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何謂明君何為霸
見到熊逢的姿態,那韓典方才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屬下維護君上,君上適當的保持沉默,這是一個值得輔佐的明君應有的素質,但若是屬下的人越權代庖的處置某些事情以及某些人的時候,主君若是依舊默不作聲,便成了軟弱與無能,終究有一天會被手底下的能臣架空。
但若是君主在懂得放權的同時,又懂得如何牢牢的把握住自己的主權的話,那麼這樣的君主便確實算得上是一個英明的君主了。
雖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卻能夠從中看到熊逢對於權利與上下關係的把握。再加上四周的百姓在聽到熊逢喝止之後便都紛紛閉嘴不言,並且臉上絲毫沒有惱怒之色。
由此可見,這些人適才對自己的指責都是真心實意,乃是發自內心的擁護熊逢。
在君上,士卿,國人三大階層之中,熊逢能夠牢牢的掌握著君權與國人的意志,那麼就算是士卿階層有什麼不滿,最終也依舊無法破滅熊逢的統治,自然便更加讓韓典在心底滿意了。
初見熊逢之時,他對於這個年輕的君主還是頗為滿意的,但接下來,卻還要測試熊逢的胸懷與是否善於納諫,若是熊逢沒有容人之量,沒有善於納諫的能力的話,那麼就算是熊逢再為英明聖賢,最終也不是值得他韓典投效的人。
畢竟韓典想要做的是一個助力國君成就一代霸業的法家巨子,而不是成為了一個庸碌羅國的庸碌臣子。
熊逢若沒有寬闊的胸懷,那麼臣子言語之間便不敢太過於直白,結果也就沒有臣子敢於直言覲見,最終造成的自然便是忠路堵塞,而逢迎拍馬的奸逆小人當道。
不善於納諫,那便始終是閉門造車,就算是本能有些才能,卻始終是一一己之力推動一個國家,或許能夠很快的將羅國壯大成一個百萬人的諸侯國,但以個人的能力,又如何能夠獨力治理千萬人的國度呢?
在法家韓典看來,君主就像是天上的紫薇星斗,周圍的諸多星斗都圍繞著紫薇運轉。法家要做的便是其中的一顆星斗,同時也要做維持周天星斗運行軌跡的梳理與規劃者。
羅國的芸芸眾生便如天穹之中的繁星,雖然眾多,但卻自有其中的規律可循。
韓典要做的,便是如同天道為繁星定軌一般,由他法家韓典為羅國的文武百官與芸芸眾生定軌。
「先生未曾相識寡人太久,只初見一面,何以認為寡人名不副實?」
熊逢的面色依舊冰冷,但還是順著本應該發展的方向走出了自己的一步。
聽到了熊逢的發問之後,不知為何那韓典的心底卻是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濁氣,而後道:「國君以仁義治國,曾稱霸中原之地的宋國便是如此,這本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情。但國君在倡導仁義之時,卻又時刻不忘蠅頭小利,用勞工的方式來壓榨那些一時落魄的旅人,豈不是本末倒置么?」
熊逢微微一愣,而後看了一眼衣衫襤褸的韓典,眼眸之中浮現出了一絲思索,他卻是有些想不明白,現如今出現在他面前的韓典到底是在考校自己,還是因為他作為一個落魄旅人,而後在義舍討飯之後被送去做勞工而不滿。
「先生可否聽寡人講一個故事?」
熊逢並沒有直接回答韓典,對於這樣不知道他到底明白道理還是不明白道理故意找茬的國士,熊逢也懶得賣弄自己的唇舌,而是準備引經據典的去回答他。
「羅國君若是有所賜教,老夫自然是洗耳恭聽。」
韓典抬頭看了一眼熊逢,而後用深邃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之後,方才緩緩開口說道。
「海邊的齊國有一個勤勞富裕的漁翁打魚回來之後,遇到了兩個貧困潦倒的窮人,於是漁翁將自己的魚竿與自己的一船魚分別送給了兩個人。得到了一船魚的窮人大吃大喝了幾天之後,終究因為吃光了魚而餓死了。另外一個得到了魚竿的窮人卻靠著每天用魚竿釣魚活了一輩子。」
熊逢的話音十分的直白,他的故事講完了之後,在場的那些百姓紛紛露出狐疑之色,相互之間對視了一眼之後,卻是根本就沒有明白熊逢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是那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讀過許多經典書籍,已經開啟了自身智慧的韓典卻是瞬間便明白了熊逢的意思。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確實是令在下茅舍頓開。但羅國君在羅國興義舍,除了招待羅國的百姓之外,同樣的也招待了遊歷的旅人,若是國君真以搜人以漁回應此事,老夫卻是不敢信也。」
韓典搖了搖頭,揪著自己只有手持長短的鬍鬚,而後沖著熊逢說道。
熊逢微微一愣,然後看了一眼老者之後,方才嘆了一口氣。
「羅國乃是小國,國中本就沒有什麼多餘的糧食,如今人口又驟然之間增長了兩倍,在糧食的儲備上本就不多。義舍的存在本是一件利民利人的好事,但若真是毫無索求的付出,一來會造成羅國的糧食加速消耗,二來卻是會滋生百姓的懈怠之心。既然不用勞動也可以獲得生活的所需,並且生活過得很好,那為什麼還要幸苦自己去勞動呢?若是每一個國人都想著不勞而獲,那羅國離亡國也就不遠了吧?故不可以無償供給太甚,以免滋生疲懶懈怠之心。」
熊逢的話音落下之後,又看了一眼四周的百姓,見到他們依舊是滿臉費解的模樣。熊逢又看了一眼低頭思索的韓典,見對方皺眉思索之際,方才繼續說道:「得民心者明,民心可用者霸。先生以為然否?」
後世曾有過一個非常經典的段子,其中講述著一個無償為朋友提供幫助的人,最終卻遭來了朋友怨恨的故事。
人並非是聖賢,每一個人的內心之中不乏善仁的同時,也同樣不缺乏醜惡的種子。在無償的獲取了太多的東西之後,總會將別人無償的給予當作理所當然,而不會再考慮他人的感受。
逐漸變得成熟起來之後的熊逢在考慮某些事情的時候,也逐漸的將他本身所知的知識用於了實踐之上,這種新奇的理論是韓典聞所未聞。
畢竟按照法家的意思,若是百姓不願意征戰,那便提高士卒的待遇,然後拔高獲取戰功者的身份即可。
若是百姓不願意勞動,那便用嚴格的律法去規定,每一人每一戶每一年需要達成的指標,若是不能夠達成便用刑法去懲罰也就是了。
這卻是他第一次聽聞所謂的懈怠之心以及滋生之類的東西。
而後熊逢口中所言的『得民心者明,民心可用者霸』的言語落下之時,那韓典的心頭卻是莫名的一條,他的腦海之中想起了自己師兄麾下的某位弟子,那位年輕的韓國八公子便時常念叨什麼民心君權之類的東西。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聚沙成塔的可能么?」他的心底悄然的生出了這樣的疑問,而後看向年齡比他小了足足一圈的熊逢之時,眼眸之中也多了幾分凝重。
至少他可以確信,眼前的這個看似年幼的羅國君並非是什麼都不懂的頑童,同樣也不是一味求仁義的酸儒,也不是追逐利益的雜家,不是上善若水的道家。他似乎已經自成了一個流派,但這個流派卻並不完整。
「他的身上還有自己的短板……」
短暫的沉思之後,韓典終於想明白了現如今的羅國到底缺乏了什麼東西。
「羅國君心目之中想要的羅國是什麼樣子的呢?」韓典的言語有些不確信的問道。
熊逢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然後看了一眼四周的羅國百姓,見他們早已經是兩眼抹黑,聽不懂熊逢與韓典到底在談論些什麼問題之後,方才向著韓典拱了拱手,開口道:「寡人以為,羅國的百姓應該安居樂業,羅國的子民應該知仁好義,守信明理。羅國的官吏不貪財,羅國的將士不畏死。羅國的上下應該團結一心.……」
熊逢越說越多,到了後面連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說出這樣的話,但越說道後面,他自己也都開始變得迷糊了起來。
以自己的能力,真的能夠達成自己所說的理想么?
羅國君有糅合諸家的氣魄,但是卻缺乏了百家的支持。他求仁,卻沒有儒家告訴他什麼才是天地大仁,他希望百姓安居樂業,卻並不知道什麼樣的方式才能夠讓百姓真正的『安居樂業』,他努力的掌握自身的權柄,也沒有道家出現來告訴他什麼是真正的善善若水,治大國如烹小鮮。
韓典彷彿看到了一支正準備展翅翱翔的雄鷹,卻又發現這雄鷹雖然已經生出了翅膀,卻並沒有豐厚的羽翼來供它展翅翱翔。
「何以謂之明,如何使其霸也!」
就在熊逢的聲音越來越小之時,那韓典的腦海之中卻是悄然的浮現出了一副由熊逢豪言交織而成的畫卷。
作為一個自恃甚高,卻又苦等了二十多年都未曾遇到心中明主的韓典,卻是不知為何竟然真的開始為這個自己把自己說迷糊了的羅國君考慮了起來。