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黑冷天堂
不管張上心裡怎麼想,這世間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來轉,最起碼不以他的意志轉,該幹嘛還得幹嘛。
吃過午飯,休息一會兒,接著開工。
只是,第一次下礦就沒了師傅,兩人只留孤零零地四處浪蕩。
他們倆好像世外人一樣注視這個陌生而又殘酷的世界,看那些礦工吭哧吭哧地幹活,而自己……
張上想了想,得做點什麼才好。
不求別人嚼耳根子說你「狗打晃悠,白拿工資」,只求儘快熟悉礦下的常識,包括各工位,免得將來鬧笑話。
於是和陳連尉去找巴六林,他師傅外號「煙鬼」,在運輸工區當軌道工,跟在綜放隊和綜掘隊後邊鋪設軌道,好讓挖下來的煤運出去。
「你……你們倆怎麼來了?」這裡的風聲太大,巴六林只得附耳高吼。
「我們倆閑著沒事幹,來幫你。」
說著,張上主動拿鋼軌遞給他師傅,重量可不清,沒點力氣連這都拿不動,換來煙鬼詫異地眼神,好似看神經病一樣……
天下有這樣的人?
能舒舒服服玩著拿錢,不幹,硬要過來受苦賣力氣……
「……」巴六林有點無語,摸了摸頭上的安全帽,報以感激地眼神,接著幹活。
兩個人的活兒四個人干,而且有三個是那種不懂投機耍滑的人,那是真賣力啊。
儘管你再勤快,收入也是別人的,可是最起碼……只一個下午,煙鬼看這三位新礦工的眼神多了一些變化,那叫親切。
對於實誠孩子,沒有人會不喜歡吧?
不知不覺下午五點,今天的開採目標超額完成,可以早一些下班,各班組整點人數,做最後的收尾工作。
可劉禿子卻下礦井來了,招呼各隊長集合。
結果就是礦工們得到冷漠地通知。
「今天加班三小時。」
對於這樣的情況,大夥似乎習以為常,煙鬼只是輕聲嘆了嘆說:「六千塊哪有那麼好拿呦……」
接著,有人送飯下來,吃了,繼續埋頭苦幹。
沒人管你作業勞動強度大不大,抗不抗得住,時間長不長,就算偷懶,你也得給我在這冒生命幹活。
最後連張上都吃不消了,他可是練武的,身體素質比一般人強。
長時間的勞力,頂板淋水,身上出汗,捂得一身濕,厚厚的礦工服又不透氣,你會有一種不敢停下來休息的感慨。
因為一旦停下,身上不熱了,汗水沒溫度了,衣服冷透了,那種感覺就像光膀子去南極luo奔,瑟瑟發抖算好的,礦下溫度底,能把你凍得嘴唇發青。
只要體驗過一次,保證以後寧願一直幹活都不會站那休息。
第一天的礦工生涯就這樣結束,有驚無險,和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最起碼沒有受到迫害。
當從礦井裡出來時,昏暗月光迷離地懸挂於長空,山裡被一片灰濛濛地黑霧籠罩,令月亮顯得格外朦朧。
大夥各自散去,更多地人第一時間先把煙點上。
張上渾身都是煤灰,即便戴著口罩,嘴裡也全是霉味,除去潔白牙齒和眼白,這就是一個可以融入黑夜的隱形人。
沒有車來接,你得自己走回前山去。
招呼巴六林,哥仨成了一個小團體,閑聊著,打發這一天的沉悶心情。
回到宿舍里,狗蛋正無聊地坐那裡發獃……
「你倆怎麼才回來,我今天在礦下邊沒見你倆啊?」他連忙問,卻突然怔了怔。
因為發現只這一天時間,張上就變得不一樣了。
人有氣質,比如孩子活潑好動,比如女孩純潔似水,比如成年人沉著穩重。
而張上,眼裡的光明好像比昨天少了一些,少年人的朝氣褪去一點,氣質也變冷了,笑容明顯減少,不如以前那樣和善,有了那麼一絲不苟言笑的意味。
直到他開口說話,依舊還是熟悉地口吻,「嗨,晦氣,我倆被劉禿子坑去黑口子里了。」
「什麼?那你倆還去,趕緊跑啊。」狗蛋蹭一下站起來,腦瓜子好使,立馬想到要害處,「呂治歌肯定知道你的身份了,不然劉禿子怎麼會去找你,他想害你啊!」
「我知道,但是不能走。」張上脫了礦工服,在門口抖上邊的煤灰。
「怎麼不能走,還有比命重的事?」
「出師未捷先退縮,別人怎麼看我?」頓了頓,小聲說:「紅崖只是其中一座煤礦,我後邊還要管其他三十多座礦,還有那十一座洗煤廠,不定遇上什麼狠人呢,連紅崖都拿不下,別人憑什麼服你?」
狗蛋沉默了,也目瞪口呆了,嘴巴張大,能塞雞蛋,瞳孔放大,連腦瓜子都宕機了……
三十多座礦?
你他媽怎麼不說你是世界首富?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太谷的土財主,眨眼變成能源大鱷,你踏馬逗我玩呢?
好半餉……才回過神來。
「好好跟哥混吧,煤老闆,不難……」張上抖完衣服上的煤灰,回屋時自言自語,又像對狗蛋嘮叨。
在今天以前,他從沒有過「收小弟」這樣的想法,因為獨立慣了,什麼事都自己搞定。
直到朱新寧讓他接手煤礦,才驚覺自己好弱啊。
能帶的只有陳連尉,哥倆就這麼孤身赴死,連個幫襯的人都沒,做什麼都得身體力行,甚至需要親自打打殺殺。
其實這就像一個公司,小的時候可以自己玩,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可你想玩大的,再有能耐也玩不出花樣,手下沒有人幫你做事,說什麼都白搭。
光桿司令一枚,下邊沒有管理層,你還想統治三軍?
「我不是早就跟你混了嗎?」狗蛋掩飾住內心的狂喜,笑著嘀咕了一句……突覺雲開霧散,未來無比光明。
張上也笑笑,這可不是只嘴裡說說的事,「明天調來後山,敢不敢?」
「呃……」狗蛋立時呆住,嘴角抽搐,這報應也太快了吧?
不過他膽大著呢,不然怎麼敢衝進醫院砍人,果斷拍胸脯說:「明天后山等著我。」
張同學笑了。
這時,同宿舍的蔣福來他們三人也回來了,都用眼神沖張上示意了一下。
同在屋檐下,有仇也得變沒仇,黑煤窯里的老油子比任何人都看得清現實,新來的倆人不好招惹,不然小心夜裡睡一覺,頭顱離開脖子。
更何況,張上和陳連尉似有靠山?
應該和劉禿子認識,不然倆人怎麼一起當設備管理員,這麼吃香的崗位,說跟劉禿子不沾親帶故,大夥都不信。
說實在,如果有選擇,張上真不想和蔣福來三人住一塊。
隨地吐痰,垃圾亂扔,咳嗽不停,沒完沒了的那種。
衣服也不說抖一抖煤塵,就那麼脫下來扔地下,甚至路過時懶到用自己的鞋踩衣服,然後第二天繼續穿……
這些人已經完全不知道「乾淨」倆字怎麼寫。
一番洗漱,衛生間里的黑水淤泥直接把下水道堵住,大概在張上洗以前就堵了。
但他沒有抱怨,儘管身體很累,筋疲力竭,還是找鐵絲又捅又掏,把下水道弄通了。
在暗無天日的礦井裡勞累了整天,大夥都沒心思做其他的,洗完就睡。
可是才關了燈沒幾分鐘。
「咳咳咳……」劇烈的咳嗽,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吐出來。
張上聞聲看去,借著微弱地月光,卻見到了詭異場面,直讓他汗毛乍起。
只見蔣福來上鋪那人閉著眼睛,睡覺不平卧,而是採用跪坐地姿勢,兩手用力捂住胸口,宛如虔誠地信徒祈禱上天饒恕他的罪過……
突然,他猛地清嗓子,一口深深地濃痰吸上來。
her~
噗~
很沒素質地吐地下。
接著燈光亮起,是蔣福來開的。
而張上目光獃滯地注視地下那口濃痰,或者說,這是一灘淤血……黑紅黑紅的顏色。
「塵肺病!」這是他腦海里的第一反應。
「餅子,你沒事吧?」蔣福來探頭看上鋪問。
「咳咳咳……」上鋪那人似乎想說話,可氣管里卻憋得上不來氣,胸口猛烈起伏,好似垂垂老矣之人,呼吸困難,一口氣上不來就死。
張上臉色變了變,喊說:「趕緊打急救電話啊!」
蔣福來沒回話,只是看著餅子,等他決定。
緩了會兒,似乎回過氣來了,餅子氣若遊絲地擺擺手,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肺癌晚期,沒用了。」
宿舍里變得死寂,除了餅子濃重地呼吸,再沒有其他聲音。
大夥就那麼看著他,也不關燈了,看他跪在那裡,呼吸一起一伏,痰上來就吐淤血。
直到,這大概是他最後一句話吧。
「福來,把俄這個月的工資,寄家裡。」
說完,跪著,閉了眼,呼吸漸漸平穩,眉目散開,再無痛苦之色。
溘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