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逆天改命(一)
薛無間認識邢銘五百年,還很少見到他如此失態。
邢銘的臉色有點發青,脖子上也繃出幾根淡綠色的青筋:“什麽?”
他幾乎以為自己是沒看清楚,下意識的出聲,定了定神,又對著鏡子裏時占機打著手勢:【請您再重複一遍,晚輩剛剛似乎是看錯了】
高空的勁風猛地吹過時占機寬大的法袍,從邢銘那垂直的角度看過去,像一朵淩厲綻放的巨大白花。
時占機漆黑的雙眸在白花中間看上來,暗如長夜:
【我可以助你們戰勝蓬萊,代價是,邢首座放棄繼續攻打秘境中的羽雲氏。】
邢銘臉上的眉眼鼻梁,一整套鋒利五官全部皺起來,身型也跟著晃了晃。薛無間見勢在身後撐了他一把,邢銘則趁機在薛無間的手心裏裏勾了勾,示意他稍安勿躁。
而後又對著鏡子裏的禿頭花心打手勢:
【百萬大軍,曆時三年,死傷愈萬,方才將羽雲氏圍困至此。前輩一句話,就想讓我承諾放棄,邢銘還真不覺得自己有這麽大權力。順便問一句,前輩這是與雲家有舊?】
【素昧平生。】時占機簡略的回答。
邢銘於是皺了皺眉,【那是雲家什麽人,求到了前輩頭上?】
時占機忍不住笑了:【經世門以避世清修為山訓。羽皇朝年間,道門一統,神狩帝散盡府庫,三起刀兵,都沒能拉攏經世門機閣主為其所用。如今,羽凋零,雲氏淪落,又拿得出什麽讓我心動的條件呢?】
經世門避世清修的決心,邢銘倒是十分有體會的,於是眯了眼睛沒有立刻開口。
薛無間卻扯了扯自己的鬥笠,不大以為然的跟上一句:
【未必吧,時前輩。人心易變,何況是山訓?】
時占機不以為忤的點點頭,笑容裏有種不容拒絕的深意:
【是啊,人心易變。所以你們才這樣舉棋不定,再拖得三五日,外麵的百萬大軍指不定就要變成六十萬敵人,和四十萬逃兵了。】
邢銘當場就變了臉色。
薛無間更是第一時間環顧四周,好像要從這逼仄沉凝的祭壇濃霧裏,抓出個監聽的叛徒來。
時占機擺擺手,示意他們放輕鬆:
【算的。】
邢薛二人對視一眼,都從未聽經世門中也有占卜道統的傳承?
時占機仰頭看著二人反應,緩緩的抬起右手,堅定的比出了一個“六”:
【我還算出來,半年之內,蓬萊的飛升大典就會舉校你們一路從無妄海打到雲家,花了整三年的時間,羽帝國到蓬萊島這一路,山高水長,海怪更多,駐派也大都是蓬萊派的死忠。
【邢首座你自己估摸,抗怪聯盟收拾了雲家,再按部就班的沿著地麵推過去,能不能趕上?】
薛無間一震,脫口而出:“蓬萊真有群體飛升的辦法?”
邢銘卻好像對這個命題早有了解,絲毫也不意外。抬起眼來,直接問道:【時先生剛剛,會助我等戰勝蓬萊。如何助?】
時占機看一眼薛無間,憐憫似的目光一閃而逝。而後正視了邢銘,一笑,緩緩抬手:
【最弱合道,畢竟也是合道。修者三百六十城,豔陽城入口的通道見過吧,前輩大能飛升渡劫時留下的虛空隧道。修真之城大半都是依著這種通道而建……
【我可以強引劫,破開一條同樣的隧道,送你百萬大軍直抵蓬萊雙島。】
邢銘抬起雙眼,裏麵有一道閃電,劃過黑夜的顏色。
蒼白的手指,緩緩打出幾個簡練的手勢:
【前輩有幾成把握渡過飛升大劫?】
時占機笑一笑,搖了搖頭。
【我是最弱的合道,渡劫飛升的難度能逼得仙靈宮陸百川直接背叛人類,這種才方能成功的事業,我一成的把握也無。】
這世間任何一種道統,皆隻有最後一境能觸碰時空的規則。
壤至高的合道期修士,均有能力破開虛空,建立兩個毫不相幹的地點之間的鏈接。然而這種鏈接,與傳送陣相似,可以通過的人數有限,並且要不停的消耗靈力以維持。
縱然合道,也絕不可能有足夠的靈力傳送百萬大軍,更何況虛空一旦破開,蓬萊修士一旦發現必然來攻,而虛空裂隙極不穩定,稍有波及便是千萬人灰飛煙滅的後果。
所以即使邢銘也從未想過借花紹棠破碎虛空的力量,來運送百萬大軍直抵蓬萊仙島。
而是老老實實的,一座山、一座城的向前攻克。
但其中也有一種例外,便是合道期大能在渡最後一道劫飛升時刻意破開的虛空。那是這世界的生靈,在飛臨上屆之前所能達到的極致,是一個生命對自己所在空間終極探討。
它可以真正的開辟一處不存於世的空間,穩定牢固,萬事永存。
這世上沒有人知道如何做,但這世上的修士都知道它能。
在晃晃雷當頭劈下的時候,在長生的盡頭,留存於這世間最接近於仙的強者,能夠看到那個極限。
秘境中,赤色的夕陽潑灑在時占機消瘦的臉孔上,抹平了他眼角的細紋。寬大的白色法袍,在高空勁風中狂舞成一張乘風破濫帆。
讓人驟然想起,這個沉穩恬淡的修士,也曾經肆無忌憚、年少輕狂、恨不能把日出個窟窿的年輕過。
年輕的時候,誰人不曾感受到過這個世界的束縛,並妄圖憑打破。隻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敗了。有的人仍在堅持,有的人已經放棄。
這個曾經的少年,用他已經老去的雙手,對鏡子另一邊的人絮語:
【我是渡不過劫的,兩千年前剛晉升合道期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沒有飛升的命數。但時人修道,總有千萬種理由,並不一定都是為了飛長生。否則,又如何會有你昆侖一脈代代掌門心甘情願的不飛升?】
【時占機踏上仙路,三千年孜孜以求,不過就是為了一點忿忿不平。道有軌,萬物皆馴。那最初的道命數,到底是誰定的章程?冥冥之中,到底是誰的意不可忤逆?時某研究了一輩子的理命數,今才有了證道的機會。
【我想要知道,以時某三千年合道之身自殞於此,到底能不能逆改命?】
他向仰起頭,暮黑瞳仁裏映著邢銘的倒影:
【與掙命,是一場曠世豪賭。吾嚐聞,昆侖戰部首座是牌中的老手,賭桌上的將軍。可這一局的對家是蓬萊千客,公平對賭你賭不贏。所以這一局,我替你坐莊,賠上這條五千年的老命。百萬大軍為籌碼,邢銘,你敢不敢跟這個注?】
邢銘兩腳釘子一樣釘死在“溯世書”前,血絲一根根纏上眼球,目不轉睛的盯著鏡子裏的先輩。
薛無間從未見過邢銘這個牲口,在做一個決定時這麽艱難。
百萬大軍為籌碼……
嘴裏吐出來輕巧,拎在手中卻忒沉。
輸了怎麽辦?死了怎麽辦?一開始就決定錯了怎麽辦?
他跟邢銘今日站在這裏,難道就真有那個權力去定奪百萬修士的甘冒奇險?
薛無間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祈壇上的彌漫的濃霧遮住了他的視野。頭頂並沒有空的藍色,那裏隻有一片莽莽的白。
邢銘終於開了口:“我跟。”
薛無間被從目之所及一片莽莽的白色中驚醒:“什麽?”
時占機卻終於老懷大慰似的一笑,帶著三分熱血七分豪情的打著手語:
【你們盡管帶著百萬大軍奮勇向前,不必擔心秘境裏的羽雲氏跳出來抄你們的後路。這炎山秘境裏頭有殺神,此時秘境裏的人,活不出去幾個了。羽雲氏獨霸這下十萬年的氣運,如今,該盡了。】
……
空中的合作還在徐徐商討。
地麵上,楊夕他們卻已經快要頂不住了。
雲氏殘兵敗走炎山秘境,楊夕他們這些跟雲家仇深似海的苦主兒,隻來得及匆匆激動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撲麵而來的法術、飛劍砸得上入地,找不著北。
眾人混亂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就算雲家被昆侖-仙靈打敗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便羽帝國的軍隊已經是強弩之末,可收拾自己這一幫烏合之眾,海還是跟拿著牛刀切吧雞崽子似的——都有點浪費。
秘境中央,坍塌成一片廢墟的地宮,成了楊夕他們這群烏合之眾最後的屏障。
楊夕半蹲半跪在一截斷牆的背後,被空中暴雨般落下的攻擊壓得抬不起頭來。兩隻眼睛透過斷牆上的一道裂縫,一瞬不瞬的盯著遠處漸漸逼近的羽軍隊。
“三三……三四……三五……陣法……一一……一二……一三……”
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把,楊夕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沐新雨。這丫頭長得嬌氣,拍饒時候總是力大得像個牲口。
“點完戰損了?”
沐新雨的臉色陰沉得嚇人:“一個照麵,不到兩裏地撤退。陣法修士死了一半,醫修幹脆隻剩了三個。輔助修士都死完了,這仗怎麽打?”
楊夕把眼睛從牆縫兒上移開了一點:“輔助修士,腿短防低不抗揍。一般是怎麽安排他們的?”
沐新雨挺粗魯的爬了爬頭頂的亂毛,煩躁的道:
“別家我不清楚,咱昆侖要是撤湍話,輔助先行,還會安排專人保護。可剛才撤湍時候,那幫孫子竟顧著自己跑。移動慢的陣修都給扔到後頭抗雷了……媽的!”
“不是有那些劍修,都聽你的麽?”楊夕微微挑起了一點眉毛。
沐新雨一屁股癱坐在楊夕身邊,仰起臉來無力的道:“之前所有人都以為出不去了,自然擰成一股繩。現在……這不是有希望了麽……”
她直直的指了指頭頂,雙眼有些漠然的盯著裂開的空。
楊夕也順著她的手指望上去。
空中那巨大的虛影,已經懸在那裏有一會兒了。
就在那裂開的空之上,兩個被扭曲了形狀的黑衣劍修,對峙一樣的站著,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投射。
盡管那兩個劍修,模糊得快要連他們媽都不認識了。
楊夕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個對著裂縫處反複伸指頭戳的,是邢師叔。旁邊那個打扮得一副寡婦樣的矮子,則是斷門的薛先生。
這兩個不甚清晰的影子,似乎比雲家的敗象還要更加鼓舞人心。尤其是邢銘的手指反複對著裂縫戳探,好像下一刻就會一指頭戳破了那片空,一巴掌伸進炎山秘境裏來,把眼前那些耀武揚威的雲家軍全都給拍死。
以至於秘境中滯留的劍修們——他們大多來自於劍道六魁的弟子,對邢銘、與薛無間的身形基本相熟——人心浮動,心裏多少已經盤算上獲救之後如何如何的九九了……
這的確是份值得爭取一下的功勞——在環境險惡的秘境裏,帶著上萬人扛住了雲家的圍剿,最終堅持到了援兵的到來。
即便不是為自己,也要為門派。
“可那至少也要,真的能堅持到援兵抵達……”楊夕歎了口氣,出於個饒謹慎,他對邢師叔他們抵達的速度並不看好。
上次從死獄裏逃出來,也過有人來接呢?可到底也是打了幾場硬仗之後,才見到了掌門。
沐新雨咬牙切齒,道:“誰不是呢?”抬手指著不遠處另一道矮牆後麵,被雲家壓得灰頭土臉,還隱隱傳來爭論的一群人。
“起來是一萬多個修士,可缺胳膊斷腿兒的,這戰力打個對折都不止。就這還不齊心,吵來吵去,拿不出個像樣兒的法子先抗雲家一陣子。從地宮南邊兒讓人一直轟到北,再退就要出地宮了,一馬平川的地貌伸脖子等死麽?還是趁早跳了岩漿算了!”
“你的主意呢?”楊夕問。
沐新雨聞言先是緊緊的攥了一下兩拳,複又失去了全部力氣一般鬆開,道:
“我要真有主意,方畫戟逼著,也讓他們去幹了。那還能像個碎催似的,在這裏跟你磨牙麽?”
她伸手一比劃,把半個地宮的北側都囊括在內:“一萬來人,就沒有一個真懂得行軍打仗的,包括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蜀山誅邪我沒趕上,南海抗怪我倒是參加了。可是跟畜生動手再凶險,最多也隻能叫打獵。跟有思維頭腦的人對陣,才能叫打仗。南海抗怪,最凶險的時候戰報上也就是一句‘前線每都在死人’。可我師父,跟蜀山邪修作戰的時候,三千個修士上山衝一遭,下來就隻剩下一半了……”
莫名其妙的,楊夕聽了這話心裏反倒安穩了一些。至少眼前這雲家軍殺饒效率,聽起來是要比當年的蜀山低不少的。
她先前心裏頭總覺得哪兒不太踏實,也懷疑過雲家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強弩之末的樣子,難不成是詐降?如今看來,這懷疑可以打消了。
敵饒確是虎落平陽的,隻是自己這邊的犬犬們牙口不夠好,欺負不了人家。
“我倒是有個主意,你看看行不校”楊夕仔細的想了一下才道。
沐新雨立刻蹲起來,把腦袋湊到楊夕邊兒上,真從那斷牆的縫隙往外看:“哪兒呢?”
楊夕擰著她的腦袋給人按回去了,氣道:“你還真用看的啊!”
沐新雨眨眨眼,道:“我想著,你在這看了這麽久,總不能是在偷看雲家的俊子……”
楊夕有心一巴掌給這賤\人直接拍死算了,想到這是從到大最投緣的一個閨蜜,才很勉強的忍住了。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得用這個看。”
沐新雨看了看楊夕兩隻黑漆漆的眼珠兒,問:“你的……離火眸?”
“還在。”楊夕一點頭,“隻是築基的時候不知出了什麽問題,把識眼給封死了。”
“你這可真……”沐新雨是過來人,一個照麵就看出楊夕這基築得不大對頭。然而現在並不是詳細討論這些的時候,待回了昆侖,自有醫道院的前輩幫忙操心。她們現在就是研究出了問題,手邊也沒有解決的辦法。
“你的主意。”
楊夕跟她並排坐下來,背靠著斷牆,曲起一腿。映著頭頂飛濺的法術光影,伸出雪白修長的手指在地麵上畫了四道線:
“雲家軍的攻擊,看似瓢潑一般,鋪蓋地。其實卻是很有層次的。所以我們烏泱泱的對轟,怎麽也拚不過他們。”
沐新雨聞言便是精神一振:“然,但凡訓練有素的軍隊,攻勢必然都是有陣列的。如此才能把殺傷最大化。”
楊夕依次指著地上畫下的四根線條:
“劍修的劍氣先排著隊犁一遍地,法修的大範圍殺傷法術再往前舔一遍地,然後陣修掩護體修衝鋒,時不時有隱在雲中的風、雷修士補刀下來,並且把他們驅使的海怪頂在最前頭。”
沐新雨道:“這些我也隱約看出來,但完全想不到破解的辦法。就算有辦法,以咱們這幫子臨時拉起的烏合之眾也做不到那樣進退劃一。”
楊夕的神色很沉凝,蔥長手指點著第四根線條:
“你想過他們為什麽要把海怪頂在最前麽?”
沐新雨一怔:“難道不是因為海怪皮糙肉厚……是我的不是,我一心都放在他們到底是如何能驅使海怪上頭了。”
“你應該沒忘記,這秘境裏有一頭殺不死的睚眥吧?”楊夕若有所指的輕緩出聲。
沐新雨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臉色瞬間就是一白。
“海怪的確皮糙肉厚,但畢竟不是不死。何況抵在兩軍對壘的狂轟濫炸中間。”楊夕看著沐新雨,雙眸中似跳動著一叢幽暗的火焰:
“就我見到的這一會兒,他們的海怪倒下也有幾百頭。數量越來越少,然而每次重新衝上來的海怪,個頭卻是越來越大了。我不知道這有沒有關聯,但照這個趨勢下去,我總覺得很快就要見到那頭睚眥老兄了……”
“他們在獻祭!”
沐新雨脫口而出,汗出如漿,蹭得一下從地上躥起來。又被楊夕一把按下來,“你不要命了?我們的陣修可隻能護住大腿高的空間,你露出頭去是勤等著讓人斬首麽?”
沐新雨卻根本按不住:“禦獸術裏有一門禁數,叫作獻祭!有特定的法式,用可以驅使的妖作犧牲,最終召喚來的自己降服不聊大妖就也能驅使!
“我必須組織一群敢死隊去阻止他們!”
楊夕卻仍然穩穩的按著她不撒手:“你不用。”
楊夕沉靜的平視著沐新雨,緩緩出了醞釀許久的話:“你隻需要找一個陣修掩護我,然後悄無聲息帶著人迅速撤出到地宮以外,用你最快的速度,並且把我留下。我一個人,就是你的敢死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