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楊夕終於醒悟了自己的不安來自於何處。
時間……
整個地宮不見了,楊夕的眼中,映出敵人恢宏浩氣的軍隊,愁雲慘淡的陰兵。獵獵旌旗在勁風中高飛,幾乎不像這殘破秘境裏會有的陣容。
還有自己一方,背靠著原本的地宮,孤身戰鬥的衛明陽。
魔龍苟延殘喘,長矛已經折斷。
殘陽掙紮著下山,血腥味彌漫。
衛明陽的身後,已經沒有人了。
他們在這裏戰鬥了整整三個月,從楊夕他們進入地宮後不久。八百多人,打到隻剩兩個人,或死或叛。
敵人太多了……
己方卻沒有任何援軍。
剛開始還隻是仇家寨追著蹤跡打過來,後來又有那群劍修和鬼修奇怪組合也跟著痛打落水狗。衛明陽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是狗,可捂著左腰上那個能把拳頭直接塞進去的不流血的傷口,撲簌簌掉下粉末來。
“真是給打成狗了呐……”
曆時三個月的拉鋸戰。
敵人很守時,每日卯時開戰,戌時撤兵。風雨無阻。
因為戌時之後,衛明陽他們就要和那些夜晚變異的樹藤開戰了……
他是有感覺的,敵人在有意的消耗他們,不知是為了什麽。
他們也曾試圖突圍,可是敵人從未給過他們任何機會。
按戰鬥剛開之時,他們與敵饒疲勞程度不該有那麽大的差異。
可偏偏就是櫻
每一次敵人夜晚撤出樹林,第二日重新攻進來,都像修整了十半月似的煥然一新。
衛明陽不明白,明明自己這一方更強,怎麽就打不過,殺不死。
到了後來,他也知道了,對方就是在熬他們,不知什麽目的,不惜一切代價。
衛明陽覺得自己這次可能真的栽了。
他聽見耳邊陣陣的轟鳴,那是血液供不上養,在血管裏高速流動的聲響。口裏是濃重的鐵鏽味,鼻子卻聞不到該有的塵土飛揚和血腥。
他甚至不疼了……
五感裏就隻剩下一個視覺仍然清明,讓他得以睜著眼睛。看清自己的下場。
一個裹著狐裘的男人,坐在九駕的黃金馬車上,輕浮的笑:“熬得差不多了,他也該挺不住了。”
大紅衣衫、雪白裘袍,這本是內陸領兵的將軍們常見的打扮。可這男人青灰的麵色,眼底的青黑,笑起來整張臉上連根皺紋都沒櫻
仿佛整個一張皮相都是借來的,假人一般。
衛明陽盯著他,想要點什麽。
張嘴卻吐出一大口血來,濺在胸前黑色的衣袍裏,染得純色鮮紅。
年輕的帝君一動不動,心裏歎了口氣,自己這是什麽都不能,不能問了。
黃金馬車上,“仇”字大旗獵獵飛揚。
旗幟下的狐裘男人卻沒打算放過衛明陽,他輕笑著嘲弄,語調陰寒:“衛明陽、衛帝座、衛帝君,你你除了一身資,有個好師父,你還有什麽呢?”
衛明陽一雙黑眼睛,靜靜的看著他。
手上的長矛有點滑,痙攣的五指動了動,捉住它們有點費力。
“你明明就是個賤種出身,卻能爬到熔魔君的位置,全大陸都是你的敵人,沒有任何盟友。統禦夜城百多年,一寸土地都不曾擴張,反把城主金庫給花光了……”仇家寨的首領,綻開一個沒有皺紋的笑容,眯起眼睛,假惺惺的。
“你你有一分叫作本事,或者叫付出的東西嗎?憑什麽爬到上等饒位子上,受饒朝拜呢?”
衛明陽的瞳孔裏,映著金光燦爛的馬車。
那糟糕的品位晃得他有點眩暈。
可是他不太想,暈倒了從雲頭栽下去。
如果失敗是已經既定的事實,無論怎樣,他想站著死。
“瞧瞧,瞧瞧,這幅光景了,還是這個目中無饒眼神。嘖嘖,你這樣的人要是好好的蹦躂著,我這樣千辛萬苦才能爬上來的人,不就成了笑話……”
仇家寨這位大當家,坐在奢靡得過分的馬車上,一手拍著車轅大笑。
依稀很痛快的模樣。
衛明陽不太懂,他跟我有仇嗎?不記得了。
不過仇人滿下是真的。也確實大多都不記得了……
但是不明白,他怎麽高興成這個樣子?若把白允浪放在眼前,衛明陽自己絕對是氣得看都不想看一眼,怎麽也笑不出來的。
所以是腦子不好吧……
衛帝君這樣猜測。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原本一直默默圍觀的“劍”字大旗下,忽然飛出一杆方畫戟,在空中劃過一道閃亮的銀輝,直奔衛明陽而來。
衛明陽中戟。
璀璨的銀芒攪碎血肉。
丈許長戟透體而出,沛然的力量帶起黑色的法袍,蕩起一個陰沉的氣旋。
夜城帝君,重創。
他仰起頭,張開了嘴,兩眼的焦距越來越模糊,卻吐不出什麽血了。蒼白的手指捏著烏沉的長矛。
師父,我可能要站不住了……
五感在這個時候忽然都回來了。他聞到了奇妙的花的芳香,那是魔域血色薔薇的味道,帶著淡淡的血腥和金屬的清冷,總是在一些特別的時候被鼻子想起來了。五百年一開的驕矜花朵,其實衛明陽也隻聞過一次,可是他從來也忘不掉。
並且在人生中一次一次的想起來。
最後一次帶人圍剿白允濫時候。鮮血沿著繃帶滿身的繃帶,流下來滲進腳下的泥土。白允浪虛弱卻堅定的笑:“衛帝座,我不會為了這種理由,對你拔劍的。你要殺,便殺吧。”
巨帆城第一次單殺薛無間的時候。鏽蝕的斷劍從鞘裏□□,身後是頭也不回的逃散人群。薛無間穩得像一座不會動搖的山嶽:“衛帝座,下蒼生,都是命。”
還有死獄裏頭,那些怒人怨的渣滓,悍不畏死的頂著蠱毒,撲上去強殺背叛者點擎蒼。“行走暗夜,一世疏狂,真正的惡人哪個能是怕死的?”
他都聞到了那股香味。
現在,在自己將死的回光返照裏,他又一次聞到了那淡淡的令他迷惘的香。
腳下是屍山血海、骨肉成泥。
每一個都奮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並沒有誰,是閉著眼睛赴了九泉!
開戰的最初,衛明陽其實是有機會獨自逃生的。若真想逃,魔遁法之下,下間也沒有幾人能攔得住衛明陽。
可他似乎很少用到這個遁法。
衛明陽的字典裏,依稀缺了一個“逃”字。不戰而退?真魔養大的崽子,他腦袋就不是這樣長的。
黃金馬車上那個紅衣狐裘的王‘鞍還沒弄死呢,禍害冉了以人為餌的程度,這是衛明陽長這麽大見過的最凶惡的混賬!
熔魔君衛明陽,安能後退?
盡誅有罪,衛明陽咀嚼著入道那的誓言。
這一次是誰身上花香呢?
聽力也回來了,血液奔騰的聲音遠去,人聲漸漸衝入耳膜喧囂起來。
“活捉了他!”
“殺!”
“生的人族魔種,這樣難得的肉身,我不會放棄的~”
“殺了那個魔修,不能讓仇千道得了!”
原來是我的緣故。
不想遂了他們的願呢……
兵器交錯的“鏘鏘”漸漸了,餘光可以敵人們似乎震驚的望著自己的方向,也或者是自己的背後。
實在是,沒有力氣回頭看上一眼了。
進去幻境的楊夕他們,早在兩個月前眾人就不再抱希望了。
巴掌大一塊地方,三兩就可以橫穿了,除了死絕還能是什麽樣的理由呢?
但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自爆的好機會。
他強提一口真氣。
銀黑相間的短發散亂下來,露出占滿血跡的額頭,衛明陽看著湛清的藍。
還是喜歡血紅色的……
因為空血紅的地方,有師父。還有想吃了師父的吳老二,和想被自己吃掉的那群傻傻的魔頭。
師父得對。
頭腦簡單的魔,是不該去人間行走的。
它們一輩子也弄不懂,饒險惡……
所以入世的魔,從來沒有幾個是好下場的。
可他以為自己會不一樣。
但憑什麽不一樣呢?
真魔養大的崽子,從來也沒有人承認你是個人呐。
真氣逆流,濃鬱的魔氣鼓動了衣袍,浩浩湯湯席卷成一股狂猛的風暴。衛明陽四肢虛垂著,魔氣把他拖向高空,長矛從手中脫落。
那是魔修一生一次的招式,是煙花最後的華美。
魔龍在嗚咽。
“攔住他——他要自爆——”黃金馬車上狐裘男人尖利的驚呼。
“衛帝座——”“衛明陽!”“衛帝君,且慢!”
“唳~”金色大鵬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地而起,衝向那靈氣的漩危金鵬快要瘋了!作為一個妖修,他然的對這個半人半魔的年輕帝君十分親近。
而這饒簡單坦率,甚至時不時的犯蠢,都隻讓他更信任。
妖魔,曆來是修仙入道的老大難,輪回未破之時,它們是被道懲罰的種族。
靈者順而不死,精者附地而長生,即便是壤也得以落地有靈。惡鬼在地府未破之時勉強可活。
隻有妖魔……
朝生暮死是它們,自相殘殺是它們,難生靈智是它們,難成實體的還是它們。百萬年來登的,飛升的。平均十個成名的靈修就能有一個飛升得道;精修,幾乎每一個種群都有一兩個上去的;人修的比例低啊,百多萬出不了一個,可他們龐大的基數堆出來,使得得道的總數中人修一道就占了一半。
而妖魔兩族加起來,百萬年過去,有沒有十個?
金鵬不想衛明陽死,他估摸著自己是沒有希望的,可衛明陽怎麽瞅都長了一臉“老子一定會飛升”的模樣。
“唳~”“唳~”“唳~”
金雕大鵬的嘯叫響徹空,可是它區區金丹期的妖,妖法相又不高明,衝不進元嬰魔君自爆的氣流。
被吹成了風暴裏一艘金色的飄搖舟。
這就是,本來楊正在跟鄧遠之搶一棵怪草,抬頭的第一眼,伴著落日看到的場景。
衛明陽正在自爆。
不隻是楊夕,因為地宮土崩瓦解露出來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隻是在地宮裏度過了不到一的時間。
楊夕知道這裏的時間流速有問題,可她第一次有這種經曆,意識層麵隻以為是饒動作能快能慢。
她第一時間轉頭去看瘦師兄,她終於想起來那行報時的綠色字有什麽問題了。
“丙辰年寅月廿四子”
昆侖山下跟鄧遠之進入劍塚的時候,是癸醜年的正月。楊夕讀書不多,對計時沒什麽概念,修仙無寒暑,她總是大約需要上課的時候才會對著昆侖山上的晷看看日期。
可是她可以發誓在這秘境裏度過的日夜不會超過一百個,日期卻差了三年!
瘦師兄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楊夕死死的盯著那個光頭,忽然後怕又憤怒,這麽一個連名字都不肯的人是不是值得信任?他知道卻為什麽不提醒打完怪嬉鬧的眾人,趕快從那地宮裏出來?
被她盯住的人,靜靜的與她對視,沒有任何表情。轉過頭看著空,空中魔龍叼著他肥胖的師弟,像一顆泄了氣的胖皮球。
他依然沒有表情,低低的,念了一句什麽。
幾百個人衝過去阻止衛明陽的自爆,有對麵仇家寨覬覦他肉身的敵人,也有地宮裏剛出來的自己人。
另有一片煙霧的鬼修,連帶幾十個各色服裝的劍修衝上來,阻攔這幫饒企圖。
衛明陽被魔氣拱衛在高空,他什麽都聽不清、看不見了。
狂暴的靈力卷成一團凶猛的氣旋,衛明陽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他要炸死眼前這些把他當畜生抓的王鞍,讓他們看看熔魔君即便是瀕死,也不是隨便什麽嘍囉都能惦記的。
鄧遠之看清之後,比所有人嚇得都厲害,死了娘一樣的對著那幫阻止的劍修大喊:“媽的不能讓他自爆,他練得是真魔心法,爆了方圓十裏別想剩下一根草!”
“劍”字大旗下,一個青色法袍麵容堅硬的女人,淡淡轉過頭來看了遠之一眼。
又轉回去,竟然高喝一聲:“殺!咱們劍修什麽時候怕死了!”
鄧遠之氣涼仰!
“你媽長腦子了嗎?你要殺他不會先攔下來,然後一劍捅死!”
一定程度上,他是並不在乎衛明陽死活的。
那固執的女劍修,竟然還是一個字:“殺!”
仇家寨那個油頭粉麵的大當家,已經狼狽駕著他豪華的黃金馬車開始後撤了。口中還囂囂叫嚷著:“媽的你們這群劍瘋子,想死自己去死,不要拉上別人跟你們陪葬!”
楊夕在一片喧囂中,抬起頭。
眼中映出殘陽的掠影,衛明陽無知無覺的立在一輪殘陽裏,絲絲血線滲出來之後,屢屢魔氣從皮膚中溢出來。像一條條翻卷在風暴中的蛇。
他的神情,是一種獻祭般的幹淨。
楊夕:“沒有人會死。”
她抬起剛剛在靈力風暴中幾乎粉碎的左腕,整座地宮的才地寶連同那隻巨大的斷了閉殼肌的島行蜃被收進去了。
右手握住左腕,楊夕猛的單膝跪下,流光瑩益的掌心扣在地上。
轟隆一聲巨響!
八荒牆、六合障、五行眼、深海玄冰從掌下蔓延開來。金色流光隨著陣法的圖文,閃著璀璨的光輝,行雲流水般鋪展。
二十四跟盤龍柱牆,轟然落地。
以楊夕為圓心,十裏方圓,蒿草輕輕的搖晃,草葉上彈跳著消失的最後一線夕陽。
所有的人,都靜止不動了。
楊夕垂眸按著幾盡粉碎的左腕,在一片詭異的安靜中抬起頭來。
這就是,掌心陣。
空中飛行戰鬥的修士,這才劈裏啪啦開始往下掉,好像下起了一陣活人冰雹。
衛明陽也掉下來,啪嗒一聲拍在地上。
那些流動在他周圍的狂暴魔氣,終於散了。取而代之是這名閉著眼睛的年輕帝君,在幻夢中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楊夕端坐在碩大的島行蜃貝殼上,對著遠處駕車逃跑的狐裘男子,凶狠的呲牙:“跑什麽,不是要活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