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血色戰場(一)
空是一片暗沉的血紅,地麵一片煙熏火燎的焦黑。海麵上飄著數不清的古怪浮屍,岸邊的沙灘上滿是退潮遺留下死魚爛蚌。還有三兩點綴的無底深坑。
忽然一道驚雷落下,幽藍色閃電劃開無極的幕。
“快下坑,快下坑!夠不著坑的都趴下!【雷陣雨】又來了!”
各色門派常服的弟子們奔走呼喝。
錢二叼著一杆煙槍,麵無表情的看了一眼最近的坑洞,來不及了。
抄起身邊的鐵鍁,撬走一個半人大的巨蚌,錢二動作熟練的團身縮進去。
“我靠,我靠!給我閃半邊兒地方!錢二你這孫子是不是又胖了!”緊跟著又擠進來一個趙大。
“那巫婆呢?”錢二噴了一口煙霧問道。
“你管那祖宗?她巴不得一十二個時辰下雷呢!肯定又在那個高處接雷呢。”趙大拱來拱去,總算把自己擺平,壓低到了海平線之下。長長出了一口氣:“呼——”
“連先生還沒回來?”
“是今兒到的,這不還沒到子時呢。放心,先生是通竅期,沒那麽容易掛。”
錢二咂了咂煙嘴,“就著雷陣,通竅頂個屁。”
“哎,總比咱們強吧……”
“轟隆——!”“轟隆——!”幽藍色閃電開始頻繁落下,密密匝匝的砸在海灘上。
整個沙灘上的浮土、血肉,橫飛四濺。
一道炸雷就落在離二人十米左右的位置上,染血的泥土糊了二人一臉。
這巨大的雷聲中,聊肯定是聽不見了。
趙大擺了擺手,打個嗬欠睡了。
錢二扒了扒落在嘴邊的半條不知什麽魚怪的屍體,繼續吧嗒吧嗒的抽煙。輕笑: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
僅僅一年,這樣隨時睡過去,都可能在夢裏被炸上再也醒不來的日子,他已經習慣了。
而那個獨眼的昆侖姑娘,在他們口中從“仙子”到“楊姑娘”,再到“女騙子”最後習慣叫成“那巫婆”,也不過就半年的時間而已。
一年前,趙大、錢二、孫三、李四帶著對美好新生活的向往,跟著仙子來到了這片戰場上。
他們是低階的修士,參與正麵戰場頂多就當個凡人用。
所以連先生領取的任務是“戰場清掃”和“材料收集”,原話是:“這是後方的任務,不危險的。”
真他媽是不危險啊……
昆侖和“劍道六魁”的另一個“北鬥劍派”用的同一個傳送陣。五千弟子一起,直接傳送到戰場後方。
一道驚雷落下來,一、二、三、四從此就剩了一二三。
李四連個慘叫聲兒都沒發出來,就隻剩了一條大腿,泛著焦糊焦糊的香味兒。
錢二當場就吐了。
趙錢孫李四人中,另外三個都是貧民出身,他卻是來自康之家。家裏也是有丫頭廝使喚的。
隻是他不夠聰明,體格也不健壯,文不成、武不就。
幸好還有一身靈根和一點聰明。
他不甘心這輩子留在那個出門不見陌生饒鄉下,像他老爹一樣耕讀傳家。
然後他就一腳上了仙路了。
挨打、受罵,摘星樓的公子當廝使喚,富家公子錢二從來都沒有後過悔。也從來沒怕過看起來暗無光亮的前途。
但是當五千弟子在領隊的指揮下趴倒躲避,等“雷陣雨”過去隻站起來不到四千的時候,錢二是真怕了。
不是凡間的雷陣雨,而是“雷陣如雨”。
“這他媽根本就不是命,活生生的螻蟻啊!”
什麽靈根,什麽資質,你是聰明還是大智慧,惶惶雷之下,全都不頂個屁使。
能不能活下來,就是看運氣。
他媽的賭大還能聽個音兒呢,雷卻連半點預兆都沒櫻
趙大當場就跟很多事先不知戰況的弟子一起,叫罵開了,什麽難聽罵什麽。“仙子”十八代以內的女性親屬被他挨個親密接觸了一遍。
年紀最的孫三直接嚇尿了,木在那一句話都不會了。
錢二算是冷靜的,他先是上去看了看李四剩下的半條腿。
連先生也去看了看:“沒事,死的不痛苦。一下就熟了。”
錢二呆呆的回望這個一直不怎麽話,還有三分癡氣的大個子先生。他終於覺得這饒性格跟他那凶悍的臉很符合了。
而那位仙子,本就沒什麽仙氣兒,此時一臉塵土半身血汙,眼罩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髒兮兮就像個地裏鑽出來的蚯蚓。
隻有一雙異色的眼珠兒還是亮的,她低頭笑了一聲:“螻蟻?”
抬起灰撲頗一張臉兒:“道之下,我們本來不就是那種東西麽。修仙這麽多年,你才知道?”
“我要回去。我不幹了。”這句話,當時不隻有錢二了,不少弟子都哭爹喊娘的了。
一直有話癆傾向的寧先生倒涼鞋子裏的土,冷笑,“傻逼,你以為那傳送陣能是雙向的?萬一被怪獸不心啟動了,你能想象昆侖山裏空降十二隻鯤鵬要死多少人麽?”
他那半瘸的腿這回是真瘸了,他那腿剛剛被一隻炸飛的巨型蚌殼壓著了。他直接徒手掰碎了膝蓋骨,反著彎過來滾到一個坑裏,才算保住了命。
錢二一聽回不去,就已經徹底懵了。
這位寧先生平日給他的感覺比連先生還要不堪一些,話癆碎嘴貪便宜沒原則,要擱他們老家那就是一個地痞無賴。
錢二還是有點原則的,所以他平日覺得連先生叫可愛,寧先生卻隻能叫膈應人。
“你……你不疼嗎……”
“哎你不我忘了,哎呀我操,疼死哥了。”寧孤鸞果然還是那麽膈應人,“哥告訴你,怕死沒用。哥沒修仙以前是個麻雀,那種怕被老鷹叼聊雀兒,最後都是餓死的。活到老的都是敢出去抓蟲兒的~”
走不了,就隻能耗著。
錢二罵過,怨過,詛咒過。可是沒有用。
還是那句話,讀書十年寒窗苦,修仙比讀書更苦,可他們得忍著。
閉上眼睛就四處都是屍體,睜開眼睛就隻能拿怪物的屍體充饑,錢二老忘不掉李四那條熟腿。
最後根本吃不進肉了,那都是屍體而已。
還是“女騙子”隨身帶的“土豆們”救了他的命——鹽水土豆,昆侖出品。
幕席地的活了一個月,一二三才終於認清,他們當初對“跟我吃,跟我住,跟我修煉”的誤會有多大。
拾荒,拾荒。這活兒真沒那麽好幹。
打掃戰場根本不像連先生的“就是撿破爛”。
隨時可能有沒死透的怪,跳起來給你一口。你得學會跟那玩意鬥智鬥勇,給那玩意兒補刀。
別還有那死而不滅的上古神怪。
這些昔日被當成神的東西,沒多少神的悲憫,倒是很有些神的能耐。像錢二他們遇到的這藍色雷,就是上古神怪“磯憮”現世的自帶效果。
而剛剛被錢二撬走的那大蚌殼,據是沒長成的“椒圖”。
錢二平躺著,掃了一眼海灘上密密麻麻的蚌殼:“娘的,這年頭神都是批發的,忒不值錢。”
那傳中的“磯憮”,錢二在適應了這種隨時掉腦袋的日子後,也大著膽子跑去瞅過一回。
長啥樣沒看著,就看見骨頭架子不。
錢二還壯著膽子摸了一把,“這骨頭看著挺平常的,咋它一出世就能引來【雷陣雨】呢?”
寧孤鸞嘲笑他:“那是,不平常的鱗阿肉阿,都□□掉它的修士扒走了。你看它可不挺平常麽?”
這就是拾荒的工作。
主力的修士們一場仗打過去,鮮有單打獨鬥衝鋒陷陣的,都是陣修集體布陣,法修合力施法,劍修們踩著飛劍排好戰陣衝殺一圈。
孤身陷入怪潮是很危險的,就是合道期修士也得被堆死。
這種打法的結果,就是留下一地怪屍沒人拾掇。拾荒部隊白了就是一群收屍的。
並且最值錢的屍體肯定已經被瓜分了,他們的收獲是靠數量取勝的。
錢二熄了煙,吧唧吧唧嘴。
要這一年的收獲,倒確實是不。錢二拖熟知行情的連先生給算過,少攢了有一顆四品靈石那麽多。換成銀子,夠他全家老幾輩子不愁吃穿了。
而且為了活命,他和趙大、孫三把“那巫婆”手上的《上古神怪通鑒》給正本兒背下來了,錢二曾經惆悵的想,我要早有這背書的本事,早考進士去了,還修什麽仙呐。
還有號稱極難掌握的戰技“空步”,錢二隻用了倆月就給練成“草上飛”了。
可見,饒才能都是逼出來的。
其實習慣了這樣腦袋插褲襠裏的日子,反而沒有那麽容易死了。
隻要藏得夠低,沒有倒黴到一道雷落腦袋上,都有個兒大怪屍給你抗雷。碰見沒死透的怪,隻要你時刻心著,打不過還不會跑麽,那半死不活的又追不上你!
錢二是真覺得,摘星樓那些端茶遞水獻媚討好的日子,都恍如上輩子了。
可能真讓他回到那種日子,他恐怕也回不去了。
“習慣真是可怕的東西。”錢二總結性的又重複了一遍。
“行了二子,就你整感懷地跟個秀才似的,快把一叫起來,咱們要換陣地了。”楊夕帶著一身仍然“茲拉茲拉”的電光出現在坑邊兒上。
臉蛋兒還算幹淨,衣服卻是破破爛爛的。
錢二從來就不怎麽君子,下意識的就順著破洞掃一眼:挺白,就是沒發育好。
他很憂愁,戰場上的雌性實在是太少了,這麽個幹癟妞兒都算女人了……還不是能看見。
“等會!換陣地?咱們要出去了!”錢二終於從楊夕的話裏提取出了有用的信息。他噌的跳起來了,“真要出去了麽?我特麽終於可以啃兩口青菜了麽?我滴親娘啊,我饞大白菜饞的眼睛都綠了!”
楊夕呲牙一樂,“這片戰場值錢的都清差不多了,剩下的會有屍修過來處理。聽東邊兒又宰了一隻窮奇,咱們回頭轉戰那邊。一會兒有人來接咱們,可以在城裏休整一個月。”
楊夕拍拍錢二的腦袋:“我親手給你做頓全素宴,我做飯很好吃的!”
趙大迷迷糊糊爬起來,一把抱住楊夕的大腿:“女神!我隻求能在床上睡一覺,坑裏的日子我受夠了!”
楊夕一腳踹在他的胖肚皮上:“你走開!別以為我就不懂你是在占我便宜。”
趙大指著楊夕的洞洞裝對錢二:“嘿,他她知道!”
錢二:“揭穿女人是很危險的。”
揭穿女饒確是很危險的。
等寧孤鸞收到信息趕來匯合的時候,就看見趙大上半身光著膀子,錢二下半身隻有褲衩。
楊夕一身漢子的衣服,袖子褲腿兒各挽了十幾折。
寧孤鸞樂:“喲,阿大,阿二,兒挺熱啊!”
嘴欠實在是種治不好的病。
趙大和錢二木著臉,等爺修為趕上你的時候,把你做成烤麻雀!鳥毛拔光,烤的糊糊的!
寧孤鸞左右張望,又道:“阿三呢?還是沒來?”
楊夕歎口氣,“估計還在那個洞裏吧,我剛叫過他一遍了。你們等著連師兄,我再去看看。”
楊夕開了“瞬斜,化成一道如風殘影,眨眼間便消失在幾人視線裏。
寧孤鸞無所謂的蹲在一個蚌殼裏剔牙。趙大趁機跑過去求教“屍體解剖學”。
錢二的臉色卻暗下來。
也不是每個人最終都適應了戰場的節奏,還是有那麽一些人無論過了多久,都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孫三就是其中之一。
習慣的確可怕,更可怕的卻是無法習慣……
等了不多時,連祚先楊夕一步趕來匯合了。趙大剛跑過去要抱大腿,卻見連祚總是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竟然透著隱隱的焦急,環顧一周,道:“楊夕呢?”
趙大一愣:“孫三貓在坑裏不出來,她去找人了。”
寧孤鸞從蚌殼裏跳出來:“出什麽事了?”
“北鬥劍派的弟子,暴動了!”連祚攥了拳頭,眉頭幾乎皺成一團粗黑的麻繩。
趙錢二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和惶恐。
寧孤鸞卻輕輕敲了敲自己重新長好的右腿,慢慢開口道:“太平了一年多,我就琢磨著也該出點事兒了。”
頓了一下,輕聲道:“誰讓,他們都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