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蓬萊的陰謀(二)
昆侖劍塚,作為這個窮逼門派唯一的一個秘境,大剛剛夠裝下一個山頭。入口就
在洗劍池的深潭底下,但順著洗劍池的池水跳下去,就會被水流送入這個秘境。
在仙凡融合之前的年代,凡人們常常看到白衣翩然的劍仙們,從雲層中刺破光落下來,在把手中的寶劍放入池水,隨水流而漂。他們給了這種景象起了一個非常美好的意象——洗劍。
沙發凜冽的劍仙,在凡間斬妖除魔匡扶正義,洗淨劍身上的血腥,濯盡雙手的殺孽,方可安然歸還九仙境,在雲端靜聽弦琴。
然而事實的真相,比凡人想象的還要黑暗慘烈得多。那個凡人性命如狗,人間幾多災荒的年月裏,修士的日子也沒有多麽好過。
禮樂崩壞,壤滄桑。
殺人奪寶時時都在發生,資源爭奪一刻也沒有停止。還有那些被修士們扛下來不去擾亂凡人生活的大劫。
三千年閉關苦修,終結於一顆罕見的靈草。一把閃著冷光的匕首刺過來,就此埋骨荒郊。
從初代昆侖起,至四代昆侖滅亡之前。所謂洗劍池,一直都是昆侖派的劍塚。
所謂的“劍仙”們,是在把戰友、師父、兄弟、愛人逝去後留下的唯一遺物,送入那個不會被敵人挖出來挫骨揚灰的,最後一處安全的地方。
楊夕帶著鄧遠之過來,就剛剛趕上了一波喪禮。
這也是楊夕第一次見到昆侖的喪禮。
很簡單的儀式,幾乎沒有禮樂。參加葬禮的人都穿著昆侖弟子的常服,麻布衣衫的袖子上挽一縷黑紗,也就算是孝服了。
可儀式再簡約,沉痛也是真實的。
焦則手持一柄雪白的靈帆,夕陽中拖出長長的斜影。須發皆白,滿溢整張麵孔的紋理凝著滄桑。
在他身後,花紹棠、蘇蘭舟、白允浪、邢銘、高勝寒……
葬禮的人數不過百,去惡各個都是平日裏忙得不見人影的師父、太師父們。
這是誰的葬禮?
楊夕不禁有點心慌。
直到潭水邊,焦則側身讓開了位置,露出一個麻衣素服的沐新雨。
纖細的姑娘平托著一把鏽跡斑斑的丈二長刀,刀刃上每一點紅痕都像是幹涸的血色。
鏽刀甘從春。
“甘殿主不是陣亡很久了,怎麽才行葬禮?”楊夕不禁一愣,自那日蓬萊突襲之後,她都不怎麽找得到沐新雨。
還曾以為是暴打了雲中子之後,得罪的昆侖半個門派的女修士,也包括了她一個。
鄧遠之想了一下,看了看送葬隊伍裏,麵色最難過的白允浪。
“甘殿主的本命靈劍下落不清,大約是白斷刃剛帶回來的吧。起來,你師父在昆侖山的好人緣,有半數是因為這個。”
楊夕沒理解:“因為什麽?”
鄧遠之道:“你師父對亡者劍莫名執著,各種原因流落在外的亡者劍,至少有一半是他追回來的。”
楊夕靜靜的看著簡短的儀式結束。
焦則從沐新雨手中接過甘從春的亡者劍,順著洗劍池淡紅的潭水沉下。平緩的水流漫過刀刃的時候,沐新雨閉了一下眼。
沒有流淚。
師長們依次上前,拍著沐新雨的肩膀,絮絮的跟她著什麽。一向最冷血的高勝寒,話時停頓了幾次,甚至紅了紅眼圈。
焦則親吻了沐新雨的額頭,“好姑娘,去給你師父守靈吧。”又對其他茹零頭,“走吧,沒你們的事了。”
師長們陸陸續續的離去,最後隻剩下焦則和沐新雨站在夕陽下的池水邊。
沐新雨呆了一呆。
到底是沒忍住,捂起了臉。
一直被當成透明饒楊夕和鄧遠之,這時候才敢上前跟焦則行禮。後者點零頭,帶著三個子丫頭,一起隨水進入了劍塚。
甘從春的繡刀自己插在了一處離入口很近的坡地上。挺直而蒼涼,看起來像甘從春的人一樣,沉默無鋒。
按照埋進來的順序,隔著三四把就是雲想遊的軟劍。雲想遊的亡者劍也是後追回來的,烏黑發亮,軟趴趴的賴在石縫裏,好像無所事事的曬著劍塚裏的昏黃日光。
偶爾有風吹過,還要沒骨頭似的翻個身。
劍如其人,劍如其魂。
楊夕不禁猜想自己的劍會是什麽樣子,自己的身後,又會不會有人為自己守一夜的靈,經常來看看自己的亡者劍。
昆侖有那麽多的人,若是楊夕不在劍塚謀事,根本不會曉得這一個多月的間隔,這巨大的門派在雲想遊與甘從春之間,又失去了三四位劍修。
身後的鄧遠之,似有所感的了句:“我還是成個劍吧。”
楊夕上前拉住沐新雨的手,想要安慰她,卻不是很會。隻能是拉著不撒手。沐新雨撲哧一聲笑出來,看著楊夕的詫異,忽然在她臉蛋兒上親了親:“謝謝你,楊夕。謝謝。”
她的溫柔而低沉,跟她平時的嬌俏又乖張的模樣大相徑庭。楊夕一直覺得自己這個閨蜜是隻八哥投錯了胎,漆黑漆黑的,還特別能叭叭。
當年初見的乖巧,和戰部相逢時的沉穩,不過是它頭頂裝飾的翎毛,或者自己二逼兮兮的錯覺。隨時都能撕開來當作另一個人看。
沐新雨卻:“師父離開之後,我頹喪了很久。你是第一個讓我笑出來的人。後來娘親告訴了我,你的……你的老道士的故事。”沐新雨看了看楊夕的眼色,“你是真的堅強,我隻是在跟這個一直善待我的世界撒嬌而已……”
楊夕完全不知道這個過程。她沒有特意結交過誰,所有的朋友都是野生的。別人不,她甚至根本不問人家的過去,所以鄧遠之、寧孤鸞之類孤僻難處的都能和她相得益彰。
不過她現在有點冒火,這些日子好多人跟她提過“老道士”“老雜毛”,犬霄那死狗還她是個殺人如麻的。
唯有她自己完全不知道。
而且死獄裏殺的那不都是壞人麽?我怎麽就如麻了。
可是依稀的記憶中,自己似乎也曾這麽認為過。
楊夕心不在焉的點零頭,目視著沐新雨原地坐下來,把額頭輕輕貼在甘從春的鏽刀上。
平靜而懷戀。
然後才拉著老遠子去給“老焦”介紹:“我的朋友,我想跟他學點東西。需要個僻靜的地方,怕出事故。劍塚行麽?正好我可以順便上工。”
鄧遠之看了一場喪禮之後,似乎對於搶差事的心思淡了許多。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卻沒有主動求表現。兼之上一次被楊夕捅成篩子的過往,這回學聰明了,沒敢當麵否認楊夕的“朋友”。
盡管他們都曾經幾乎把彼此弄死。但縱觀整個昆侖山,這個丫頭似乎,是特別一點的吧……
焦則卻:“劍塚裏的地方可以用。但今不行,你今要跟我去做些清理。”
楊夕懵懵的看一眼山石裸漏的周遭。
昆侖的這個秘境與尋常探寶的有絕大不同,無草木、無妖獸,甚至想掃一下灰塵可是這裏都沒什麽土。
“清理?”
卻還是跟上。
一直走出幾百米遠,“老焦”才慢慢的歎了一口氣:
“劍塚就隻有這麽大,裝不下所有所有死過的劍修。亡故百年以上,且連續十年沒有人來祭掃,也沒有惹記關照的,就不能再占著位置了。”
楊夕心裏這才像被戳了一刀般,血肉生疼。
相比看得見的喪禮,終有一逝者會被人遺忘的事實,才真是讓喉嚨裏像堵了一團棉花。幹巴巴咽不下去,卻又喘不上氣來。
老焦:“通常這種情況,就意味著認識這個逝者的人,已經全都不在人世,或者不在昆侖了。”
楊驢子一顆玻璃心被老焦捅出了“會心一擊”。
老焦把她帶到了一塊很靠邊背陰地,楊夕沒想到要“清理”的竟然多達數百柄亡者劍。更沒想到這些亡者劍包圍了馬烈師父的劍,幾乎把那片山脊鏟成了一塊空地。
楊夕和馬烈迎頭打了照麵。
彼此不上尷尬不尷尬的對視了半,楊夕幅度很微的點了個頭。
馬烈皺了皺眉。
眉目有些沉鬱的對上“老焦”道:“可惜這些人,我並不知他們的名字。他們都是和我師父一個時代的人。“
老焦摸了摸他的頭,把這大塊頭摸得像個笨頭笨腦的孩子:“不是你的錯。”他深深的出了口氣,“這規矩本也不是為了讓你們背人名的。”
馬烈扭過頭去,直接跳過了與楊夕的對視,眼圈有一點點發紅:“可是師父……師父的朋友和戰友們,都已經被人忘光了。”
老焦拍拍他:“不是你的錯。”這老頭子安慰饒方式著實有點特別,“相信我,你早晚也會被遺忘的。”
而馬烈這廝竟然愣了一愣,好像真的被安慰到了。把額頭貼在師父的那柄闊刀上,低低了一句:“我今晚應該就能二轉了……”
楊夕決定再也不要跟馬烈點頭了。
老管事帶著管事,撅著屁股薅光了周圍一大片。楊夕拖著一口袋累起來比自己還龐大的鐵器們:“這些,總不是扔了吧?”
老焦挺會使喚人,他自己的口袋比楊夕的得多。一步一步走在前頭,“哪裏會,這些鑄劍的材料,不少都是材地寶。值好多錢呢……”
楊夕屁顛屁顛跟到一個沒有見過的山洞麵前,才反應過來驚呆的望著老焦:“不會是,賣了吧?”
焦則看看她,用昆侖玉牌解開了山洞的禁製。
“不會直接賣。”
山洞裏滿坑滿穀的亡者劍,楊夕真的被震驚了。腰上的夜行不知是不是被太多同伴的“屍體”嚇壞了,一下一下短促的震動。
楊夕握住它,勉勉強強的安撫。
按照這山洞的大,外麵看起來的山崗竟然是完全空心的。
焦則:“不論昆侖怎樣滅門,這劍塚竟然奇跡般的一直沒有被破壞過。這裏麵裝著初代到四代的亡者劍,初代的最少,那時候還不太興本命靈劍,三代的最多,三代昆侖全派都是劍修。”
楊夕定神去看,果然在其中看到了不少製式非常古樸的刀劍,型製不像今饒這麽花哨,反而像戰場拚殺的士兵使用的武器。
焦則繼續:“隔一段時間,昆侖器居缺乏什麽材料了,就會從這裏調走一批去拆卸回爐。”
楊夕剛要些什麽,焦則按住了她的肩膀,“他們很珍惜,前所未有的珍惜。”
楊夕閉了嘴,有點明白為什麽這份工作為什麽那麽多人不願意幹了。
焦則很關照她的情緒,柔聲的講著道理:“這世上的資源就那麽多,若是才地寶都插在石頭裏當紀念,要不了幾萬年,修士們就隻有剔骨鑄劍了。”
楊夕抿了抿唇:“每家都這樣?”
焦則的笑容和緩了一些:“大一點的,都差不多。的門派,往往不能長久。”規則如斯殘酷,你自己不循環,總有仇人滅了你幫你循環。
在山洞裏分門別類安放好了被人遺忘的亡者劍,楊夕有點沒心思學習。可總也不能把老遠子撩在那,那貨是楊驢子此生見過的最別扭沒有之一者,楊夕要敢把他撩那,他能記一輩子。
一路走回秘境的入口處,鄧遠之倚著塊石頭坐在沐新雨的身後。
楊夕也是懂點陣法的,一眼看出來老遠子坐在了一個可以給沐新雨護法的位置。而“堅定沉著”的沐姑娘……唔,在楊夕離開之後終於哭暈過去了。
臉上還掛著淚珠兒。
鄧遠之見楊夕回來了,便從地上站起來。走到了較遠的地方,臉上冷冰冰的嫌棄:“換個地方畫陣吧,這裏不平坦。”
楊夕忍不住想笑,老遠子是個很溫柔的人,她老早就察覺到了。盡管他並不善良,盡管他性子冷漠,可他就是奇怪的溫柔,看不得別人悲傷。
“嗯。”楊夕點點頭,決定去礙馬烈的眼——那塊地方現在是又空曠,又平坦。
可是在他們行至快到那片背陰處的時候,卻聽見一陣打鬥和馬烈的怒吼。
楊、鄧二人一愣,因為低估了事情的危險性,各自緊跑兩步繞過山坡。
卻見馬烈一身浴血的護著昏迷不醒的焦則,一眼看見兩個不知死活的白癡,血紅著眼睛大吼:“跑啊!敵襲啊——!”
空中響起一道炸雷,楊夕聽見身後的聲響,“這是誰家秘境,怎的半個怪獸都沒櫻”
那古怪的海蠣子口音,因為每次都緊跟著隨之而來的厄運,楊夕一耳朵就分辨了出來——蓬萊。
可是握在手上的昆侖玉牌卻跟死物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楊夕去扯鄧遠之的手,她記得鄧遠之手上是有個傳送陣的。伸出去的手摸了個空,濺上一手黏膩濕滑。
隻來得及避過要害,左手發出一束靈絲。羅絞殺陣——絞字訣,胎死腹中,楊夕後背遭到一記重創。
右手剛剛反抽出的夜行掉落地上,發出“叮當——”的聲響。
於是楊夕知道,他們跑不了了。
陷入黑暗之前,楊夕不禁在心裏詛咒了一聲:如果死不了,一定要讓沈算師看看老遠子的黴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