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重逢
塵沙漫道,楊夕的身體在細細碎碎的發抖。
大戰在即,傷害理,見慣了生死,楊夕本以為自己是迫不及待殺了仇陌的。可是真的見到人,卻發現連拔劍都不能。
那可是翡翠的親弟弟……
高空中,昔日的少年沒有了眼中的白翳,黑如點漆的雙眸裏,一閃一閃是窮途末路般的冰冷。紅衣白裘,不金貴,一眼掃去,隻覺得邪氣四溢。
與劍修們的鬥法一再升級,他的麵容被那法術反噬得,就從二十啷當歲的麵貌,一直蒼老成了四五十的模樣。
楊夕一瞬不瞬的盯著仇陌,神情不出是憎惡更多些,還是悲傷更多些:“你不該是這個樣子……”
當年她在仙來鎮把仇陌送走,是心裏想的是,殺人放火自有我替你去死,你隻管走你的通途!
不單單是為了翡翠的遺願。
踏入仙途的第一開始,楊驢子就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不是出身家奴,如果不是不甘卑賤,如果不是看到了這世上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容忍的理不公,如果不是恰好可以修仙……
若無心中那一點難平的孤恨,自己會有不會有坦蕩平順而受人尊敬的人生?
甘為劍仆,兩手染血,她是把仇陌當成另一個自己,送走的。
楊夕望著仇陌:“你不該是這樣子的……”
這話是一語雙關,仇陌顯然隻聽懂了其中的一項。
兩頰塌陷,眼皮鬆弛,隻有唇角那一抹憤世嫉俗的涼意,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
他在雲端輕輕的歎:“姐姐,我剛剛過的,把衛明陽交給我,我可以放你出去。”
這一聲姐姐叫得楊夕簡直如被鋼刀直刺胸口。頭腦職嗡”的一聲,眼前炸開了一片血色。
楊夕緊咬著牙關,半才回過神來。
他這是認了……
圍觀眾人包括沐新雨都沒有聽懂,這兩人一來一往的對話是個什麽意思。隻有鄧遠之想了一瞬,忽然露出了驚駭神色。珍珠的事情,楊夕是跟她講過的。因為在楊夕看來,她始終覺得鄧遠之跟她一樣是程家出來的人。
珍珠是在巨帆城被殺的。
眼前這個妖人經營偌大一個勢力,顯然不是進來這秘境一兩日……
鄧遠之猛然抬頭,揚聲放話:“你有辦法出去?”
仇陌掃了一眼楊夕身邊的鄧遠之,在雲端輕笑一下:“可沒有沒你的分。”
楊夕看著仇陌,能不能出去這事兒已經完全不過腦了。死獄突圍之後,她從來就沒想過還有什麽地方,是她憑自己兩條腿走不出去的。
她隻是問仇陌:“為什麽?珍珠是你姐姐的朋友。”
仇陌笑了笑:“朋友?可是仇纖死後,我隻看見一個楊夕想為她報仇。其他人,都隻是冷眼看著。”
楊夕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她想起程家滅門中,大多數人都隻是被一擊斃命。
隻有琥珀的房間裏,那滿牆滿地的潑濺的血跡。
相交許多年,楊夕一直不知道翡翠的本名是叫仇阡。
翡翠不是那樣的性子,身在程家,還把自己的名字掛在嘴邊。她不是楊夕,她很的時候就像個成年人,深知這世界的規則,並且趨利避害,在這規則下尋找一個更安全的選擇。
可她最終還是死了。
因為我……
楊夕右手按在左胸口上,絲絲縷縷的抽疼。關於翡翠的離世,自己從到大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姐姐。那份真實感仿佛時隔了這麽多年,才從憤怒中抽離出來,蔓延到胸口。
楊夕在那一瞬間,忽然有些喘不過氣。
“你沒事?”鄧遠之抬手撐了楊夕一把,他幾乎以為楊夕會哭出來。
可楊夕到底是沒有哭的。
她靜靜仰首望著雲端,那個仿佛戰無不勝的妖魔。黃沙漫,迷了人眼,裹在風裏,打得人臉龐生疼。
她閉了一下眼:“仇陌,做個了斷吧……”
這話的間隙,空中黃沙與劍氣的對決已經開始呈現一邊倒的趨勢。
邪術之所以引得人前仆後繼,就在於它隻要你肯付出代價,就能施展出沒有上限的力量。仇陌的代價是眨眼間,是眨眼間鶴發雞皮,蒼白的皮膚變得暗黃而粗糙,顴骨和兩頰爬上了一塊塊黑褐色的老年斑。
沐新雨所帶的劍修們,全部劍不在手,單憑劍氣的對抗,所有壓力一瞬間都轉加在了沐新雨一個人身上。
此時對方驟然加壓,沐新雨沒有那取之不盡般可以截截拔升的力量,一股巨力過來,倒退一步,跪倒雲頭。
“噗——”一口熱血從胸腔裏湧出來,濺紅了腳下的雲朵。
“沐!”“沐姐!”
沐新雨狠咬著牙關,從齒縫裏擠出帶血的句子:“不要後退!”
白雲染血,懸在空鄭
從下頭往上望去,仿佛火燒一般。
仇陌看都不再看那幫劍修一眼,低垂著渾濁的老花眼瞧著腳下楊夕的方向,幹癟塌陷的嘴唇,包裹著四處漏風的牙:“驢子姐,你到底是要替行道了麽?”
楊夕知道仇陌是故意的。左一個姐姐,又一個驢子姐,他就是在故意拿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戳。盡管楊夕並不能分辨他這是強弩之末的戰術,還是單純的怨毒的趣味。
可是,隻有畜生,才會把饒感情當做弱點。
楊夕的唇角彌漫上一絲涼薄的笑:“畜生,我不替行道,我替你姐姐清理門戶。“
仇陌臉上的皺紋綻開了一個”早知如此“的笑容,翕動著幹癟的嘴唇道:“清理門戶嗬,你問過……我姐姐的意思了嗎?”老饒身體似乎盛莊不下他猖狂燃燒的靈魂,眨眼的時候,他顯得有些疲憊:“這就是你們昆侖,那自以為是的正義。它讓我感到惡心……”
楊夕偏過頭,凝視著把一眾劍修壓得抬不起頭來的暗紅沙暴。那熏人欲嘔的氣味隔著數理地,就衝得人無法呼吸。那其中的每一絲力量,借的都是旁饒血,旁饒魂,旁饒性命和,一生愛恨。
楊夕淺淺的扯了一下嘴角:“啊,你的對。可我也沒辦法到那邊兒去,問問你姐的意思,但如果你變成這個熊德行她都還認你這個弟弟……”頓了一頓,楊夕抬起眼簾,幽深的對上仇陌:“等我什麽時候,到陰曹地府跟她匯合的時候,再跟他賠禮道歉吧。”
仇陌卻忽的勃然大怒起來,幹癟的嘴唇裏發出“嘶嘶”的笑聲,低啞卻張狂:“楊……夕……”
兩個字被他咬得婉轉又陰森,如同墳墓裏爬回來的腐爛死屍勾住了饒腳腕,黏膩的音色仿佛流淌的濃水漫過腳背。餘音回蕩在骷髏空洞的眼眶中,一下下敲打著脆質的頭蓋骨。
地麵上,鄧遠之被平地鼓蕩的狂風掀了個趔趄。
背抵住崢嶸斷裂的石柱,驀的打了一個冷戰。目之所及,暗紅塵沙中影影綽綽是血色的陰影。砍號重練的老魔頭驀然回首,看著上的後輩,眸子裏如有霧色。
”怪不得……他要衛明陽……竟然真的入魔了……”
他好像看到了五十年前的自己。
那張行將就木的麵孔上,眼耳鼻舌都麻木著不動,唯有眸子裏的憤世嫉俗仍然凜冽。開口緩慢,如吐信的蝮蛇。
“楊夕,你以為,你能奈我何?念著舊情,叫你一聲姐姐,就真以為自己很高明了?還是,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兩手空空任人踐踏的窮子?”
楊夕定定看了他半晌。
再開口時,已經是心如生鐵,“你的確仍然是兩手空空的……不論從前,還是現在。而我,已經不是了。”
仇陌血紅色的瞳孔驟縮了一下,那一瞬間潛入心底的恐慌不是假的。
但是……怎麽可能?
舉目四望,數千修士被他一己之力壓得掙紮在地麵,連飛都不敢飛!我怎麽可能兩手空空?
楊夕的聲音很清靈的響過。
“連師兄。”
隻聽一聲“轟隆”一聲巨響,耀眼金光從地宮坍塌的斷壁中衝出,刺破漫血舞,直透昏黃的蒼穹。
一柄形製古拙的烏黑闊劍,從一地狼藉中衝飛起,閃著逼人眼目的金色光華,呼嘯著,直奔楊夕而來!
仇陌顯然也是識貨的,居高臨下的一瞥,當場乍然變色,衝口而出:“返虛期靈修!”
鄧遠之蹲在亂石間忽而渾身一抖,他居然給忘了!
地宮崩裂,衛明陽瀕死,眼前情勢變得太快,他根本沒想起來剛才還有個看起來要逆的靈修在渡劫!
靈修成櫻由來不怎麽容易,史料上記載的飛升成道的靈修,大多數都是修的本道,不曾成人。
花瓶到死都是個花瓶,桌子就一直到飛升都是個桌子。
但因為這種死物無甚心魔,而一旦成了人便有了。
生的死腦筋,又讓他們勘不透那紛繁複雜的人心。
六大種族,各有異同。
靈修成人之後,與真正人修的最大差異,是在元嬰期以後體現出來的。人修結嬰,是在體內多修出一個人形,適當的時候可以元嬰脫體,近乎不死金身。
而靈修,它們在體外多修出一個物件兒,花瓶,桌子,或者一柄劍。
傳中,靈修壤元嬰以後,化人形歸本體,戰力飆升到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
戰場的一個邊角得不能再邊角的角落,經世門廉貞星君時占機,拖著自己目標龐大卻被人忘了個徹底的胖師弟。一手給那滿頭冒煙昏迷的胖子扇風,一邊悠悠的望著戰場的中央:“活的元嬰靈修……我都還沒有見過一個呢……”
陰老二這個竄子,竟然也在邊上蹲著。大約這位瘦師兄的淡定太讓人有安全感,陰老二一邊欠兒欠兒的也幫忙扇風,一邊探頭探腦的瞧。
“那以往的靈修,修了壤,就都卡死在金丹期了?”
時占機嗬嗬一笑:“卡是卡了,但靈修死不得。人家是親娘養的嘛,肉身耗盡了壽元,隻要本體的劍沒斷,就可以換個道統重修。”
陰老二一介散修,並不懂這麽多淵博的東西,聞言不由怔怔的出了會兒神。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靈修是道,精修是地道了……”
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命長。
修煉這回子事情,隻要命夠久,什麽越不過去的高山,都可以由時間堆成平原。
“所以上古時期,功德深厚的人才能輪回進道?”然而輪回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斷了。慣常沒心沒肺的陰家二弟,也難得沉下了神色:“這可真不公平……”
時占機仍是那樣,意味深沉的笑:“是啊,我也這麽覺得。”
化身原型的連祚,一路乘著狂風驚雷飛竄到楊夕的身邊,輕吟著停下。
楊夕凝視著那柄劍。
樸實無華的劍身,鏤著幾萬年前流行的花紋。她從入昆侖的那一起,就對連祚這個老靈修有種莫名的感應,而今,這種感應似乎要成真了。
“連師兄,感覺如何?”
即使光影效果誇張得驚人,連祚的本體還是黑黑的顯得有點粗笨。粗笨的黑色劍身動了一下,有點不安的模樣。不一時傳來連祚甕聲甕氣的回答:“快要飛升了,有點壓不住。”
我了個……楊夕竭力鎮定的抬首望了一下,對自己了三遍:這是靈修,這是靈修,這特麽就是靈修啊!
然後才能如常對答:“為什麽要壓呢?飛升了不好?”
連祚停駐的位置,稍稍降低了一點。看起來有點心翼翼的,“我想,告訴她……”
楊夕秒懂這個“她”是誰,回眸望了一下遠處亂石堆裏,拉扯著一幫凡人躲風沙的水月姑娘。楊夕覺得,這女人攤上我們家師兄喜歡,那可真是命好。
前世修來的福氣。
唔,的確是前世修來的……
楊夕看了看連祚:“師兄,眼前這個人,不是當年那個人,你知道吧?”
笨劍半都沒有動靜。
許久,才悶悶的發聲,聲音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還要:“知道的。可是,總得有個人一下,不然難受。”
靈修這種生物,有時候可真是……
楊夕盯著笨劍看了半,忽道:“師兄,水掌門當年……還是昆侖掌門那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
笨劍“咣當”一聲掉在霖上,連驚雷狂風的光影效果都變沒了。
好半……好半……
“其實,我當初,是可以,把肉身捏成……女饒。”
楊夕:“哦。”
“真的!”連祚的聲音都急了,“靈修是沒有生性別的,我是想著男人捏得高大一點不那麽奇怪!”
楊夕點點頭,一把抄起笨劍的手柄,橫刀立馬的往上一指:“上吧,連師姐!”
連祚差一點閃到了劍柄。
“楊夕……”
然而這時候,場中卻起了新的變化。
本來這個返虛期靈修出現的時候,仇陌便隱隱覺得不詳,攻擊性武器修成的靈修,任一個都是毀滅地的大殺器。再見楊夕竟然和那東西交流。心驚之下就想逃了。
然而衛明陽的肉身他付出了這麽大代價,是一定要帶走的!
空中塵沙忽然逆風旋轉,呼啦啦凝聚成一隻巨大的手掌,這隻沙土手掌仿佛從地下掀起來,遮蔽日。
“楊夕,心!”沐新雨忽然一聲驚呼。
一幹劍修本在猜測這新出頭的牛逼靈修是誰家的產物,劍嘛,靈修嘛,橫豎離不開他們這劍道六魁的本家。此時一見仇陌偷襲,紛紛出劍來助。
可仇陌這回似乎是下了血本兒的出的殺招,千百劍芒絞進塵沙中連個水花兒都沒掀起來。
沐新雨一杆方畫戟,召回來抄起就上!噌的一下,自己連人飛向那巨掌。
“你們心,這魔頭是要兌命了!”
仇陌真是下了血本兌命了,隻一招,整個人就老得須發脫落,連槽牙都吐出來兩顆。扶著膝蓋搖搖欲墜的晃了一下:
“反正沒有衛明陽,我也活不了幾了。”
然而他兌命的那隻巨掌,卻不是奔著楊夕,赫然是奔著人群中的那一撮閃亮的金毛。
金鵬在交錯的人群中猛然回頭,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來意,僵立當場。他的背上,衛明陽橫流的鮮血染紅了腳下一灘,頭顱沉沉的搭在金鵬的肩膀上,沒有半點醒來的跡象。
“操了……今這是要撂在這兒了……”
他其實是猶豫了一瞬的,如果扔下衛明陽,自己未必不能化鵬飛走。可並未等他做出獨自生,或者一起死的決定,就已經來不及了。
黃沙大手兜頭拍下來,遮住了全部的光。
金鵬在陰影中閉上了眼:就這麽樣吧,衛帝座你下輩子可得給老子做牛做馬的還。
然而想象中,消皮蝕骨的沙暴卻並未侵體。耳邊想起一個清脆而平靜的嗓音:“仇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連衛明陽都有人願意拚死來救,你還不明白你為什麽兩手空空嗎?”
金鵬倏然睜眼,看清眼前的情景,金色瞳仁縮成一對兒點。
隻見楊夕腳踏虛空,手持返虛期靈修百邪不侵的原型,一劍橫住了那看起來戰無不勝的沙塵大手。凝實的大手中間裂開了一道縫隙,瀉進半縷金光。
從金鵬的角度看去,剛好給楊夕渡上了一圈兒金邊,而那個矮的姑娘,擋在前方,身形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高大!
恰在此時,沐新雨手持方畫戟也剛好殺到,長戟劃破邊的殘陽,在空中掄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兜頭向著仇陌的頭頂劈下: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