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那孩子,有用?
又是一個新的早晨。
蘇輕鳶蜷縮在錦被之中,怔怔地看著窗欞上的日影,不肯起身。
陸鈞諾早起去上學堂,過來磕頭拜別,她也只裝著聽不見,沒有應聲。
雖是一夜沒合眼,她卻也不覺得如何睏倦,只是眼睛哭得有些發腫,此刻難免乾澀得厲害。
昨夜那場大哭大鬧,三分真情七分假意,著實耗費了她不少的心思。
此時此刻,她所能感受到的,唯有一個「累」字了。
如今細細回想起來,昨夜的「表演」頗有幾分牽強之處,也不知陸離會不會看出什麼破綻。
昨夜陸離的態度,也讓蘇輕鳶費了幾番思量。
他特地帶了段然來給她把脈,顯然是此前已經有所疑心了。而段然診斷的結果,似乎已經證實了他的猜想。
當然,同時也證實了她的憂慮。
有了。
而且,陸離已經知道了。
今後她若還想把它處理掉,便不得不把陸離的反應考慮進去,不能再輕易自作主張了。
可是,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這個孩子不該來,所以陸離必然不會高興。奇怪的是,他卻也沒有流露出要除掉這個後患的意思來。
難不成,他想留著它?
一個見不得光的孽種,怎麼可以留下?陸離難道不怕將來東窗事發,為天下所不容?
陸離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從他做臨川王時處心積慮在朝中培植勢力、最終輕而易舉地擠掉太子奪了江山的這些手段便可以知道,他的胸中是有城府的。
蘇輕鳶並不認為他會憐惜這一條性命,更不敢奢望他給她和孩子安排什麼後路。
所以,他留下這個孩子,是有什麼用處嗎?他是不是又在籌劃什麼可怕的事?
蘇輕鳶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雙手下意識地攥著被角,愈發無力起身了。
外面,有人急促地敲了幾下門板。
蘇輕鳶從床上彈了起來,驚恐地看著門口的方向。
只聽疏星的聲音在外面道:「太后,五小姐進宮來了!」
「青鸞?」蘇輕鳶驚喜地跳下了床。
落霞忙帶著幾個小宮女捧了梳洗用的東西進來,笑道:「太后也忒心急了些!五小姐這會兒剛進宮門,要好一會子才能走到咱們這裡來呢!」
蘇輕鳶坐到妝台前,對著鏡子照了許久,忽然惶急地扯住了落霞的衣袖:「怎麼辦?我的臉色好像很難看!青鸞若是看見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傷心的……」
落霞有些受寵若驚,忙堆起笑臉,拍著她的手背柔聲安撫:「您先別急,待會兒臉上多塗一些脂粉,氣色就好看些了!」
「可以嗎?」蘇輕鳶將信將疑。
落霞重重地點了點頭:「可以的!太后麗質天生,只要稍稍妝扮一下,這宮裡再沒有比您更好看的人了!」
蘇輕鳶忙抓過一個小宮女的手,急道:「既如此,你們快些替我妝扮,一定要細緻些!青鸞跟我最貼心了,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給她看!」
小宮女含笑應了。
落霞便笑道:「許久未見太后這樣高興了。看來皇上召五小姐進宮來,果真是明智之舉!」
「是陸離把青鸞叫過來的?」蘇輕鳶仰起頭來看著她。
落霞一面幫她梳頭,一面笑道:「正是呢。皇上見您這些日子一直悶悶不樂,估摸著您多半是想家了,所以便請了五小姐進宮來陪您一段時日。太后可喜歡么?」
蘇輕鳶滿面歡容:「青鸞來陪我,我當然高興!」
落霞抿嘴笑道:「高興歸高興,您可要好好吃飯才行!這一陣子您的胃口一直不好,人比剛進宮時又瘦了許多,五小姐知道了多半要生氣!」
「真的嗎?那……你快去拿些點心來給我吃,我要吃得胖一些!」蘇輕鳶急得直跺腳。
落霞向小宮女們使了個眼色,唇邊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蘇青鸞進來的時候,蘇輕鳶正趴在桌前,吃得滿嘴都是點心渣子。
蘇青鸞微微一愣,隨後嬌怯怯地跪了下去:「民女參見太后,千歲千千歲!」
「五丫頭,你總算來了!」蘇輕鳶「噌」地一下子跳了起來,飛撲到蘇青鸞的身上,抱著便不撒手。
「太后?」蘇青鸞有些發怔。
蘇輕鳶撫掌大笑:「什麼太厚太薄的?要叫姐姐!」
蘇青鸞「嗤」地笑了:「四姐姐做了太后,還是那麼胡鬧!」
蘇輕鳶笑著把她拉到了桌旁:「宮裡的小點心花樣多得很,我特地給你留了一些,來吃吃看!」
說著,她也不問蘇青鸞願意不願意,一下子就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將桌上沒有動過的幾碟點心盡數堆了過去。
蘇青鸞有些哭笑不得:「四姐姐,皇上召我進宮,是叫我來照顧你的,不是叫我來蹭吃蹭喝的!」
「你總要吃飽一些,然後才能有力氣照顧我啊!」蘇輕鳶理直氣壯。
蘇青鸞拗不過她,只得從碟子里揀了幾塊點心吃著,蹙眉道:「我若是在這裡吃胖了,回去以後姨娘會罵的!」
「胖一點才好,你就是太瘦了!風一吹就倒了,以後怎麼找好婆家啊?」蘇輕鳶看見小宮女換了幾碟鮮果來,又毫不含糊地堆到了蘇青鸞的面前。
這下子,蘇青鸞有些傻眼了。
蘇輕鳶看著她驚恐的神情,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來,母后今日心情不錯。」陸離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
蘇輕鳶立時板起了面孔:「你不要來,我還在生氣!」
陸離努力維持著笑容:「昨晚的事確實是我不好。可是我已經替你把青鸞請來了,難道還不能將功贖過?」
蘇輕鳶歪著頭想了好一陣子,很勉強地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
蘇青鸞向陸離行過禮,站起身來看著蘇輕鳶,眉頭不知不覺地擰緊了。
陸離回頭問落霞道:「母后今日飲食如何?」
落霞笑道:「好著呢!聽說五小姐要來,高興得什麼似的,桂花糕吃了足足有半盤子,就怕五小姐說她瘦了……」
她話音未落,蘇輕鳶忽然臉色一變,快步衝出門外乾嘔起來。
陸離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蘇青鸞忙跟出去替蘇輕鳶拍背順氣,急得臉色發白:「四姐姐身體一向康健的,怎麼會忽然病了?要不要傳太醫……」
蘇輕鳶向她擺擺手,站直了身子,垮著臉道:「好丟人!我竟然吃撐了!」
陸離定定地看著她,神色黯然。
蘇輕鳶拉著妹妹回到桌旁坐下,又抬起頭來向陸離剜了一眼:「你怎麼還不走?要來蹭我的點心吃嗎?」
陸離勉強笑道:「本來想邀母後到學堂去看看鈞兒,既然母后這麼不願意看到我,那還是算了。」
「為什麼要去看那個小笨蛋?」蘇輕鳶一臉不解。
陸離耐心地解釋道:「男孩子開蒙是大事,即使是在民間,學童的父母也要到學堂去拜一拜先生,以示鄭重的。」
「哦,」蘇輕鳶漫不經心地應著,「所以有你什麼事?」
陸離的臉上僵了一下,許久才憋出了四個字:「長兄如父。」
蘇輕鳶苦惱地想了好一會兒,忽然又回頭抱住了蘇青鸞:「既然有你這個『長兄如父』在,我就不用去了吧?我還要陪著青鸞呢!」
小路子在旁小心地勸道:「禮不可廢。照規矩,太后是該去走一趟的——您若是不去,在旁人看來就等同是不認定安王這個兒子了!朝堂上千百雙眼睛看著呢,您就當心疼小王爺一回,也體諒體諒皇上每日被禮部盯著挑刺的苦處吧!」
「非去不可?」蘇輕鳶垮著臉不死心地問。
陸離點點頭:「規矩如此,只好辛苦母后了。恰好今日御書房有點事,上將軍想必也在,母后可以順便見一見……」
蘇輕鳶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怎麼,母后怕見上將軍?」陸離探究地看著她。
蘇青鸞忙跟過來,扶著蘇輕鳶的手腕,怯生生地勸道:「四姐姐不要怕,父親雖然平日嚴厲了些,卻……卻也是一片慈心為咱們好。先前,你不是也常勸我要多親近父親嗎?」
蘇輕鳶反握住她的手,遲疑許久才道:「那你陪我一起去!」
蘇青鸞有些為難:「可是這於禮不合,而且……你知道我怕坐馬車,一大早從家裡趕過來已經很累了。」
蘇輕鳶只聽得一個「累」字,立刻便放開了手:「那你好好休息!疏星,記得照料好五小姐,誰若敢吵著她,你就拿大板子伺候!」
蘇青鸞和疏星一起應下了,陸離便伸手笑道:「母后,請吧。」
蘇輕鳶猶豫著看了他一眼,許久才重重地向門口邁出了兩步,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陸離落後半步,眯起眼睛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蘇輕鳶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抱住了陸離的手臂:「待會兒如果那隻老黑熊欺負我,你一定要站在我這邊,知不知道?」
小路子在後面嚇得臉都白了:「太後娘娘,您……您放莊重點啊!一會兒到了御書房,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我不管!」蘇輕鳶貼在陸離的身旁,全不管他身後有多少小太監跟著。
陸離攥了攥她的手,低聲道:「你是太后,在外面要莊重,不能跟人拉拉扯扯的。如果做錯了,就會有人想殺你,知不知道?」
蘇輕鳶倏地放開了手:「壞人那麼多?」
陸離正色道:「很多。所以你要小心,見了外人不要亂說話。」
「那,等咱們看過鈞兒回來,你要疼我!」蘇輕鳶理直氣壯地跟他講條件。
陸離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蘇輕鳶臉上一喜,又要過來抱他。小路子在後面咳嗽了一聲,她才訕訕地縮回了手。
出門上了輦,蘇輕鳶有些坐不住,一直努力地向外探著身子,試圖把前面那個小太監頭上的帽子摘下來。
陸離見了,忙示意小太監扶住她,又裝作隨意地問:「上將軍治下嚴謹,莫非對待子女也是十分嚴厲么?」
蘇輕鳶坐直了身子,撇了撇嘴:「豈止嚴厲?老黑熊是會吃人的!那年我三哥跟他去打仗,後來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猜一定是被他吃掉了!」
抬輦的小太監腳下一滑,險些把蘇輕鳶給摔出去。
陸離緊張得呼吸一滯。見蘇輕鳶沒有傷著,他才定了定神繼續問道:「對待女孩子,他總該溫和一點吧?」
蘇輕鳶嗤笑:「溫和么?那倒也不見得!動不動就打嘴巴、關柴房……凶著呢!」
陸離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沒有再問了。
他很確信,在接到立后的聖旨之前,她是沒有被關過柴房的。
所以,段然打聽到的那些消息,準確無誤。
陸離已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對於那件事,他還有一些疑惑未解,但此刻顯然不是追問的好時機。
御書房已經到了。
蘇輕鳶下了輦。看著一些官員過來問安、看著陸離駕輕就熟地同他們周旋,她的臉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好容易打發走了那些人,陸離帶著蘇輕鳶繞到西邊偏殿,去看了陸鈞諾念書的地方。
說真的,這地方實在不像個學堂。裡面筆墨紙硯四處散落著,牆上掛的居然是仕女圖。
段然苦著臉迎了上來:「皇上,您換個人做這差事成不成?這真不是人乾的活啊……」
陸鈞諾帶著兩個陪讀的小太監,頂著三張被墨汁濺得幾乎看不出本色的小花臉沖了出來。
陪著過來的兩個禮部官員神色尷尬,猶豫著不肯上前行禮。
陸鈞諾一頭撞進了蘇輕鳶的懷裡:「母后,鈞兒剛剛已經折斷了三根筆桿了,是不是很厲害?」
蘇輕鳶認真地想了想,點頭稱讚道:「是很厲害。」
陸離沉下了臉:「段然,朕叫你教鈞兒讀書認字,不是讓你教他騎馬射箭!」
「騎馬射箭臣也不會啊!」段然理直氣壯地道。
旁邊的幾個大臣看不下去了。
其中一人向蘇輕鳶躬身道:「太後娘娘,段公子不學無術、行止不端,若是任由他教導王爺,只怕不妥……」
蘇輕鳶用袖子替陸鈞諾擦擦小臉,漫不經心地笑道:「我覺得挺好的啊。」
陸離沉聲道:「既然母后無異議,就這樣吧——鈞兒,以後跟著師傅,要認真念書,知道嗎?」
陸鈞諾重重地點了點頭:「知道!師傅還要教我猜字謎吶!」
蘇輕鳶隨手在他頭頂上拍了一巴掌:「這麼笨還猜字謎呢,你也太難為你師傅了!」
說罷,她隨手將陸鈞諾推回去,徑自轉身出去了。
「母后,小狗子教了我一個新遊戲,您陪我玩一會兒好不好?」陸鈞諾追上來,扯住蘇輕鳶的衣袖跟出了老遠。
「什麼『小狗子』?」蘇輕鳶皺眉。
一個陪讀的小太監怯怯地跟了過來:「回太后的話:奴才姓『勾』。」
蘇輕鳶點了點頭:「哦。小狗子啊,鈞兒有我陪著,你自己去玩吧!」
小勾子傷心地走了。
陸鈞諾摟著蘇輕鳶的脖子,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母后,鈞兒今天已經認了好幾個字了!師傅很壞,老罵人,可是小狗子偷偷告訴我,他教的字都是對的!」
蘇輕鳶揉了揉她的小臉,笑道:「你師傅確實很壞,不過——你可以相信他。」
陸鈞諾重重地點了點頭。
蘇翊不知從何處走了過來,皺眉盯著蘇輕鳶看了一陣,沉聲道:「青鸞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應她。她若有半點閃失,為父饒不了你!」
蘇輕鳶和陸鈞諾對視一眼,十分默契地同時扮了個鬼臉。
「你!」蘇翊氣得老臉鐵青。
蘇輕鳶抱起陸鈞諾,試圖從旁邊繞過去。
蘇翊側身跨出一步,攔住了她的去路:「上次讓你查的事,有頭緒了沒有?」
「娘!」蘇輕鳶忽然面露喜色,對著蘇翊身後大叫起來。
蘇翊臉色大變,猛然轉過身去,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趁他發愣的空當,蘇輕鳶一手抱著陸鈞諾,一手撐著欄杆跳了過去,大聲笑著跑遠了。
蘇翊目送著她的背影,擰緊了眉頭。
蘇輕鳶四下張望了一番,沒有見到陸離的身影,心裡覺得十分舒暢。
這時陸鈞諾小聲道:「今天早上,我看見師傅把一本有畫兒的書藏在了抽屜里,很緊張的樣子!這會兒學堂一定沒人,母後跟我一起去找出來好不好?」
蘇輕鳶想了一想,賊笑著點了點頭。
於是二人繞到花木後面,躡手躡腳地靠近了學堂。
門口確實無人把守。蘇輕鳶正要進去,卻聽見裡面響起了段然的聲音。
陸鈞諾立刻垮下了小臉:「糟了,師傅竟然在!我以為他會去御書房跟皇兄說話的!」
蘇輕鳶深感挫敗,正打算離開,卻忽然聽見段然誇張地哀嚎了一聲:「不是吧?你真的不打算用?昨晚我連闖了四家醫館,又是威逼又是利誘的,好容易才找到一個肯開這種方子的大夫,抓藥又耗費了大半夜的工夫——千辛萬苦才給你弄來了這一包寶貝,你一句『不用』就把我打發了?」
「朕不記得何時對你下過這道命令!」陸離的語氣很不友好。
蘇輕鳶蹲了下來,握拳抵住胸口,莫名地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只聽段然的聲音又道:「是是是,你沒吩咐,是我自作主張!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嘛!咱們好兄弟心意相通,我自然知道你心中所想,哪裡用得著吩咐?我這麼乾脆利索地幫你把事情辦好了,你不該誇我兩句嗎?」
裡面靜了片刻,忽然發出「轟隆」一聲巨響,隨後是陸離大怒的聲音:「去你娘的心意相通!你要殺朕的孩子,還想要朕誇你?你從哪裡看出朕要除掉那個孩子了?」
「母后……」陸鈞諾不安地扯了扯蘇輕鳶的衣袖。
蘇輕鳶伸手捂住他的嘴,沒有作聲。
段然痛苦地咳了兩聲,語氣難得地有些嚴肅:「長離,你不要意氣用事!我知道你心疼,可是那孩子留不得!你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在等著指摘你的錯處,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你……」
聲音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就算你不愛聽,我也一定要說完!你要想清楚,蘇輕鳶如今是你的母后,那個孩子算是個孽種!宮裡除了養居殿和芳華宮兩處之外,哪裡沒有各府的眼線?最晚到孩子落地,此事必定東窗事發,那時你自身難保,還要保住她母子的性命,談何容易!」
「朕自有對策,不勞你費心。」陸離冷冷地道。
「不是,」段然的語氣顯然是恨鐵不成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只要沒有孩子,你跟你那個『母后』怎麼恣意妄為都沒事!孩子是什麼?那是『鐵證』!你一定要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嗎?!」
「你不必說了,那個孩子,不能動。」陸離的語氣平靜下來,似乎不願多談。
裡面安靜了許久。
蘇輕鳶心裡百味雜陳,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身來,牽起陸鈞諾打算離開。
這時,段然忽地笑了一聲,拉長了聲音賊兮兮地問:「莫非——你留著那個孩子,有用?」
陸離沒有出聲。
蘇輕鳶在外面看不見他的反應,心裡忽然有些害怕。
卻聽段然大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陸長離是誰啊,那是曠古絕今第一隻陰險狡詐的鬼狐狸!你怎麼會被一段孽情蒙蔽了心智!那個孩子,你想用來幹什麼?對付蘇家?」
蘇輕鳶腳下一虛,險些跌倒。
陸離依然沒有說話,只有段然的大笑聲刺耳地傳了出來:「妙啊,妙啊!等孩子生下來,你只要一口咬定與你無關就可以了!恰巧咱們太後娘娘已經瘋了,就算她說是你的種,也不會有人相信一個瘋子的話!到時候你順便給老狐狸扣一頂『教女無方、令皇室蒙羞』的帽子,抄了蘇家也不為過!只要咱們能從他那裡抄出一點半點謀反的證據,蘇家就算是徹底完了!哈哈,妙計,果然妙計!」
蘇輕鳶無力地靠在牆上,寒意迅速從後背上傳遍了全身。
妙計,果然妙計啊!
這一計其實並不難謀划,她沒有料到的是,陸離居然真的肯用。
不認孩子,把自己撇清出去,然後利用孩子扳倒蘇家……他是不是一開始就在作這樣的打算?
蘇輕鳶自認沒有做錯過任何事,陸離本沒有理由變著花樣羞辱她的。如果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讓她懷上孽種,事情就說得通了!
竟然是這樣。
她沒有做錯事。她唯一的錯處,不過是姓了一個「蘇」字罷了!
如果,再往前推一步呢?
會不會,他當初不肯阻止她進宮,為的就是今日這一計?
甚至,她被先帝選為皇后,有沒有他在背後推波助瀾的可能?
再往前推一步:當初他肯耗費工夫同她來往,有沒有可能也是為了扳倒蘇家做鋪墊?
這樣細細想來,蘇輕鳶如墜冰窖。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咬緊牙關站直了身子,牽著陸鈞諾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遠了。
恍惚之中,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飄飄地道:「鈞兒,今日母后只是在園子里同你玩了一會兒拍巴掌的遊戲,沒有回學堂來,知不知道?」
學堂之中,段然坐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著陸離:「我原本還怕你優柔寡斷難當大任,現在看來真是多心了——你連自己的孩子都豁得出去,夠狠!夠絕!夠毒辣!佩服佩服!」
「你不去寫戲本子可惜了。」陸離淡淡地道。
段然捏著下巴想了一想:「確實,如今市面上的戲本子都太爛了,如本公子這般才華橫溢文思泉湧者,應該為我朝茶樓酒肆大戲台做點兒貢獻才對!只是有些細節需要再斟酌一下,比如你剛才的那一計,若是孩子生下來之後蘇輕鳶提出滴血認親怎麼辦?要不要事先買通產婆,等孩子一落地立即掐死,這樣就從源頭上斷絕了滴血認親的可能……」
「夠了!」陸離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的構思。
「怎麼了?又發火?」段然有些不解。
陸離冷聲道:「你想寫戲本子只管去寫,朕的事情你就不用摻和了!你手裡那包髒東西趕緊拿去燒掉,若是再讓朕聽到你詛咒那孩子,你也就不用在朕的面前出現了!」
段然呆了半晌,瞪大了眼睛:「怎麼,我猜錯了?不可能啊!睿智如我,怎麼會猜錯?」
陸離輕蔑地冷笑了一聲,轉身出門。
在園子里的桂花樹下,他找到了正在同陸鈞諾和兩個伴讀太監玩鬧成一堆的蘇輕鳶。
「母后,天色不早了,鈞兒該回去讀書了。」陸離露出笑容,溫和地道。
蘇輕鳶從草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沾的草葉,皺眉抱怨道:「你們不是說讀書會變聰明嗎?我怎麼瞧著鈞兒還是一樣笨?不如乾脆別讀了……」
陸離無奈苦笑:「母后說笑了。男兒讀書是一生大事,豈有不讀之理!」
蘇輕鳶衝到他的面前,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番。
見無人注意這邊,她才重新捏了捏陸離的手,壓低了聲音道:「出門之前你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
陸離反握住她的手,許久才緩緩放開,若無其事地道:「朕還有些事情要處理,稍後就來。」
「你又想騙我!再不理你了!」蘇輕鳶不買賬。
陸離認真地看著她:「這次不騙你——晚膳之後,我一定來。」
蘇輕鳶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晚膳之後?
除了昨晚之外,他已經很久沒有在晚膳之後出現了。
這一次,又是唱的哪一出?
瞬間的失神之後,蘇輕鳶很快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貼近陸離的耳邊低聲道:「芳華宮如今不方便了,青鸞在,沈太妃也在——不如我到養居殿去找你,好不好?」
陸離眉梢微挑。
蘇輕鳶大膽地在他耳朵上啄了一下,嬌聲低笑:「上次在養居殿玩的那個遊戲,我有點想了——好不好嘛?」
「不好。去芳華宮。」陸離表示沒得商量。
蘇輕鳶有些失落地扁了扁嘴,很快又高興起來:「芳華宮就芳華宮,不許失約!騙人是小狗!」
陸離點頭應了,吩咐小太監抬來步輦,把蘇輕鳶送了回去。
回到芳華宮剛一下輦,蘇青鸞立時迎了上來:「四姐姐怎麼才回來?鈞兒乖不乖?」
蘇輕鳶忿忿地道:「那個小笨蛋,什麼好處都沒有,就只剩一個『乖』字了!」
眾人簇擁著回到殿中,蘇輕鳶便吩咐落霞:「叫小廚房做幾個好菜,再備壺好酒來!」
落霞大惑不解,蘇輕鳶卻也沒打算向她解釋,回頭又拉著疏星道:「給我找幾件好看些的衣裳去!還有,上次你們淘的胭脂還有沒有?一會兒幫我再重新抹一下臉……」
「太后這是怎麼了?」幾個小丫頭相顧愕然。
蘇輕鳶大笑著往軟榻上一坐:「姐姐我今兒高興!」
落霞會心一笑:「既然自稱『姐姐』,那自然是為五小姐而高興了!太后是要為五小姐接風?若是這樣,咱們便叫小廚房好好做一桌好菜來,只是太后病體未愈,酒是不能喝的。」
「哎呀,叫你備著就備著,我不喝,旁人就不能喝嗎?」蘇輕鳶好像十分不耐煩,語氣卻始終喜氣洋洋的。
落霞領命,帶著幾個小丫頭利落地跑出去準備了。
蘇輕鳶見旁邊沒了外人,立時垮了下來,頹然地癱倒在軟榻上。
「出什麼事了?」疏星第一個看出不對。
蘇輕鳶抬起頭來,冷聲道:「沒什麼大事——青鸞,待會兒用過晚膳,你先到東廂房去睡,不管聽見什麼動靜,都不許出來!」
蘇青鸞乖巧地點了點頭,不敢多問。
淡月皺眉,心裡本能地有些不安:「你到底要幹什麼?又備酒席又換衣裳的……」
蘇輕鳶翻身在軟榻上躺了下來,閉目不語。
丫頭們等不到答案,知道她不願多談,便丟開手各忙各的去了。
許久之後,蘇輕鳶緩緩睜開眼睛,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
「我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