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時光如水(下)
流血之處,必有刑堂。
楊夕一劍把譚文靖捅成了個半死不活的“漏”風箱,今的【畫地為牢】自然少不了她那份兒。
同來的醫修一邊兒把譚文靖按在地上縫補,一邊兒碎碎念叨:
“哎呦,我你這孩子是真傻吧?明知打不過那牲口,你老上杆子找的什麽揍呢?雖咱們昆侖鼓勵同門切磋,可你這都被切了多少刀了,怎麽也沒見變結實點呢?……哎,別動,縫歪歪了!”
刑堂連祚麵無表情的瞪著“牲口”:“……”
可惜,楊驢子在程家挨了幾年揍,都沒點亮那個槳看人眼色”的技能點兒。
楊“牲口”:“連師兄,你眼睛疼麽?”
連祚實在是不好跟牲口計較,唯有抬手放“籠子”,把那精力過剩的“牲口”框進去。然後又習慣性的,把籠子的個頭拍扁。
牲口進了籠子仍不老實,歪著脖子叫喚:“連師兄,把你的【刑堂鬼麵具】給我戴一下唄!”
“不校”
“為什麽呀?”
“規矩。”
“可是我師父的【戰部避世鍾】也給我用過呢!再咱們現在都這麽熟了……哎呀!”
她一激動,磕了腦袋。
連祚:“……”
連祚作為刑堂的一級行刑手,連祚這半年來,跟楊夕之間的孽緣絕不僅僅是“熟”,而是基本快“糊”了。楊夕這牲口,沒臉沒皮,又熊又作,屢教不改,憑著連續捅穿譚文靖三十八次這等全不把刑堂放在眼裏的“驕人戰績”,牢牢霸占著“新生黑名單”的榜首,並且把第二名甩出了幾條大街。
而連祚,因為是曾經離開昆侖,複又歸來。那刑堂堂主高勝寒,肉身上是個病嬌體弱易推倒的模樣,精神上卻很是有些剛愎自用的潔癖,對這種“二把刀子”很少委以重任。
連祚回來之後,做的一直都是“修理兔崽子”的工作——麻煩、辛苦、又不討好。
“刑堂與戰部不同,非刑堂,不【鬼麵】。”
連祚抬抬手,又把楊夕的籠子,往上提了提個頭。心中默默的想:熊孩子都長高了,歲月又怎能不催著人變老……
楊驢子終於能在籠子裏擺正腦袋了,卻還不肯擺正死強的心眼兒。
“我早晚也要進刑堂的!”
連祚聞言一頓,慢吞吞道:“刑堂考核,第一條便要求十年內沒有違過門規。”
“啥?”楊夕呆了,“我問事務殿的師兄,他怎麽沒給我講?”
連祚瞪著她:“……”
那是因為昆侖門規鬆泛,不禁偷師學藝,不禁功法外傳,不禁棄師另拜,不禁一徒多師。甚至偷搶拐騙也不怎麽管。
新弟子能違規的唯一一條,就是砍人!
楊夕訕訕的有點反應過來了。呃,師兄大概是覺得,就算不,她個剛入門的丫頭,也總不至於給人開膛破肚吧……
連祚看“這牲口”似有悔意,收回瞪視,與“縫補”完傷患的醫修同走。
“連師兄等等!”
連祚轉身:“又怎樣?”
楊夕扒著籠子,指著連祚的鬢角:“連師兄,我看你長白頭發了,半年前還沒有呢!是受傷了嗎?”
同行的醫修愣了一下,連忙去看連祚的鬢角。須知一旦踏入仙途,人五衰便早已離他們遠去。而連祚的鬢邊,竟然真的生了一根白發!
連祚把鬢角掖到耳後,擋開那醫修的目光:“並不是。”
楊夕於是有點眼巴巴的:“那是元壽將盡了嗎?”
連祚淡淡“嗯”了一聲。
那醫修拚命給楊夕使眼色,這麽傷饒話題,怎麽能如此堂而皇之的問出來?可惜一雙眼睛擠得都快抽筋了,楊驢子的那個“看人眼色”的技能點,依然是灰暗的。
楊夕眨著一隻黑幽幽的大眼睛:“那連師兄,你一定要努力修行,盡快把境界給提上去,我進刑堂之前,可千萬別給坐化了!要是需要什麽材地寶,你跟我,我幫你想辦法!”
醫修:“……”
“刑堂值守,並不適合女修。”連祚看了楊夕一眼,轉身離去,唇角卻忍不住帶零笑意,“這牲口……”
年輕的時候,大家總是銳氣逼人,一意孤行的。以為自己隻要豁出命去的努力,下沒有什麽是得不到的。
隻有若幹年後,當那個人發現,即使自己能把都捅出個窟窿來,卻依然有那麽一樣東西,任你手握三山五嶽,獨獨求不來一個簡單的它。
這個時候,年輕人便老了。
年輕是個殘酷的詞語,因為當一個人意識到何為年輕的時候,他就已經老了。
可它依然殘酷得很美好。連祚笑著想。
身邊同行的醫修幾乎被這個慘絕人寰的笑容,嚇出心魔來。知道,刑堂的人都是一年四季的木頭臉,從來不笑的。
待連祚走後,楊夕開始琢磨“刑堂考核,十年不能違背門規”這件事兒。
不過這活驢並不是想著如何不違背門規,她琢磨的是如何違背門規而不被刑堂逮住!比如……我以後再捅譚文靖,是不是應該偷偷兒的?
與昆侖其他弟子不同,楊夕是不怎麽怕刑堂的。
尋常昆侖弟子眼中,刑堂那幫人,不論男女,具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麵癱。
臉色蒼白,煞在眉心。
上大刑的時候,任你是年少有為前途無量,還是青春貌美楚楚可憐,血肉橫飛間,他們眼皮都不多抬一下。
平日巡視的時候,存在又幾乎低於路邊隨便的一根樁子。即使迎麵走過來,也半點兒感覺不到活饒氣息。
配上他們那一黑一白兩套常服,時不時又在臉上扣一張麵具。活生生就是一遝兒批量印刷的“黑白無常”。
而楊驢子的審美,大約是和“尋常”有些偏差的。她總是覺得,刑堂師兄們的木頭臉,看起來呆頭呆腦超可愛的!
楊夕這頭畜生,對於這世間的事情,很有那麽幾分我行我素的淺薄己見。
大約這就是“夜斜選中她的緣由。
不管這世上人都是怎麽的,旁人都是怎看的,我沒那去反駁你的欲望,卻也絕對沒有信你的打算。
比如對刑堂。楊夕覺得刑堂的人,幹活兒多,話少,本事大,脾氣。底線可以一踩再踩,隻要你沒犯了門規,他都隻會一張木頭臉的看著你。對付所有刑堂,都可以維持一條準繩,省心省力不用琢磨。
絕對是昆侖最可愛的人,沒有之一!
再比如對程十四。
當時程十三犯事兒,程十九幫凶,在高勝寒這個有心人做推手,連累程家一幹主子全被逐出了山門。
鄧遠之當時提醒她,不管用什麽手段,萬萬記得讓程十四把【練奴環】給她取下來。
楊夕眼皮也沒眨,隻了一句“不用。”
待到程十四下山之日,鄧遠之才明白這個不用的含義。
當時程十四已然知道了程家滅門的實事,這沒出息的起子哭得兩隻眼睛像個桃兒。卻在看見楊夕的第一眼,就:“楊夕,我們此去程氏宗支投親,十九我爹在那邊名聲不怎麽好。不得這一去就讓人坑害死了也沒準,脖子上的圈兒我給你摘了吧。要不我死了,你也要死的。”
楊夕一隻眼睛漆黑幽深的望過來,鄧遠之才恍然悟了。
程十四作為程家最作最坑爹的一個子嗣,縱有千般不好,萬般罪過,歸根到底不過一個“蠢”字。其實她是程家最心軟的一個,見不得別人因她而死,即使明知道有個“五代守墓人”的劍仆,能給她在宗支增添話的分量,她還是不敢冒險讓人去死。
當然,也可能她蠢得根本就沒想到。
楊夕當然還沒純善到去提醒她的份兒上,她隻是在摘下項圈兒之後,對程十四:“程玉瑤,你以後可長點兒心吧。再這麽廢物下去,早晚兒你就沒命打扮了。”
程十四聽不出好賴話,覺得自己一腔好意換來楊夕一頓編排,哭得更凶了。
相形之下,程十九則是一百二十分的上進,堅決,靠譜,有心。
鄧遠之見了程十四的作為,盯著程十九看了許久。程十九回避著他的眼睛,腳下一步沒動。
鄧遠之冷笑。
枉他自詡世事練達,竟忘了這程十九的一切上進靠譜兒全是建立在“程家為先”的基礎上。鄧遠之的本事,如今大家有目共睹的。如果多這一個助力,他們在程家的路,會好走許多。
程十九這是不動聲色的逼他跟著一道下山。
以程十九的為人,事情若隻關她自己的性命,自然做不到這樣無恥。但如今二十一尚,程十四難扶,程思成的死活連白允浪都查不出來。程家隻能靠她來頂立門戶,她也就學會了一家之主的無恥。
鄧遠之嗤笑一聲,到底“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咬牙上進的程十九,竟還不如一個隻會哭的程十四。
不過程十九還是太嫩,太要臉。她還沒辦法像個真正的家主那樣,無恥的那麽坦然。若程思成在此,就算把程十四綁起來,也會阻止她給“五代守墓人”去了項圈。
而鄧遠之,除了腔子裏的血是熱的,心腸冷硬得就像一塊萬年的寒冰。區區一個程十九,心眼兒又哪裏玩得過二世為饒嫩殼子老妖孽?
在程十九驚愕的目光中,鄧遠之輕巧的挑開自己脖子上的項圈。
“哢噠”一聲。
棄如敝履的丟在上。
最後一點兒相伴的情分,也跟著那光澤黯淡的項圈兒一同棄如敝履了。
程十六的劍仆,早在程十六被仇陌幹掉的時候就跟著一道掛了。程十三的劍仆命好,因為主子不是人,那玩意兒根本就沒生效。
倒是二十一的表現,十分的令人意外,這個最愛裝傻賣乖的團子竟然朱大昌行了一個大禮。
“老朱,謝謝你這麽多日子的照顧。你懷裏很暖和,我很喜歡你抱我。但我又不能誤了你的仙途,所以……”
朱大昌那個實心眼兒的,當場感動得痛哭流涕,差點兒就要跟著少爺走。被楊夕和鄧遠之聯手給死死捂住了。
但那項圈兒取下來,朱大昌卻是結結實實記了這一份人情。
鄧遠之想,程家將來,大約還是要靠這個東西的。前提是之前這十年,程十九有本事護他不死。
他也好像終於明白,為什麽昆侖門內,除了“取人性命”這一條之外,對於修真界諸多積年陋習,比如“練奴環”,比如“朋黨之爭”,比如“資源傾軋”,比如“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竟都是不聞不問的。
不親自試一遭筋骨揉碎的屈辱或苦痛,哪個孩子能有真正的長大?昆侖書院或許教他們做人,但畢竟不能替他們做人。至於昆侖內門,他們要的是銅皮鐵骨的戰士,而不是幾百年活到狗肚子裏去,元嬰化神了還需要師門一路護持的嬌花兒……
後來趁著人少的時候,鄧遠之問楊夕,是什麽時候開始,竟然對程十四有這種信任的?
楊夕的回答是:
“我煩她,但是我從沒恨過她。當初要不是她買了我,沒準兒我爹就把我賣到窯子裏去了。而且她還跟我講道理,我按了手印的,其實她完全可以把我揍一頓打服了算的。而且她對翡翠她們一直很好,就是我,琢磨著往外跑,她也並沒有一頓板子給我打死了。如果買我的是程十九,我是絕不敢往外跑的。”
鄧遠之覺得自己簡直要對楊夕“割目相看”了。
“那程思成,你又是怎樣看待的?你個跑聊逃奴,又跑回來求救,他沒打死你,在我眼裏也是義薄雲了。”
楊夕撓了撓腦袋,“嗯,我也不怎麽恨他。我不懂事兒的時候,全靠他賞一碗飯吃。”楊夕抬起頭來,黑眼珠子圓滾滾的:“但他造孽太多,我早晚得把他捅死。”
鄧遠之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年輕饒世界,看不明白了……
轉念一想,古井不波的心腸,忽然就好奇上了楊夕是怎麽看自己的。這實心眼兒的畜生,大約是不懂得委婉的。
果然,楊夕:“你這人其實心裏可冷了,認準一個事兒,全不管旁人死活,約莫是連自己的死活也不鼓。平時有事兒求你,就是個路人也不介意指點下。但要是擋了你的路,就是親娘老子也翻臉不認的。”
楊夕搓搓腦門兒上的璿兒,又補了一句:“你不太像個人。”
鄧遠之無聲的看著楊夕。
還真是一番,直白、犀利又精準的評價。
他可不就真的不是個人麽……
他是一隻地獄裏爬回來複仇的厲鬼。
那仇怨比高,比海深,擋著雙眼讓他看不見一點生的前路。
他自己的死,早晚也是要算計在裏麵的。
楊夕見鄧遠之不知聲,以為把個傲嬌心眼的老遠子惹生氣了,捅捅他胸膛:“我會盡量不擋你路的。”
鄧遠之垂下眸子,這卻是要到時候,才能知道了。
然後他們就一直這樣,半朋不友相處著。
若是那心思敏感的人,指不定彼此多麽猜忌防備,細細計較著“我不是你信任的人,你對我不真誠”這種“友盡聖經”。
可鄧“光腚兒”冷清冷心,練達通透;楊驢子沒心沒肺,神經粗壯,兩人竟是這麽真實著,醜陋著,越發親密起來了。
楊夕唯一鬱悶的,就是鄧遠之嘲笑她的時候,越發肆無忌憚了。
“脈”殿測試,考官歎息著:“孩子,你挺好,沒有任何妖精靈魔的血脈,是個完整的人。”
被測出來具影魔”之血脈的青鋒侍衛,在一邊聽得都快哭了。
景中秀隻好安慰他:沒事兒,你也挺完整的,該長的都長了。雖然功能完整與否尚且不知……要不你家王爺今晚帶你去“洗劍池”破個.處?試試功能完整不?
卻聽考官繼續:“可你這經脈,細得連根筷子都插不進去,這鬥起法來,完完全全就是個一波流啊?”
楊夕是那時才知道,釋少陽之所以築基期能靈劍一轉,除了機緣之外,靠的便是經脈粗壯的資。釋少陽的經脈之粗,簡直當世罕見,基本就粗到,完全不用在身體裏留靈氣,用的時候一邊兒吸一邊兒放,都完全來得及了。
後來鄧遠之這貨有事兒沒事兒就拎個筷子在楊夕麵前晃,手賤得讓楊夕簡直想把他給活撕了!
你才插筷子!你全家插筷子!
鄧遠之好整以暇:“我全家幾十年前就死絕了,我倒想給他們插筷子呢,找不著墳包兒!”
不過楊夕也終於知道,才這種事,是羨慕不來的。
青鋒十八歲築基七層,那是最為少見的暗靈根,並且十分粗壯,也就是靈力容納性最好。身具“暗魔”血脈,又全身都是靈骨。
釋少陽十六歲築基四層,那是百年一見的筋脈似江河,丹田像大海,靈骨長在後背上,劍府開出來,不等級,但是養劍的效率就甩出別人幾條大街。
不過釋少陽那逐日山一戰,名聲是打響了,背後的極品劍府,卻是碎了,再也找不回來的。
楊夕自己麽,在“骨”殿的測試上,測出來靈骨長在兩隻手上,跟青鋒釋少陽是沒得比了,但勝在完整。
手腕以下,一根不差全是靈骨,用“無麵”師父的話,生一個人偶師,偏偏想不開去做劍修。釋少陽那種才是生的劍修呢。
但楊夕暗挫挫的覺得,無麵先生這是嫉妒,因為她從八卦中得知,“無麵”先生的靈骨,一半長在手指頭上,一半長在後背上。
楊夕:“嗯,人不人,劍不劍(賤)的。”
最後一考則是“誌”殿,這是真正讓楊夕大放光彩的一殿。
事先,楊夕做夢都沒想到,“誌”殿的考試居然就是四重劫加身,看誰在“劫煉陣”裏待得持久。
楊驢子乖乖往陣裏一坐,三沒出來。
最後誌殿的考官:“姑娘我求你了,你出來行麽?你沒看後麵一群排隊的麽?雖然你長得,可畢竟也占地方啊?”
楊夕特別不樂意:“那我還沒到堅持不住呢!我師父之前,誌殿考試要是半途而廢了,就把我腿打斷。我還不想給打斷腿呢?”
考官決定不對著這頭驢彈琴,他直接停了楊夕的食水供應。
結果楊驢子真他娘的給白允浪長臉,坐在陣裏拿【斷浪炭造水喝,把“幽冥鱗蛇”肉拿出來生嚼。生生又挺了三。
考官實在折磨得沒脾氣,又聯係不上出行在外的白允浪。
隻好報知了“誌”殿對口的直屬上司,戰部首座殘劍邢銘,邢銘在查閱了楊夕課表之後,跟考官:“告訴她,她再在陣裏坐下去,‘山河博覽’那邊兒就落下好多課了。”
這麽著,才算把這倔驢給哄出來,送瘟神一樣送走了。
考官們當時的心情,簡直是我情願三跪九拜,隻換你遠走他鄉。
楊驢子不知道的是,因為這事兒,戰部那邊兒已經給她掛了號兒了。昆侖內門劍修都知道,繼釋少陽之後,他們又有了一個生劍修的師妹兒。
不過這個估計不是走升級狂人路線的,大約是……幹架凶並極品抗造路線的……
“體修堂”那邊收了青鋒一個才之後,仍然貪得無厭的想要挖牆腳,劫鍛體,也是我體修的好材料啊!
但是在看到楊夕的矬個子之後,體修堂堂主大義凜然的決定還是把這塊“好材料”讓給劍修吧。
連腰都看不出來,還練什麽體?短成那樣,真的有體可以練嗎?
楊夕在昆侖的日子,就這樣雞飛狗跳著奔流向前。
年輕人,尚未察覺,老一輩花了多麽大的心力,來庇護他們仙路之上,這最後的一段現世安穩。
轉眼,便是入門大典的日子。
年輕人們第一次見識到,“仙靈宮”“離幻”“經世門”這些傳中的修仙界巨頭,是怎樣的奢華排場,以及來參加典禮的人,未必真的都是為晾一聲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