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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津門學武

  這個年代太谷還沒有通高鐵,老舊綠皮火車咣當咣當的一路晃,走走停停。


  窗外的風景在視線中飛奔,轉眼呼嘯而去,宛若人這一生,過眼雲煙。


  看得倦了,張上便睡。


  十小時后。


  「天津站馬上到了,收拾東西準備下車……」


  卧鋪車廂里,列車乘務員噎著嗓子高喊。


  張上聞聲轉醒,看了看窗外,天黑如墨。


  他練拳有將近一年了,身上有明顯變化,睡與醒之間的界限變淡,夢裡可以自知。


  其實這點並不神秘,如果你生了孩子,坐月子,就會懂,只要孩子有任何響動,不需提醒,人自轉醒。


  或者外國有殘酷的訓練方法,在睡夢中用鞭子抽你,長年累月,鞭不臨身人自躲,可以練出一份敏感。


  聽楊凡生說。


  練形意拳需要站樁三年,這是一個蛻變的過程,需要一千天去適應這種變化,然後行走坐卧都不一樣了,有了武人的氣質。


  還說,舊時代武人授徒,子孫不親自教,得送到他處。


  一句話,張上就懂了。


  大概他和楊凡生的關係,已經超出了師徒界限。


  大概楊凡生心有顧慮,不太敢拿捏他,學武是苦差事,怕他受不住,崩了關係。


  大概還是受他恩惠多,對上他心氣剛不起來,自然沒法教,只能尋個門路讓他來天津學武。


  背上書包,用紙巾擦了擦滿臉油膩,好像那些年在網吧徹夜通宵看片,不知為什麼,臉上被油漬洗了一樣。


  下了火車,跟隨擁擠人流,經過一段地底過道,來到出口處。


  舉目四望,這年的天津還有老舊牌樓,人們衣著樸素,少見俏麗。


  這時,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喂,張上不?」


  「嗯,我是。」


  「你穿黑白短袖和短褲是吧?」


  隨著話音落下,眼前出現一位戴眼鏡的斯文人,大概三十多歲,身材高大厚重,一頭藝術家的髮型,看上去很和善。


  「二姥爺讓來接你,我是徐浩峰。」


  這人一開口就讓你覺得很誠懇,言語能服人。


  「峰哥。」張上笑笑,不卑不亢。


  「你舟車勞頓,咱先回家休息,還是帶你去逛逛天津的夜景?」


  「都行。」


  「那咱先去逛逛,如果洗腳按摩的人沒走,讓給你鬆鬆骨。」徐浩峰說,似乎早有打算。


  「……」


  張上有點懵,洗腳按摩啊……而且您這還得找專人,夠檔次的……


  被摟著肩膀,穿過不息的人流,來到停車場。


  可徐浩峰來接的卻不是汽車,而是一輛嘉陵125。


  「上車。」喊一聲,插上摩托車鑰匙,猛蹬了兩下啟動桿,突突突……


  絲毫不覺自己騎摩托車來接人撐不住面子,就像吃飯喝水一樣淡然。


  在張上的觀點中,在這個漸漸浮躁的年代,這樣的人應該比較少了吧,誰不想顯得體面一些呢?


  這年的天津城,繾綣、幽深、清涼,閉上眼睛靜靜聆聽古風,舊時代的很多東西在這裡還沒有消失殆盡。


  被徐浩峰帶著穿過大街小巷,好像找什麼似的,順道在街邊吃了點油條老豆腐。


  張上本以為他會帶自己去足療會所之類,沒想只是轉了一圈,看遍青磚灰瓦,就到了家。


  一處老四合院。


  「我二姥爺最近出了車禍,在醫院裡修養,這兩天由我來帶你。」徐浩峰把摩托車停好說。


  「老人家沒事吧?」張上嘴裡問,心裡卻有點震驚。


  按照他的理解,這位二姥爺應該是傳說中的絕世武林高手,功夫匪夷所思才對,怎麼可能出車禍?

  似乎看出他的異樣,徐浩峰解釋說:「二姥爺今年八十八歲了。」


  八十八啊,張上點頭表示明白,這年齡出車禍還能活下來,體質真不是一般的強。


  其實徐浩峰這院子挺寒酸的,廁所角落裡堆滿了蜂窩煤,屋裡幾個木箱子靠牆擺著,傢具很有些年月。


  唯有書櫃很亮展,卻也不是什麼古玩,上邊擺著《奇門大全》《三元總錄》之類的書,搞得跟修道似的。


  閑聊幾句,徐浩峰問了問楊凡生的近況說:「今晚你擱西屋睡,床單被罩都是新的。」


  「謝謝峰哥。」張上略帶感激地說。


  家境不殷實,還能花這錢給他置新床單被罩,您用心了。


  這晚,張上沒睡好,滿懷期待和新鮮,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起床,在院子里站樁。


  徐浩峰也在,這位一看就是練家子的,理所當然早起。


  草草吃過飯,張上本以為徐浩峰要教他拳術,卻沒想人家不開金口,只回屋換了身灰色長袍,跟酒館里的小廝死的。


  張同學頓時傻眼了……


  但別說,徐浩峰這身行頭還真有那麼點意思,相貌堂堂,文質彬彬,把腰一躬,就是社會最底層的人物,而且看著順眼。


  「去了茶館,甭管我怎麼瞎掰,你只看。」徐浩峰吩咐說。


  張上木然的點頭。


  住宅區不遠處有個老天橋,打早就熱鬧,修鞋攤,磨剪刀的,賣膏藥的,玩鳥的……


  徐浩峰似乎和這些人很熟,每過一處,攤主都跟他打招呼,熱情的侃幾句。


  然後帶著張上在一邊看人家幹活,也不指點,不介紹。


  直到將近中午。


  天橋旁邊有茶樓,上午不營業,老闆見徐浩峰來了,臉上洋溢著笑,似乎只要他在就能掙大錢。


  這茶樓本來就有夥計,比徐浩峰來得晚,不認識張上。


  見他在桌上干坐著把玩手機,估計也閑著無事,自來熟的上來搭話說:「你這手機不錯呀,得多少錢?」


  張上隨意說:「一千吧好像,忘了。」


  「這麼貴?」夥計誇張的說:「我認識一哥們,只要八百就能整下,你買貴了。」


  「……」張上無語,瞅著茶壺有點不幹凈,水也不開,說:「那個……夥計,幫忙換個茶壺唄,順便把水熱熱?」


  「我們這兒都這茶壺。」夥計撇嘴說:「反正你也閑著無聊,茶爐在裡邊。」


  那意思是你自己動手,甭把自己當客人。


  張上有點面無表情,沒再接茬,我喝茶又不是不給錢,來者是客都不懂?


  想了想,大概為這夥計有毛病,嘴上不饒人,存心跟人慪氣。


  生活中這類人可不少,嘴上不佔點便宜心裡就不舒坦,習慣性損人捧己,講話句句帶毒,寡得很。


  時至晌午,人漸漸多起來,消失一陣的徐浩峰也回來了,趕緊給客人上茶。


  有位客人手上戴著個翠綠的玉扳指,一看就是假貨,拿出來裝逼用的,好套拇指上顯擺,深怕別人不知道。


  徐浩峰給他沏茶,張嘴笑著問:「您這扳指有些年月了吧,多少錢買的?」


  這人說:「六百塊錢,小玩意,戴著新鮮兩天。」


  「您這買的真便宜,前兩天梗三也買了玉扳指,三千塊,那麼貴,還不如您這個吶。」


  「是嗎?」這人大樂,心裡瞬間痛快起來,興緻高漲說「沏茶沏茶」,也不管燙不燙,端起來就喝。


  給這人沏完茶,徐浩峰又到下一桌,總之見人捧人,見物捧價,只要跟他交流的人,都喜笑顏開。


  張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想到一個詞「死店活人開」。


  句句讓人可心,這不是拍馬屁,而是八面玲瓏的巧勁兒。


  不論遇到什麼樣的人你都能跟他處好,這就厲害了,如果做生意當官,那還不扶搖直上?

  ……


  來天津的第一天,本來張上有些小失落,沒見著那位大師,只是徐浩峰可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可在茶館里坐了整天,看客來客往,觀人性百態,見識到徐浩峰的遊刃有餘,張上佩服了。


  回家路上,徐浩峰問:「茶館坐了整天,有收穫么?」


  「有。」張上撓頭笑笑說:「您這股機靈,我自愧不如。」


  「那行,明天開始你就來茶館上班。」徐浩峰想了想說:「學藝,得先從跑腿的開始,有了這股靈巧,不管練拳也好,行走江湖也罷,千人所喜,萬事能成。」


  「……」


  張上沒話說了,合著楊凡生說的學藝,就是不遠千里跑天津來,當小廝伺候人……


  不過,這話可不敢跟徐浩峰說,張上懂,人家這是驗貨呢。


  就算有楊凡生的關係,只憑人家是尚雲祥的徒弟,就這身份,擱這片地上就是祖宗級人物,可不是誰都教的。


  ……


  「千古文人,說到底還是有個俠客夢的,只不過這個俠客夢更像是一個童話。」說這話的人,是華羅庚。


  張上前世寫武俠小說,也是因為有這個夢,雖然他算不上文人,卻也是個斯文寫手,儘管最擅長寫黃段子……


  來天津的第三個晚上,或許是看著他行?

  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人物,李中軒老爺子。


  貌不驚人而神色端莊,拄著拐杖,行動不便,但氣色很好,往那一站有種高山仰止,這是連朱新寧都沒有的氣象。


  見了人,張上直接就是「頭點地」的大禮,磕出了響聲,嘴裡恭敬說:「張上拜見太師傅。」


  也多虧他練拳近一年,身子骨拉開了些,不然指定腦頂磕不住地。


  李中軒正在院里溜達,靜極思動,那病床上再躺下去就廢了,一但起了不想動的念頭,需要人伺候,那就離垮不遠了。


  「楊凡生有個好徒弟。」這是李老的第一句話。


  張上受了恭維,心裡樂,面色卻緊。


  「這兩天在茶館里怎麼樣?」李老腳下不停,還在院里走,拐杖杵得地面噔噔響,很讓人懷疑地磚會裂開。


  「客人漸漸增多。」張上想了想說。


  「我聽楊凡生說,你以十六歲之齡,從家徒四壁到偌大家業,走正道,一年時間改了運,這樣的人我沒聽過,所以想見一見你。」


  「太師傅抬愛了。」


  「不必謙虛,我這輩子愧對家人,如今又時日無多,總得給家裡留點什麼。」


  「我懂。」張上說。


  「我當年發過誓,今生不收徒,你莫拜我,記得你是楊凡生的徒弟,這次只是來串東西的。」


  「明白。」


  李老似乎走累了,掀門帘回屋,頓了頓說:「明日四時起。」


  張上點頭應著,然後回屋洗漱,懸了幾天的心落下來,倒頭就睡。


  別看只是個茶館小廝,可有句話叫心累,比搬磚的磨難還大。


  ……


  月亮還在天上掛著,張上就起床疊被。


  拉開窗帘,借著月光,卻見李老已經在院里了,坐在長條凳上哼哼呼呼,手裡比劃著拳,有波浪滔天的氣象。


  好像三歲小孩面對兩米壯漢,人家隨手一扒拉,對你來講都是倒海般難以抗拒。


  似乎察覺到有人看他,李老停了手。


  有點不好意思,來到院里想說什麼,卻見李老擺擺手說:「練你的功。」


  張上只得把楊凡生教的樁功拿出來,他只學過這個,還有一些技巧,怎麼打沙袋,怎麼推鐵環……


  李老看了一會兒,面色嚴肅說:「當今習武,練拳必站三年樁幾乎是武行的共識,可真站出功夫的,少說也得沉浸此道十多年,東西都失傳了。李存義當年練功是不站樁的,可他有功夫,二十四法對人從頭到腳都有要求,只要校正好了,自有功夫上身。」


  說著,老爺子拿拐棍站起來,從頭到腳的挑毛病……


  哪裡不對就大聲訓斥,急了還上拐棍,照屁股就是一棍子,那是真打,能把人抽得一個踉蹌。


  但抽歸抽,卻從不惱,只是一遍一遍的校正,從眼睛怎麼看,腳趾怎麼摳地,到大腿內側的肌肉怎麼綳。


  這要是給了嬌氣孩子,幾分鐘就得破口大罵這老頭看不順眼,故意找茬……


  徐浩峰估計是昨晚走了,沒在這兒住,早上沒見他。


  三十多歲的人有自己的家庭,張上也知道了他在報社當編輯,這院子也不是他的,而是老爺子的。


  到早晨六點,張上受不住了,練拳是苦差事,這種校正法子,過猶不及了能把人的腳筋崩斷。


  老爺子才出院,這樣的勞心勞力,早開始喘粗氣了。


  只看這院子就知老爺子晚年落魄,張上想了想說:「太師傅,要不咱請個保姆吧。」


  「我還沒到那份兒上。」掀門帘進屋,頭也不回地說。


  嘆息著搖搖頭,出門買兩份早點,伺候老人吃了早飯,洗碗時,卻聽老爺子說:「有空,就陪我說說話。」


  「好。」張上笑著。


  「我說,你聽。」


  「嗯。」


  「我早年師從唐維祿,他教會我人品和拳術,也改變了我的命運,我聽楊凡生說你想寫一些關於拳的東西,能聽多少,就聽吧。」


  老人眼光虛浮,回憶說:「拳術,沒有飛檐走壁,沒有上天入地,只有輾轉挪騰間智慧與功力的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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