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心魔眾生相(一)
你的人生,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曆。
涉世之初,一顆真心圓滾滾的,或許還有點胖。心捧到人前,或者什麽事業麵前,卻被世界的惡意殘忍的糊了一臉。
那顆圓圓的心髒,跌落塵埃一路往下滾,終於變得坑坑窪窪的難看。於是狠下心腸,剜去純良,裹滿塵土,填滿惡意,以為這就是報複了世界。
卻終於在很久之後,發現這不過是報複了自己。
你痛罵自己是個傻瓜,卻已經成為了這惡意世界的一塊載體。
人融入社會確實是要犧牲點什麽的,可傻傻的你犧牲了原本的自己。
八十歲的“背叛者聞人”,又一次站在十五歲的人生岔道上。仰起頭,閉著眼,任淅瀝的春雨流過了滿麵。
“何為爾所願?”
聞人無罪微怔。
佛陀的金光灑遍全身,卻驅不散身旁的陰影。
聞人先生尚未結丹,對於傳中金丹尊者的心頭噩夢,都隻是從旁人耳邊聽過。
“心魔幻境?”聞人皺起了眉。
可心中執念,早已種下,不過時機未到,並非不曾成魔。
所願?
八十年前,聞人無罪的所願是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真的卷了師門財物逃跑,橫豎師傅無情並非自己做錯。
七十年前,聞人無罪的所願是秘境中的隊友足夠不長眼,上杆子來偷襲然後被反殺,這樣所得資源就可以少分一份。
六十年前,聞人無罪的所願是勾上那個腦殘的掌門之女,盜得她家族法寶再一腳踹開,那種驕橫跋扈的女人活著也是浪費空氣,管她去死。
五十年前,聞人無罪的所願是把前麵走著的那個修士打死拖走,拍賣會上的終極拍品就是我的了。
四十年前,聞人無罪站在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觀裏,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善男信女,心中想的是:
要得這山下一具劍胚,又不能走漏了消息,果然還是得全部滅口吧。
……
三年前,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背叛者”聞人,終於成了過街的老鼠,被逼下死獄,卻不無悔改之心。
殺人奪寶,無惡不作。
槍王古存憂一槍紮死他之前,忽然頓了一下:“嘶——你不是當年被冤枉偷了靈符的那個竹峰弟子麽?”
“我當初還,你賦不錯心性堅強,被竹峰耽誤了實在可惜。想要把你討到門下栽培,誰知一趟秘境回來你就沒了消息。”
古存憂盯著眼前眉目中滿是陰邪之氣的人渣,一聲歎息:
“你怎麽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副樣子?”
時隔八十年再見故人,方知命運也曾給過自己轉折的機會
。
仰頭看人,已不記得是北鬥門內不知哪一峰的長輩。低頭看手,懷裏摟著一看便知無力反抗的昏迷女人,腰間儲物袋裝滿了殺人搶得的法寶。
兩相對比,更襯得自己麵目可憎得令人發指。
好像被扒光了渾身的衣服,丟在熙攘的街頭被人指指點點。腿肚子抽筋,牙關咬緊,胸腔的血液全部逆流到頭頂。無地自容得,恨不得剛剛已經被殺死了。
卻原來,自以為是的蛻變之後,還是會無顏再見當年。
忽然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你殺了我吧。”
古存憂收起長.槍,擱在膝蓋上:“下去手了怎麽辦……”
聞人無罪當時的所願是:若一切能夠重來……
現在,聞人無罪頂著十五歲的幹淨臉龐,站在心魔幻境裏麵對佛陀。
身上沒血,手上沒疤,一切還沒開始,命運尚未轉折。
報複發生之前,自己才剛剛被傷害。
“我沒有什麽願望。”
如果一切重來,把所有人消去記憶,世界修複成最初的模樣,就可以當作這些年的罪過,從未發生麽?
那得多厚的臉皮,才能出這麽自欺欺饒話語。
如果聞人無罪得償所願,心中圓滿,那些被聞人無罪無辜傷害的人,黃泉路上如何安心做鬼?
聞人無罪笑笑,鍾靈毓秀,依稀少年。
“這是我的魔障,我不求解脫。佛陀,你幫不了我。”
空中又想起一片佛號,“阿彌陀佛,赤子無悔,助爾成聖。”
聞人無罪睜一臉震驚,開眼睛就發現自己腳踩祥雲竟然結瀝!
“這樣也行?”
………
千裏之外,叛逃蓬萊的諸人遙遙望著遠方,那占滿了半個空的劫雲。
“到底,什麽是大願超渡?”煉屍門的話事人,看著陸百川的臉色,問得很謹慎。
陸百川看了他一眼:“佛門的絕招,道的外掛。妖魔大戰時,戰場第一群加術。”他摩挲著手中的扳指。托大師們的福,現在已經人人都知道這是地至寶,輪回池碎片,並且還沒送出去了。
“簡單的,它能繞過心魔,對它作弊。”
“對劫作弊?”煉屍門主一臉震驚,麵色比自己的屍偶好不了多少。
陸百川不以為然,嘿嘿一笑:
“渡過去了才叫劫,渡不過去的,那叫譴
。”
煉師門主張了張口,一臉抓心撓肝“我好想知道,但不敢問”的表情。
可陸百川偏就一半,藏一半,戲謔的看著他笑,笑夠了轉頭又去看那劫雲。
歸池是個厚道的,不忍心他把心肝撓壞了。
慢慢開口道:“上古之時,蓬萊尚未退守海島,還是修真界第一大派。那時候,地獄仍在,藤未絕。修士還不知什麽叫飛升,成仙的方法是一步步沿著藤走上去……”
歸池循循善誘的看了他一眼。
片刻之後,煉屍門主大驚失色。
“所以……那時候修士不渡劫?”
煉屍門是個派,千萬年前的古早曆史,能接觸到的並不多。急慌慌的望著這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俊美青年,期待一個答複的神色。
陸百川卻突然又有心情話了:“那個時候,中原大地還不像現在這樣禮樂崩壞,修士遭了譴,哪個不是羞愧惶恐得不可終日……”他眯起眼,臉上浮現出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模樣,“隻有佛門修者以命超渡,才能贖罪。”
一個仙靈宮弟子驚得脫口而出:“那下和尚還不得死絕了!”
完才驚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語氣,實在太放肆。冷汗順著鬢發就流下來了。
陸百川卻不在意,甚至摸摸他頭:“那時候遭譴的修士不多,而且那時候佛門修輪回,生死不是大事。”
煉屍門主還是沒弄懂,忐忑開口:“那到底是怎麽作弊呢?”
“就是騙嘛。”陸百川似朝似笑:“讓你發一個願,然後以佛門願力壓住心魔,強化你發願時候的執念。從此這個執念就擋在你的心魔前頭,長日久,你自己都覺得它才是真心魔。願望嘛,大多總是好的,成全它就比成全心魔容易多了。”
陸百川看見歸池似乎是不讚同的皺了下眉,便笑著補充了一句:“當然,這也是我後來從蛛絲馬跡中猜的,並沒有什麽旁證。”
有弟子便竊竊私語起來,
“佛門……騙……”
煉屍門主的關注點顯然更務實:“這樣的話,若發願的那人許的願,有問題……”
“那就自求多福咯,”陸百川轉了下手上的扳指,“反正佛嘛,隻渡有緣人,沒能渡化,也不會是佛的錯。”
煉屍門主依然肅穆:“即便如此,也可稱一聲奪地造化了。”
在他身旁,點擎蒼掌門的麵色極為複雜。遙遙望著那團濃墨般的劫雲……若我沒叛,那下麵是不是也該有我一個位置。
……
何為爾所願?
南海死獄,有個驢倔驢倔的鬼,總是能把任何肅穆的事情,搞得畫風格外清奇。
楊夕看見,明月別枝,清風鳴蟬
。
一落入幻境,楊夕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因為驢得總和劫死磕,她對心魔幻境的熟悉,隻怕尋常金丹真人都不如她。
楊夕覺得今的心魔,怎麽壓力很的樣子?
沒有往常那種兩股戰戰的臣服感,也沒有那種昨日重現般的真實。
好像……唔……沒有心魔,就是把一切道具、人物擺在眼前似的。
道具是一口深井,人物是逝去多年的翡翠。
或者,翡翠的活屍。
雪白的手掌,慢慢搭上井沿兒,十根青蔥似的指頭,斷裂流血。
“楊夕……救我……”
楊夕一眼就認出這是翡翠死的那晚。
翡翠已經很久不曾入夢了,楊夕格外想她。
打了雞血一般,“咚咚咚”跑過去,抓住兩隻冰涼的手臂往外拖。
邊拖還邊叨念:“翡翠姐,我好想你啊。你走了之後,都沒人掐我了,好不習慣……”
翡翠:“……”
楊夕把翡翠搭在井沿兒上,終於看清眼前的翡翠被井水泡得發脹,除了一身衣服,竟是連麵目都認不清了。
呐呐道:“翡翠姐,你這……”
活屍翡翠似乎終於找回了一點鬼的感覺,眼珠子軲轆一下轉過來:“楊夕……我死的慘呐……”
楊夕道:“你這胖得有點過,得減肥啊……”
翡翠看起來被噎得不輕,半晌才緩過勁兒來,一把掐住楊夕的脖子:“是你害死我的,都是你害死我的!”
楊夕開始撲騰。
“你輕點!輕點!”
鬼翡翠陰森森在她耳邊笑:“就是要你疼,還要你給我償命……”
楊夕急吼吼的:“我骨頭硬,你手斷了一回了,怕你手疼!”
“嘎巴”應聲響起。
翡翠木然看著自己二度斷裂的手骨,那張腫脹的臉上居然能看出一種“老娘上輩子定然日了狗了”的悲憤。
楊夕吞了吞口水。
翡翠雙眼血紅,轉過頭忽然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整整四排森森的白牙,一口咬在楊夕頭上。
“你別——”楊夕已經聽見了頭上傳來“嘎嘣”“嘎嘣”幾聲脆響。無奈的歎了口氣:“都跟你了我骨頭硬了,你怎麽就不聽呢……”
崩斷了牙的翡翠:t皿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