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這般淸滋味
晚上九點,一家人吃晚飯。
即使再有錢,也依舊是五穀雜糧,稀粥餅子。
「你今天到底估了多少分?」張爸蹲在地上,背靠沙發,扒拉一口飯,半點不像老闆。
這已經是第三次問。
前兩次,都被張上顧左右言其他糊弄過去了。
可上學這事得提前打招呼,不然等通知書下完,學校都沒你的名額了,辦不上學籍,中考都不能參加。
深吸一口氣,這茬,這段,重生前就有,那時候窮得家徒四壁,現在有錢了,也還是躲不開。
「360分。」頓了頓,把深思熟慮過的想法說出來:「爸,我不想上學了。」
對於他來講,這學真沒什麼可上的,浪費大把光陰。
高中要上三年,有在學校乾耗的這時間,他能把娛樂城開遍三晉,而不是只當一個太谷的土財主。
就算上了一中,他也沒那份耐心去學習,真真看不進去那些書。
這話,讓張志偉一下從地上站起來,臉色快速變換,拿碗的手微微發抖,蘊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怒。
可漸漸地,他平息了下來,頹廢地再次蹲在地上,無力的依靠著沙發。
十七歲的孩子,就算你再能幹,再能掙錢,別人也不會有太多讚美。
唯有學習成績,才是這一階段能讓人看得起的資本。
「這學,你必須上!」張志偉前所未有的篤定,不帶任何商量的語氣。
「明天我去找你們這屆的年級主任,看他能不能想辦法給你搞上學籍。」
「你再能吃苦,再能撲騰,再能掙錢,可沒有文化,沒受過教育,土裡土氣,別人也會看不起你的。」
「咱們家開了快遞公司,開了娛樂城,爸知道都是你的功勞,可念書不能耽擱呀。」
「爸寧願你沒這些能耐,寧願咱家窮到一窮二白,不能掙錢,也想讓你好好學習,有機會去看看外面。」
「不上學,你能幹嘛?」
「在太谷守一輩子?」
「和你媽一樣,一輩子連太谷都沒出過,不知道外面什麼樣。」
「人家說新聞,她一問三不知,人家玩手機,她連簡訊都不會發,人家打電腦錄單據,她和看天書一樣。」
「咱們土話說,這叫土鱉。」
「爸不想你這樣。」
「咱家世世代代都沒個大學生。」
「你爺爺這頭,一個大爺,五個姑姑,孩子都是爛學生。」
「你媽這頭,二姨三姨,孩子都光知道玩,你姐,更是初中都沒畢業。」
「你以為那回打架,她叫上兩車人去學校門口,別人不笑她?」
「一個女娃娃,十幾歲就成天和一堆男的鬼混,張嘴就罵人,說話像潑婦,說起她誰不小看?」
張志偉絮絮叨叨,說著說著,眼眶泛紅,聲音沙啞。
楊芯默默的洗碗,低著腦袋,眼淚直流。
張上被感染,腦袋低在碗里,吧嗒吧嗒掉淚,心中的酸楚完全把他淹沒了。
這個晚上,一家人無眠。
第二天,張志偉起得很早。
默默洗了個頭,打扮一下,開車出門了。
他前腳走,張上趕緊從被窩裡鑽出來,臉沒洗,騎車跟上。
前世,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老媽說過,為了能讓他去一中上學,老爸去求人,險些給人跪下。
太谷一中,子女能在這裡上學,是最最給家長增面子的事情。
以前跟張爸沒少來這裡玩。
看門老大爺認識張上。
「你爸開車剛進去,你咋不坐車了,自己騎車子不累?」
「大爺,沒事,鍛煉身體。」張上勉強笑笑問:「咱們新一屆高一的年級主任是誰了?」
「高智本,說話凸舌頭的那個。」
「我爸估計找他去了,在哪個樓了,我也去看看。」
「實驗樓,三樓,年級主任辦公室。」
「行,大爺我先走了。」
把自行車停在實驗樓下邊,張上趕緊跑上三樓,鬼鬼祟祟的,做賊心虛,怕被張志偉發現。
學生們在上課,樓道里空無一人。
每間辦公室都有牌標。
背靠牆壁,一步一挪,悄無聲息地站在年級主任辦公室門口。
門半掩著。
「你小子考的分太低了,360分,可怎麼學來了,初中就顧逃課去網吧了吧?」
這聲音聽著很難受,平舌音翹舌音不分,好像舌頭大了一截,在嘴裡放不開。
接著說:「咱一中就沒收過這分數的學生,別說你,省教育廳的廳長來了他也弄不上學籍,最近聽說你家發達了,你去找縣長試試吧。」
「給想想辦法吧老高,他來一中肯定好好地學,要不我打斷他的腿。」張爸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很低,很低。
張上腦海里清楚的出現畫面,張爸眼巴巴看著高智本,眸中滿是哀求。
「這事沒法鬧,他分數好歹夠了建檔線呀,咱們也好給他操作。」高智本推脫說。
「年級里的事我知道你最大,張上象棋可以,得過太谷第一,能不能給他弄個體育特招生?」張志偉商量說。
「咱們特招生只招鉛球和短跑的,其他的縣教育局不給批。」高智本似在整理東西,準備走。「這事真沒鬧,要不讓你小子上個職中得了,那不要分數。」
「有兄弟們這關係,怎麼能叫他上了職中了?」張爸臉上堆滿笑,強笑歡顏,努力拍人馬屁。
「嗨,咱們關係也不賴,不是不幫,要怨就怨你吧,沒把你小子教育好,現在著急也沒辦法。」
這話,直接就是指責了。
並且,高智本站起來準備走。
在他心裡,從來沒把張志偉當哥們。
在他心裡,張志偉還是那個跑計程車的,住黑房子的,一輩子窮苦,靠他們這些人賞飯吃的小人物。
「老高……」張爸,幾乎是哽咽著叫了一聲。
高智本頓住,似乎被張志偉這聲震撼到了,可瞳孔里卻深深的藏著譏諷,發財了又能怎麼樣,根子依舊爛,孩子沒出息,照樣得求我。
出門,一愣,他沒想到走廊里有人,沉著臉看上了張上一眼,很有點威勢,卻也沒說什麼。
時間彷彿過了好久,張上悄悄退去。
下樓,站撐樓的石柱後邊,靜靜看著張爸的汽車。
許久,注視那個有些佝僂的背影,寬厚的肩膀,足足在車裡坐了半小時,才發動離開。
張上心潮起伏,思緒翻飛,重生前,他明明上了一中,說明學校有名額。
可這回,高智本怎麼沒答應呢?
想了想,他只能認為,高老師見不得別人好?
從前,張家貧苦,所以他可以俯視張志偉,有憐憫之心?
見張家發達了,高智本不敢相信?
心裡忿忿不平,所以,你求我也沒用?
苦澀地笑笑,張上掏出手機,撥通王懷東的電話。
「老王啊……忙呢?」
「……」你一個小屁孩,怎麼就敢跟我同輩,沒大沒小,王懷東說:「小張同志,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請先糾正稱呼,稱我為王叔,咱再交流。」
這老狐狸,半點便宜都不讓占,一打電話就知道你有所求,張同學只得就範喊聲:「王叔……」
喊完接著說:「我這聲可不能白叫,您得罩著我。」
「你又惹什麼事了?」
其實,他跟張家真沒什麼交情,只能算正常的政商往來。
一般小事情可以幫忙,賣賣人情,可要是貪污受賄,他絕對不幹,沒那麼傻。
不知根不知地,再加張家上頭有人,他更得如履薄冰。
一旦被拿住把柄,那就是懸頭利劍,以後都得聽人家的,讓你批地皮,你就得批,讓你開政策,你就得開。
這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樣。
一般人就算知道你貪污,他頂多去舉報,去鬧,只要不理他就沒辦法。
可張家在上頭有門路,真有了你的把柄,一句話就能把你拿掉,跟他家打交道得十二萬分小心。
訕訕的笑笑,張上說:「我想上一中,分數不太夠……」
「就這點破事?」王懷東嘲諷說。
「……」這事破么?
「不過……」王懷東拉長聲音,笑著調侃:「事雖然小了點,可也耗費我老王的人際關係,你說吧,準備大出血到什麼程度?」
張上一聽,懂了,這老王死記仇,上回讓刪龔建國的爆料,他逗了人家半小時,這次可得把場子找回來。
想了想說:「東門坡的那段路爛了十幾年,一下雨能把人淹進去,卡車陷裡邊都出不來,這麼多年你們也沒修,要不我修了吧,開發一條街給你當政績。」
「你逗我呢吧?」這是王懷東第一反應。
「給老百姓做點實事怎麼就這麼難呢,怎麼就沒人相信呢?」張上答非所問,意有所指。
電話沉默了一下,王懷東才說:「上學的事我給你辦,一會把名字和身份證號發我手機上,記得跟你爹說,你家欠我一條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