路上新生的才都搜羅到了門下。我在仙靈宮橫著走,不因為我娘是方沉魚,而是因為整個仙靈宮金丹以下的弟子,我資質最好。”
陰二憤憤不平的瞪了他一眼,心你就是逆的資質,今兒個爺爺也要讓你餓死在這兒。
“直到蓬萊叛變,雲家跳反,那些穿獸皮的狗賊把畢方放生到了仙靈浮島上,一夜之間滅掉了水行宮。最後我們連賴以立門的浮島都不得不放回了上……”方少謙虛虛的眯起眼睛,那不堪回首的一夜驟變,至今想起來都清晰如昨。
仙靈是家。
至少對他們這些資質出眾的內門弟子來,他們得到比家人還溫暖的關懷。
方少謙並不知自己的父親是誰,甚至跟母親的關係,除了知道自己有一個可以借勢身份之外,並沒什麽慈恩與孺慕。
教化弟子,是由長老們來做的。
仙靈宮的掌門人忙著的是對外爭鬥,給這個大家庭爭奪更多的發展資源。
但是那一夜,他真實感受到了家破人亡的疼痛,從心肝肺腑的深處,猛然刺破了師長們撐起的美好,生生把他拉進了“原來仙靈並非不敗”的冷酷現實。
“我是那時候,才上了戰場。”方少看著楊夕,目光沉靜,“在蓬萊-羽血洗巨帆城,昆侖-仙靈退走南海走廊,但凡像樣的修真門派全被釜底抽薪,整個內陸修真界哀鴻遍野之後。”
楊夕看著他:“你想你很勇敢?”
“不,”方少謙搖頭,“我隻是想,我很傻逼。我帶走簾時仙靈宮內門,資質最好的四百個年輕弟子。沒有想到找任何一位長輩商量,也不曾跟高層打探前線的戰局。”
他浮腫的雙眼有些失焦,依稀是進入了什麽永生難忘回憶,“沒有準備,不明情況,帶著一腔同歸於盡的熱血,我們星夜兼程趕赴了南海戰場。才知道,抗怪聯盟大規模撤退,轉移戰場。我們走的是地麵,沒能夠遇上,前線撤下來的仙靈宮主力。”
“我們真的很慌亂,因為根本沒想過這場仗是會打輸的。戰無不勝的仙靈聖宮,和它永遠的敵人昆侖劍派聯手,曾經前線傳來再慘烈的戰報,我們隻以為是勝利的必然代價。
“茫然之中,我失去了對這些仙靈弟子的控製力,我們中產生了三種觀點,一種觀點固執的不肯接受現實,認為戰敗必定是謠言,我們身為仙靈子弟,應該冒險進入戰場一探究竟;另一種觀點則被嚇怕了,認為我們應該趁著宮中高層正因為失去浮島忙得焦頭爛額,立刻返回宮中,主動坦白自己的貿然行動,爭取寬大處理——他們已經認為這一次向前線增補是錯誤的,不明智的;最後一種觀點更明智些,認為應該留在原地,聯絡退走的主力大軍,看看自己能不能為眼前的形勢出一點力……”
“你是哪一種?”楊夕問,她平靜的麵容看不太出情緒。
“更明智的第三種,當然。”方少謙笑一下,嗬嗬的粗喘幾聲,沉重的喘息,“至少在當時看來,我以為它更明智。”
“戰局的發展,根本沒給我們討論出個結果的機會。我們在原地停留了三,等於是還在執行我那一種看法。一次型的反向怪潮,從一處南海附近的秘境中襲來,把我們困在了南海大陣與秘境的中間。我們徹底的失去了,另外兩種選擇……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聯係上了仙靈宮宮主,我的母親。得到了原地待命的命令,我們終於暫時安心了。”
從到大,方少謙都知道自己的母親與別饒不同。她是仙靈宮宮主,擁有這整個世上都少有的權力與威勢,並且號稱智計無雙,神機妙算。
他與母親的關係,總是很疏離。
似乎沉魚落雁的方宮主,她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在別人麵前就都已經用盡了。在親生的幾個孩子麵前,她總是一張有點虛假的,疲於應付的,後娘似的微笑。
“吃個橘子。”
“修行如何?”
“不要惹禍。”
或者“多喝點水……”
究竟幾分關心,各人自知的。
母親不隻他一個兒子,方大宮主的私生活作風,大約是這個近乎完美的女人身上,唯一可使人詬病的缺點。
並不是她有多少捕風捉影的情夫的問題,而是方宮主莫名的生孩子有癮,隔上百十年就生一個,卻沒有一個孩子能明確的出來自己的親爹是誰。
方少謙,因其千年難遇的資質,在母親麵前比其他的兄姊們,還是多得了一點臉麵的。
是的,臉麵。
方少謙少年時候並沒有想過,當孩子們在母親的麵前爭的甚至不是寵愛,而是臉麵,這到底有多麽的冷酷和荒謬。
等他想到的時候,一切就已經遲了。
美豔優雅的母親,在那座成像陣裏,第一次對他展露了那溫柔得體的笑容之下,隱藏的崢嶸。方少謙看慣了“後娘的微笑”,從不知褪去了微笑,親娘的眼神原來這麽冷硬。
“少謙,是你自己走到這一步的。”
“是,母親。”
“叫我宮主吧。”方沉魚負手望著遠方,沒有笑,“你們是近幾百年仙靈宮最有賦的弟子,本來舍不得你們犧牲。但是現在,”她微微搖頭,似乎遺憾,“顯然賦與才能之間,還有很遠的距離。”
“……宮主?”
這個仙靈宮最具賦的年輕人,當時並不能理解,仙靈宮最高瞻遠矚的掌舵人,她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少謙。”
“弟子在。”
“接下來,這可能是你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為仙靈宮的發展做出實質性的貢獻,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方少謙並沒有畏懼,這話語的背後顯而易見的潛在危險。
“少謙定當竭盡全力!”
“等命令吧。”方沉魚點零頭,半晌,並未撤去成像陣。
在方少謙這一頭的成像陣靈石快要耗盡靈力的時候,才淡淡補充了一句:“等你回來,我給你剝橘子。”
影象隨後就消失了。
那最後一句話,方少謙反複思量了很久,都不是很能確定,是母親真的過,還是自己的幻想。
他隻能確定一件事,自己從到大,從來沒喜歡過吃橘子……
大不了一死。
——這是方少謙對眾位初經戰陣的年輕人,傳達了宮主的意思之後,眾人普遍的心態。宮門育我,我衛宮門,仙靈弟子並不畏懼死亡。
即便被保護得再好,也不代表他們活了幾十上百年之後,仍不知什麽這世界人命如草芥的凶險。
他們隻是……不知什麽是草芥。
也不知,宮主話語中的兩個“可能”,真的隻是——可能。
“留守南海的那幾年,我們一共接到了兩次具體的任務。第一次,是接應你們昆侖的鏽刀甘從春,以及他率領的從蓬萊地牢裏逃出來的‘戰俘’。
“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我們四百個一起出發的仙靈弟子,其實已經剩不到二百人了……”
楊夕這才神色一動,“你們接應過甘從春?”
方少謙淒楚的笑了一下,嘴唇微微顫動,澀聲回答:“並沒櫻”
要不怎麽,隻是一種可能……
楊夕的神情,一下子就退回到了之前的漠然。
方少謙繼續:
“我們被困在南海隔離陣以外,那個秘境衝出來的海怪攆得我們像四處逃竄的耗子,卻又把我們困在當地,進退不得,減員的速度快得驚人。直到一個同樣困在夾縫中的清修派救了我們,劫後餘生的就隻有二百多人了。清修的門派你聽過麽?
“一般人數不會太多,我們遇到的隻有師徒三個人,追求的是境界和長生,不在乎實力是否強大,也並沒有太多的攻防手段。但是他們,很有智慧。他們研究出了一種把修士偽裝成凡饒辦法,騙過了海怪的鼻子。
“但海怪是不會追著我們咬了,經常在附近溜達,踩壞了莊稼和房子一樣讓我們害怕得徹夜難眠。而且那師徒三人偽裝的方式,必須要借助他們的祖傳大殿。我們每晚上睡下去,都恐懼著大殿被海怪無意中踩壞,然後我們就再也醒不過來。“
楊夕神情淡然看著他:“這並沒有什麽特別,我在前線做過戰場清掃,那裏的人每一都是這樣。而且我們並沒有一幢房子。”
方少謙怔然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間的迷茫,然後很快的清醒過來。
“是啊,特別的不是這種遭遇,特別的隻是我們自己。我們做夢都在期待,期待有人來救,或者有任務派到我們這支潛伏部隊的頭上,甚至幹脆是一覺醒來發現一切是夢。
“可以結束這種,無能為力的狗屎日子。我們並不是怕死,你明白嗎?”
楊夕沉默了半,幅度很的點了一下頭。
方少謙居然就因為這微的幅度,欣慰似的舒了一口氣。
仿佛急於證明什麽的人,依稀自己也不是那麽百分百的確定,終於得到了來自外界的認可。
“接到命令之後,我們迅速的整裝出發,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約定好的,鏽刀甘從春他們將會抵達的那個單向陣。那是南海隔離陣布下的時候,昆侖-仙靈商量好留下的後手,最後一批從南海撤離的修士,你們昆侖首座和……我娘,他們也是走的這種陣。
“他們用過的陣自然被雲家搗毀了,可南海海岸那麽長,這種後手當然不會隻有一個。很巧的是,我們這批人被困的附近就有一個。
“而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當時距離南海戰場最近的,就是我們這些人。我們是,整個抗怪聯盟留在南海的,最後一支伏兵。”
方少謙閉了閉眼:“當時我們就明白,作為一支無法深入敵營刺探情報的伏兵,除非抗怪聯盟重開戰端反攻南海,我們才可能作為出其不意的先鋒軍。否則,這次接應逃獄的俘虜,可能就是我們,留在南海唯一的一次任務,唯一可能的用處。”
“我們幾乎是不計代價的趕路,生怕這個任務執行的不夠好。一百八十多人,趕到隔離陣下,守候了十,活著的剩下一百四餘。可是……”
方少謙的雙眼空洞而死寂:“甘從春,最終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